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鳴 第115節(jié)
站了片刻,泠瑯才回到火堆旁,往里面添了點(diǎn)干柴。等到火焰再次躥高,她搓著手,望向靠著巖壁閉目休憩的青年。 他坐得端正,無名劍抱在懷里,仍舊是隨時可以出鞘的姿勢。 這一點(diǎn),倒是和江湖上枕刀而眠,倚劍而睡的浪客們十分相同。 那些居無定所,行無蹤跡,若有相逢,也不過如萍聚般匆匆的人,不需要太多倚仗,也不會留下掛念,常伴在身的唯有刀劍。 泠瑯見識過很多這種人,她自己也曾經(jīng)是其中一員,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想過這樣的生活會以什么方式結(jié)束。 或許是直至死的那天。 調(diào)查刀者死因是她目前唯一的愿想,它像一座過于龐大巍峨的山,立在那里,光是仰望和攀爬,就已經(jīng)耗盡了所有力氣。 至于山后是什么光景,她從來沒去考慮,期盼更是無從談起。 江琮卻說:“可我會替你想?!?/br> 他聲音很輕,沒什么情緒,是他一直以來慣常的口吻,和點(diǎn)評茶葉的時候、談?wù)摎⑷说臅r候,無甚區(qū)別。 當(dāng)時泠瑯背朝著他,他不會看到她臉上的表情,那是猝不及防的錯愕,像被捉住后頸皮的小獸,下意識凝滯著,來不及做出任何防備。 他會替她想,想什么?知道多少?想了又能干嘛?這些思緒在腦海中繞了一圈,卻一句都沒有講。 她無法應(yīng)對,一時說不出話。 如果這是他的手段,那真的有點(diǎn)厲害了。 泠瑯靜靜凝望著陰影中的青年,她在想,如果當(dāng)時問出口,會得到什么樣的答復(fù)。 如果她一直追問,他會說什么,又會用什么樣的眼神注視她。是不是像現(xiàn)在的深林一般,晦暗深沉之中,風(fēng)雨卻無盡。 她已經(jīng)覺得,他似乎有話可以說。 雨水在天明之前停歇。 空曠的密林之中,只有風(fēng)還在穿梭,有水珠于枝條末端匯聚又滴落,砸在葉片上,啪嗒一聲脆響。 江琮在這樣的聲響中醒來,睜開眼后,他目光第一時間便在尋找。 火堆旁已經(jīng)沒有那道身影,只有干瘦的少年發(fā)出微弱鼾聲。 他起身,提劍步出洞xue,天未亮透,林間充盈著水霧,一切都還很朦朧。 在朦朧的最深處,少女站在一株巨大的樹木旁,似乎在仰望著什么。一身青衫與周圍綠意連綿,新鮮欲滴,比任何一片滴著水的綠葉更美好。 江琮沒有立即走上前,他為自己腦中偶得的形容而嘆息。 僅僅在清晨看見一個人的背影,就能讓他感受到美好,這個認(rèn)知讓他無法不嘆息。 背影的主人轉(zhuǎn)過身,她發(fā)現(xiàn)他站在不遠(yuǎn)處,很輕快地?fù)P起了唇角,示意自己手中有好東西。 江琮走近,發(fā)現(xiàn)那是一卷芭蕉葉,聚攏成了小小杯狀,里面盛了清透的水。 “這樣收集的水會更干凈,是我從前經(jīng)常用的方法,”泠瑯有些得意,“你要不要嘗一嘗?” 原本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對方十分自然地接過,飲了片刻才放下。 泠瑯說:“我以為京城來的世子會很抗拒?!?/br> 江琮將葉片遞還:“他會抗拒,我不會?!?/br> 泠瑯捧著葉片笑起來:“我覺得你比他要可愛一點(diǎn)?!?/br> 江琮莞爾:“那他知道了,或許會傷心?!?/br> 泠瑯輕輕躍過地上枯枝,腳步落在積水上,濺出些清澈水花。 她經(jīng)過江琮身邊時,小聲而狡黠地說:“那是他活該?!?/br> 馬尾輕輕掃過他鼻尖,有點(diǎn)疼,更多的是濕潤的清香。 回到巖洞,阿泰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他掃視淌著殘雨的樹林,臉上露出滿意神色:“我說了,天會晴朗?!?/br> “如果順利,兩個時辰便能到谷底?!彼呷肓种?。 泠瑯抬腳跟上,江琮走在最后,還是昨天的次序,一行人在深山巨谷中靜默穿行。 所謂雄鷹棲落之地,果然險絕。 阿泰經(jīng)常進(jìn)山,取的是險僻路線,途經(jīng)無數(shù)險壁斷崖。最陡峭的地方,手抓握著植物根須,腳踩在突出的石塊上,而身下是萬丈懸崖,云霧紛涌不可見底。 若是沒有輕功的常人,定會雙股戰(zhàn)戰(zhàn),進(jìn)退兩難。 阿泰早已覺出他們的不同,十分干脆地埋頭走自己的,只偶爾回望兩眼,望著望著,他就發(fā)現(xiàn)—— “有什么東西嗎?”他疑惑地問,“你們一直在到處看?!?/br> 泠瑯回過神,笑道:“我好像聽到了猿猴的叫聲?!?/br> “我什么也沒聽到,”阿泰搖搖頭,繼續(xù)往前走,“猿猴很怕人,不會靠近,若遇上豺狼和熊,才會麻煩?!?/br> 泠瑯隨意附和了兩聲,心里卻有些焦躁。 她剛剛聽到的是足音,是足尖點(diǎn)在積了水的樹枝上的聲音。那個可恨的跟蹤者,昨晚的雨那么大,怎么沒淋死他? 江琮顯然也聽到了,他示意她不要動作,以免嚇著阿泰,地勢復(fù)雜,更不能貿(mào)然追人。 萬一阿泰有個好歹,那傷及無辜不說,此行的目的也定會泡湯。 于是,場面一時十分憋屈。 他們知道有人在跟蹤,跟蹤的人也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但彼此都十分安靜,假裝無事發(fā)生,只隔著層層密葉各走各路。 泠瑯憋得尤其難受。 下過雨的樹林,所有聲響都會放大,她已經(jīng)聽到了好幾次雨水彈落,腳步踩在水坑,以及濕潤樹根上打滑的“哎喲”低呼。 他居然“哎喲”,他竟敢“哎喲”!要不要她來教教什么叫潛伏,什么叫跟蹤! 真是煩死人了。 如泠瑯?biāo)?,路上有好幾處崩塌,水流渾濁浩大,在新鮮的缺口處奔流而下,是沖刷沿途一切的架勢。 她沉著臉趕路,越往山中行,霧氣越是濃。林中逐漸出現(xiàn)些怪誕植物,比人還高的蕨草,果實(shí)如燈籠般的藤蔓,被雷電從中間劈開成兩半的巨木,各自分裂后,還能繼續(xù)生長。 真的有猿啼傳來,哀戚凄切,讓人遍體生寒。 簡直像進(jìn)入什么幻界,她已經(jīng)在懷疑,這種地方到底是何人在定居,常羅山又出于什么目的,躲到如此絕境—— 一個巨大的山口前,阿泰忽然駐足。 此地地勢很高,雨霧稍淡,他指著下首連綿起伏的山脈:“紫谷地,就在那里,最里面,有一個村寨?!?/br> “很好找,路上有石堆做記號,我?guī)銈內(nèi)フJ(rèn)就知道?!?/br> 黝黑少年哼著曲兒下去了,泠瑯同江琮對視一瞬,雙雙停下了腳步。 行至此處,他們已經(jīng)不能更確定來者所圖到底為何。冒著山洪和大雨,那人一路跟隨,只為了等待這一刻。 泠瑯緩緩回首。 她不是很意外地看到,二十步以外的林中,站著一個人。 青灰衣袍,面容沉靜,一動不動。 “寂生,”泠瑯譏誚開口,“你怎么還沒死???” 寂生念了聲佛號:“施主怎得不走了?” 泠瑯說:“你怎么又不躲了?” “心有遮蔽,萬物皆藏,小僧不是沒有躲,只是被施主發(fā)現(xiàn)罷了。” “你在放什么狗屁?給人下媚藥的臭禿驢還滿腹佛語,可笑?!?/br> “阿彌陀佛,那藥是原本客棧自有的,并非我等有意投放?!?/br> “被挾持了還用破棍子放暗器,下作?!?/br> “施主誤會,小香棍的暗器是被你親手觸發(fā),不能賴到小僧頭上?!?/br> “你皈依佛門,卻將武器命名小香棍,惡心!” “施主慎言,小香乃我妻之名,我將其冠以武器,乃顯情深義重,何來惡心之有?” 泠瑯忍無可忍:“妻之名?你瞧瞧自己說的是和尚該說的話嗎?” 寂生從容微笑:“如此一來,冰冷鐵器也會有溫暖之意,相伴才不會孤單?!?/br> 泠瑯一把抽出云水刀:“好,那你可要瞧好,我這把小蔥刀如何教你在黃泉路上不孤單!” 寂生嘆了口氣,他注視著席卷而來的刀鋒,面上露出悵然。 “不是說,莫要在出家人面前講這些嗎?” 第96章 洪流漫 這是一片幾乎無人踏足的森林。 它昨夜才經(jīng)受了一場雨, 像千百年來的每一場一樣,涼爽干凈,酣暢淋漓。雨帶來水流, 帶走塵埃, 雨停之后陽光重新照射,會有更多嫩芽新生。 森林不會抗拒雨水,除非這場雨讓它吃不消。 很明顯, 鷹棲山南坡的莽莽深林,已經(jīng)瀕臨吃不消的地步。 寂生昨晚過得不是很好,他費(fèi)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一處可以避雨的山巖。林中濕冷, 他不僅不能入睡,還必須分出心神時刻關(guān)注洞xue中的動靜。 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他并不擅長長時間的潛伏追蹤, 如此煞費(fèi)苦心地跟著兩個難纏的對手?jǐn)?shù)日, 還是第一次。 受了致命傷還未好透, 就要出來奔波辛苦, 也是第一次。 他雖然干的是刀口舔血的活計, 其實(shí)比任何人都要惜命,尤其是在和阿香在一起之后。 臨走前,阿香給他煮了碗陽春面,鮮美爽滑, 味道很好。他吃到一半, 對方卻將筷子抽走,不準(zhǔn)他吃完。 阿香說, 要出門的人不必吃完, 留著一半念想, 才會回來得更早。 寂生知道不對,無論吃還是不吃,他都會盡早回來。如果剩下半碗面下肚,他或許還能多出些對敵的力氣,回來得更早。 但他很順從地放下了碗,妻子的可愛小把戲比任何食物都讓他快樂。她的確應(yīng)該罰他一半的面,因為這半年太忙,他們甚至沒有完整的時間好好呆在一起。 臨走時,他照例親吻了她的額頭,照例說了句:“等我回來。”,然后消失在了小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