53、

    程朝在胡向云的眼中看到了敵意。

    為了一個孩子，針對另一個孩子，這樣的情景似乎有些眼熟。然而胡向云卻并非出于偏愛，而是被一種類似于“眾叛親離”的不安所驅(qū)動。

    她見程朝沉默著，既不辯駁，也不承認(rèn)，發(fā)狠道：“你們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我已經(jīng)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你現(xiàn)在還想帶她走，你休想！”

    可程朝依舊一言不發(fā)，神情讓人捉摸不定，她便又換了祈求的語氣：“你爸爸依靠不了，娘家人也指望不上，mama只能依靠夕夕了，你把她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她為什么非要去那么遠的地方……我又不能跟她去，我什么都不會，語言又不通……”

    胡向云又急又氣，又有許多難過和無助，絮絮地說著，也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么。

    眼淚成串地涌出來，她用手抹開，轉(zhuǎn)眼又濕了一片。她低下頭，眼淚便掉進手心里，一顆、兩顆……很快便聚成一汪。她捧著一手的眼淚，像捧著溶化在執(zhí)念中的自己。

    程朝看著她脆弱的樣子，很難不動容，但聽到她說的話，又無法與之共情。

    “mama，沒有人要搶走夕夕。”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冷漠。

    “留在你身邊，你能給她什么？”

    “我當(dāng)然會對她好……她想讀書、工作，怎么樣都行。”

    程朝卻搖搖頭。

    “那你又能給她什么？”她反問。

    “mama，夕夕不是玩具，她會自己做選擇，和你、和我都沒有關(guān)系。她選擇了這條路，你就沒有想過為什么嗎？”

    胡向云隱約知道，但她不想承認(rèn)。

    “……夕夕從來沒有和我說過?！?/br>
    “她當(dāng)然不會和你說，因為她會心軟，會自責(zé)，會聽你的話。你一哭她就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你一生氣她就會害怕地閉嘴，再也不敢提?！?/br>
    他每說一句，胡向云便覺得他的目光毒辣一分，她已經(jīng)不想再聽了，但程朝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

    “夕夕看你臉色行事的時候，你不覺得熟悉嗎？”

    當(dāng)然熟悉，她在鄭集英面前時就是這樣。

    “這條痛苦的路你已經(jīng)走過一遍了，難道你希望夕夕也走一遍嗎？”

    胡向云趴在桌上，臉埋進肘彎里，時斷時續(xù)的啜泣聲流淌出來。

    真的有某種情感就叫做“愛”嗎？或許不見得。它應(yīng)該是眾多情感的合集。

    胡向云對程夕的愛，是關(guān)心、羨慕和控制的合集；

    程夕對程朝的愛，是依賴、信任和占有的合集；

    程朝對程夕的愛，是嫉妒、陪伴和愧疚的合集。

    正因它不純粹，所以愛才會是自私的，哪怕“控制”壓制了其他情感，也可以冠上愛的名義。

    胡向云實在不想承認(rèn)，她本質(zhì)上也是自私的，和程萬里無異。她沒能走出過鄭集英畫下的陰影，便要程夕也和她待在一起。但她還是被戳破了，被程朝親手拿起剪刀，割斷了連著程夕的那根風(fēng)箏線。

    她獲得自由了，可是自己呢？

    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鄭集英和程萬里控制下的生活，現(xiàn)在他們以不同的方式都離開，自己又該怎么辦呢？

    程朝很想就此不管，但他想到程夕，還是耐下心來繼續(xù)勸解。

    “mama，你說要搬去鎮(zhèn)上住，我很支持你。你該有自己的生活，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家里想怎么布置，全都由你自己說了算?！?/br>
    胡向云止住眼淚，抬頭看他。

    “甚至如果你想和爸爸離婚，我也一樣會支持你?！?/br>
    過耳的那一瞬，她確實是心動的，但她很快打消這個念頭，因為對她來說，實在是太“出格”了：“……我已經(jīng)這個年紀(jì)了，怎么可能離婚？以后你結(jié)婚，人家要笑的?！?/br>
    “你不想人家笑，那就只能自己哭了。再說……你應(yīng)該也知道我想和誰結(jié)婚?！?/br>
    胡向云的另一樁心事被如此直白地提起，剛有些平靜的情緒又被攪起來：“我就不明白，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女孩子，你喜歡什么樣的沒有？為什么偏偏是夕夕？”

    “我也不知道?？墒菫槭裁雌荒苁撬?？我從來沒有想過是別人。不過我曾經(jīng)比你更希望夕夕喜歡上別人，各種各樣的，十個八個都好，可是她沒有?！?/br>
    提起程夕，程朝的語氣明顯變得柔和了，他看向胡向云，無比鄭重地宣告：“mama，如果不是她，也不可能是別人了。我們做這些不是為了感動你，只是希望你開心一點而已?！?/br>
    感動無用，胡向云對自己都還沒釋懷，又怎么會對兄妹倆釋懷呢？

    “……我怎么可能開心！你們想過以后嗎？你們在一個戶口本上，誰會給你們辦結(jié)婚？還有孩子，你們敢生孩子嗎？跑去國外就沒有人認(rèn)識你們了嗎……”

    胡向云說著說著還是停了下來，因為她看到程朝鎮(zhèn)定的臉色，那是清楚地知曉一切后果、但仍然甘愿如此的堅決。

    “這是我們要付出的代價，我們愿意承擔(dān)。”

    懇求不行，警示無用，她的最后一搏寄托在虛無之上。

    胡向云問：“你們不怕報應(yīng)嗎？”

    程朝的眼睛刺痛了一下，本想抬手去揉，卻碰到了眼鏡。

    他忽然想起自己戴眼鏡的原因，不是近視，而是因為韓尋說他和程夕長得太像了，像到初次見面隔著一段距離都能看出是兄妹。他為此慌張地給自己戴上了偽裝。

    種善因得善報，種惡因得惡報，倘若善惡都有呢？

    算了算了，程朝摘下眼鏡扔到桌上。

    “報應(yīng)？等它來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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