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鳴 第16節(jié)
一路順利,越往里,心中卻越疑惑,這也太平靜了些,也不見加強警戒,難道上次鬧出的動靜還不夠大? 她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高深死了。 那個她見都沒機會見的人,費盡心思從白鷺樓交換的線索,就這么死了,在她第一次潛入此地的后一天。 訃告明明白白地貼在布告板上,姓名日期,樣樣都有。她途徑那里,想看不到都難。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泠瑯在回去的路上反復(fù)琢磨,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cao縱推動著一切,而她已經(jīng)深陷于網(wǎng)中。 更奇怪的是,換好衣服溜回熹園的時候,她又碰上了江琮。 他坐在池邊石凳上,一身袍子隨意披著,仍是沒有點燈。身形消瘦孤寂,靜靜地望著泛著薄霧的池面,不知在想什么。 泠瑯的腳步很輕,她不知道他有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靠近,她只知道,原來他在四下無人的時候,露出的表情一點也不像白天那般溫柔和煦。 第16章 醉中言 朝時念經(jīng),午后送羹,二人勉強也算朝夕而對了。經(jīng)過這段時日的相處,他們已經(jīng)能十分自然熟稔地說話,不再僅限于最先的拘謹客氣。 正如此刻,天上掛著一彎殘月,薄薄清輝從暗云中透出,淡淡灑落于青年肩頭。她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他,沒有第一時間上前行禮招呼。 他的側(cè)臉有種精致的漂亮,眉骨高深,鼻梁挺直,下頜鋒利流暢。他眼睫淡垂著,嘴唇微抿,好似心緒不佳。 若是平常,她定要上前嬌聲關(guān)懷,問夫君如何了,或是佯裝驚訝,勸誡他快些進屋。 但今晚她不愿如此,因為事態(tài)的急轉(zhuǎn)直下,前路的茫茫未卜,她暫時沒有力氣扮作溫柔嬌妻。在暗色與水霧的掩蓋下,她久違地想要松懈。 泠瑯站在龍葵沾潤了露水的枝葉旁,注視幾步開外孤身而坐的青年,她猜他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 就在她打算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江琮卻忽地轉(zhuǎn)過頭來。 “夫人?!彼人粤藘陕暎犐先ビ行┢v。 泠瑯頓了頓,隨即邁步走上前,裙袂掃過岸邊濕草,沙沙一陣響。 走近了,她才發(fā)現(xiàn)石桌上有一只竹杯,他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對著月亮喝茶?未免也太…… “夫君為何深夜在此處?”她坐到桌子另一頭的石凳上。 從她走來開始,江琮一直看著她,他極為輕微地笑了一下:“無心入眠?!?/br> 意料之中的答復(fù),泠瑯沒有追問為什么,她覺得一個天天悶在園中的病秧子理應(yīng)有許多煩惱。他平日里已足夠溫和有禮,偶爾于深夜時落寞一下實在很正常。 于是她也跟著笑:“夏日到來,蟋蟀小蟲夜夜鳴叫,也弄得我睡不著。” 江琮的視線便落到四周草木之上,熹園花啊草啊一直比別處要葳蕤繁茂些,其間藏匿著的草蟲似乎也活潑些。 在長長短短,忽遠忽近的鳴聲中,他輕輕嘆息。 “我倒是會羨慕這些蟋蟀小蟲,一方小院便是全部天地,饑飲露水,困枕草葉,誰能自在得過它們?!?/br> 泠瑯品出了話里的意思,她用手撐著下巴,望著樹叢道:“可再自在瀟灑,也不過一季的生命。” 江琮低聲道:“若日夜困于囹圄牢籠,縱使活上千秋歲又有何意義?” 泠瑯歪著頭看他,沒有說話,二人不聲不響地對視了片刻,她忽得彎著眼笑起來。 “你等著啊?!彼Z氣中有些狡黠。 江琮看著少女起身,她身上披了件淡色外袍,同此刻清淺月光融在一起,風(fēng)兒一吹,衣擺便泛起柔柔波浪。 她提著裙袂,慢慢踩過濕滑池畔,往草木更深處行去,他出聲制止,卻換來對方的噓聲。 “馬、上、就、好?!彼D(zhuǎn)頭,齜牙咧嘴地沖他用嘴型說。 蟲聲依舊未歇,月色依舊清亮,江琮默然地瞧著她在繁茂枝葉中找尋什么,時而躬身,時而張望。 他記得上次才提醒過,草深的地方也許會有蛇,她也倒不怕。 終于,泠瑯直起身,小心地分開纏繞的枝干,窸窸窣窣的響聲中,她帶著滿身露氣回到他身邊。 江琮微笑望于她。 她將右手遞到他眼前——手指虛虛攏著,像是藏了什么東西。 “你不是說,羨慕人家的自由自在么,”泠瑯抿著唇笑,看起來有些得意,“再自在,也不是被我一下就抓住了?!?/br> 她拉過江琮的手,然后像捧著什么珍寶似的,將右手覆到他手心。 江琮感受到了,她手里藏著一只蟋蟀小蟲,它此刻正不安地撲騰掙扎,用單薄纖細的翅葉掃拂他們的手掌,留下一點無法名狀的癢。 他同時也感受到了,同他的冰涼截然不同的柔軟暖意,來自于女孩的指間。 “……夫人好身手,”他低聲夸贊她,“這可不易捉?!?/br> 她坦然應(yīng)下這句奉承:“是不易,我兒時捉過許多,早已得心應(yīng)手?!?/br> 頓了頓,她又說:“夫君找個盒子之類的物事,把它裝起來日夜困著聽鳴,想必就不再艷羨這所謂自由了……” “這種極易摧折的自由,又有何意義?”她用他先前的喟嘆反駁他。 她的手還在他掌心,中間隔著一只不安份的小蟲,涼風(fēng)輕輕拂過,小蟲也輕撓在皮膚之上。 他不知道她是否也感受到了這種癢意,因為那雙眼從始至終都晶亮透徹,好似沒什么別的東西。 江琮這回真的笑了,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娘子不同的一面,她原來遠不是看起來那般脆弱敏感,至少在慫恿他摧折一只蟋蟀時,是一點不手軟,一點也不慈悲。 蟋蟀最終被放歸了,二人的手也終于分開,但他心緒確實平定不少。 這一切的功臣恍然不知,她支著下巴,好奇去看石案上的竹杯。 “這裝的是什么?”她拿起來輕晃,接著湊到鼻尖嗅聞。 “咦——”泠瑯睜大了眼,“是酒?夫君不該喝酒吧——” 江琮輕咳一聲:“是藥酒,補血溫脈,遵醫(yī)囑喝的?!?/br> 泠瑯哦了一聲,將杯子放回去,說起來,她還從來不曉得江琮到底生的什么病。大夫來來去去,口中總離不開體虛二字,這體虛是源于何,也沒有人同她說起。 她突然有了興趣:“夫君這病,究竟是什么原因?” 江琮默了一瞬,道:“十三歲時落過一次水,從那時起,便有了體虛之癥。受不得寒涼,極易咳喘,還會——偶爾昏睡不醒?!?/br> 泠瑯訝然道:“這么說來,夫君不是從小就一直困在熹園的?” 江琮抬起眼,對上她的視線,嘆道:“不錯,也算過過幾天正常日子,到底知曉外邊的街巷長得什么模樣?!?/br> 泠瑯一本正經(jīng)道:“長得……也就這樣,不及熹園十分之一好看吧。” 江琮輕笑道:“夫人何必安慰于我,這些年早已習(xí)慣了?!?/br> 泠瑯抿了抿唇,看著對方在夜色中晦暗不明的眉眼,他在說這些的時候,語氣遠遠不算風(fēng)淡云輕。 “習(xí)慣是一碼事,喜歡又是另一碼事……”她誠懇道,“素靈真人說我是夫君命定的解災(zāi)之人,碧云宮的青燈道人也說我身上有福星。何必氣餒,仙師都這么說了,恢復(fù)安康不過是早晚的區(qū)別。” 她說得很認真,像在保證,又像在許諾,江琮看著想笑,但還是忍住了。 他只能正色說:“勞夫人費心,借夫人吉言。” 泠瑯手一揮,頗有些豪邁道:“不必客氣!” 她說得口干舌燥,竟習(xí)慣性一伸手,端起旁邊的杯盞便喝了起來。 江琮來不及阻止,只能眼睜睜看她喝了兩口后放下,臉上露出困惑茫然。 “怎得有點甜?”她添了舔唇角,喃喃說,“哦——是藥酒,藥酒都這般好喝么?世子好福氣?!?/br> 江琮于是決定不告訴她這酒成分是什么,他說:“這福氣只得我獨享,不能分給夫人了?!?/br> “小氣,”泠瑯笑著說,“說起來,我從前也喝過藥酒,那里面泡著蛇和蜈蚣,十分嚇人,味道更是難以下咽?!?/br> “哦?為何會喝這些?” “因為——”泠瑯抱著竹杯,壓低聲音道,“因為我同別人打架,手差點斷掉,所以必須喝。” 江琮眉毛一挑,他想象不出她打架是怎樣的場面。 泠瑯拉長了聲音:“你那什么表情,是不是不信?那次我手差點斷掉,但挨打的那個卻是真的斷掉了……我很厲害的。” 江琮確信她在吹牛了,同時確信的是,她好像有點醉了。 不過兩口藥酒,至于如此? 泠瑯的話卻多了起來:“你肯定沒打過架,你們這種京中貴族子弟,就算同人起爭端,也不會在地上打得翻來滾去罷。” “我們那小地方的孩子可不一樣,你不欺負別人,別人就來欺負你。我沒有母親,父親也不管這些爭端,所以他們總喜歡欺負我——” 她又舉著杯子,仰起下巴就要灌,這回江琮看見了,起身眼疾手快一把便奪了回來—— 卻是晚了一步,原來酒之前就被喝干凈了,江琮十分詫異,就那兩口的工夫,竟是一滴不剩。 泠瑯卻指責(zé)他:“你小氣!” 江琮嘆了口氣:“我小氣?!?/br> 他想坐回去,對方卻不依不饒地拉住了他手臂:“再拿一點來?!?/br> 江琮又嘆氣:“夫人……這可不能喝,以后也別想了?!?/br> 泠瑯不說話了,她瞪圓了眼睛看著他,似乎要努力做出氣勢來。 江琮忍不住摸了摸她頭頂:“沒有了,而且時間太晚,該睡了?!?/br> 泠瑯抓住那只手:“你摸我做什么?” 江琮低笑道:“見夫人可愛得緊,想摸便摸了。” 泠瑯湊近他:“這不行,我要摸回來。” 江琮避開了對方的視線,她吐息之間盡是芬芳清冽的酒香,眼神又暖又燙,像是氤氳了池上霧氣。 他懷疑那只蟋蟀并沒有被放走,不然此刻怎會癢得如此不自在。 “夫人,”他無奈地說,“你明天醒來,會后悔嗎?” 泠瑯一下子放開他的手,騰地站起:“我李泠瑯人生信條,便是筆直向前,絕無后悔二字——” 鬧劇持續(xù)到大半夜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