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鳴 第163節(jié)
江琮閉了閉眼,沉默片刻,說:“原來是他。” 泠瑯終于抓到思緒,她喃生重復(fù):“青燈道長?” 那個頎長清瘦,面容溫和的中年男子,總是手持拂塵,一身青色道袍,開口閉口福生無量天尊,竟是青云會的人? 不,不……難道…… 今年年初,她在料峭春風(fēng)中登梯而上,漫天云霧,陰郁層層,她看見他站在石門下對她微笑。明明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然而她同他對視交談的時候,總覺得有莫名的古怪。 這古怪來自于對方的熟絡(luò)的語氣,他望著她的眼神表明,已經(jīng)等待很久了。 泠瑯僵硬地站著,她不明白為什么忽然可以完整地回憶起那一天,以及那之后,每次狀若無心隨意的交談。 “夫人今天若有空,可去偏殿拜拜慈天神尊,保佑生身父母身體安康?!?/br> “謝過道長,但是……妾自幼喪母,生父前些年也過世了……” “竟是如此,是貧道失言。” “無妨,可惜因此無緣參拜神尊。” “貧道觀夫人目若皎月,眉中隱有清氣,極適合體會道心。”道人微笑道,目光落在她眉眼,一動不動。 好似在看著另外一人。 這種表情,這種視線,令泠瑯站在多日后的深夜中,毛骨悚然。 她聽見自己說:“侯爺他們還在山上?!?/br> “我聽母親說,主持道長邀請看什么花,論什么經(jīng),這才方便了我們出京行事……原來,這也是計劃中嗎?” “他們會不會有危險?” 江琮緩慢搖頭:“父親在,不會有事的?!?/br> 他聲音已經(jīng)非常虛弱,藥效催發(fā)著七月雪的毒素,在緩慢啃食著他的四肢百骸,給予漫長沉重的痛楚。 泠瑯喉嚨干澀,她不知道作何表情回應(yīng)江琮,她終于后知后覺地感到天塌地陷般的茫然。什么意思,李如海不是她的生父? 她從記事起,就和他住在塞上小鎮(zhèn),他教會她認(rèn)字用刀,教她對待朋友與敵人的區(qū)別。他永遠(yuǎn)和藹,面對她一次次叛逆倔強,從未動怒或急躁,好像有無限的耐心。 他溫和,她暴躁。他大度從容,她睚眥必報。他仁慈寬厚,從未濫殺一個,而她殘忍狠厲,還喜歡挖人眼睛。她被日復(fù)一日言傳身教,卻和他截然不同。 泠瑯呆呆地想著,原因,只是因為這個? 一點血脈,竟然能比得過數(shù)千個日夜的陪伴影響? 她從前覺得,這一切只是因為她倔,是自己選的,原來并非如此……所有都在冥冥之中注定了。 刀者是千萬人眼中的大俠,也是她的。 他是一座山,有人瞻仰,有人渴望,有人試圖越過。而她是站在群山懷抱中的唯一人,享受寬廣無聲的庇佑,聽著外界對山的談?wù)?,說它如何靜默慈悲,如何深不可測。 是的,他們說的都是對的,這座山稱得上所有美名,配得上任何傳說。女孩為此驕傲,她的父親一生未錯殺一人,是世間唯一的俠客。 真正的大山連倒塌都無聲無息,他希望女孩分清水流,找尋自己的路途,她卻拾起了他曾用過的刀。 他是她的驕傲,是前行的力量和倚仗,是她后來揮刀的唯一理由。 她為他報仇,是天經(jīng)地義。 這不會因為任何事而改變。 少女顫抖著,看見天邊破開一線青白的光,她想,刀者知道這些嗎? 或許是知道的。 “不必像我,你應(yīng)該投身自己的水流?!?/br> 如果他不清楚,她該感激他,如果他清楚,她更應(yīng)該銘記這份恩情。 她是在他的光耀下前行的孩子,即使這光是因為差錯投來,但曾切切實實地,映亮前路—— 所以,她定要回報他。 不會有任何改變。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像雪一般冰涼。 她看著夜空:“寂生說的好像是真的。” 江琮低聲說:“你就是李泠瑯?!?/br> 她轉(zhuǎn)而看向他:“我或許的確不是刀者親生?!?/br> 江琮笑了一下:“可你還是李泠瑯,和這有什么關(guān)系?” 泠瑯看著他蒼白失血的面容,這個人忍受著巨大的痛楚,還反過來安慰她。 她想自己應(yīng)該流一點淚,可是眼中干澀無比,什么也無法抒發(fā)。 她只說:“你不會有事的?!?/br> “我不會讓你有事的?!?/br> 她一字一頓。 一天后,泠瑯站在青碧的帳簾前,看著青年沉睡中的容顏。 此情此境似曾相識,好像半年前,她心懷鬼胎,看著病榻上的身影祈禱,巴不得他這輩子都醒不來。 然而現(xiàn)在,一切已截然不同,她目光落在他俊秀的眉眼間,只感受到懼怕和仇恨。 懼怕來自于未知,仇恨來自于被cao縱的無能。 這半年時間太漫長,漫長到發(fā)生了這么多轉(zhuǎn)變,又好像太短暫,短暫到他們還來不及完成更多愿景。 她觸了觸他的手,轉(zhuǎn)身走出那道掛著竹簾的門。 門外,立著一個人。 他擁有和榻上人相似的面容,然而神情卻是天差地別,比起江琮,他的溫和是偽裝到極限的表面,而冷淡幾乎是刻骨的漠然。 泠瑯和他對視,她身上還背著刀,但并沒有遮掩的打算。 江遠(yuǎn)波先開口了:“我已經(jīng)聽三冬說了?!?/br> 泠瑯點頭,她的表情甚至比他更冷漠:“您不會要趁機(jī)把他殺了吧?” 江遠(yuǎn)波微笑:“他就是這么說我的?” 泠瑯說:“還要再壞一些?!?/br> 江遠(yuǎn)波沉默數(shù)刻,終究說:“不會?!?/br> “如此便好。”泠瑯繞過他往外走。 江遠(yuǎn)波咳了一聲:“你一個人?不需要……” 泠瑯沒有回答他,她已經(jīng)縱身掠了出去。 她先是去了碧云宮,見了真正的青燈道長,得知了之前同自己見面的果然是會主,知曉地點后,又馬不停蹄,趕往西郊某片荒涼山坡。 再然后,便是此時此刻。 她從滿地碎磚上走過,提著一只頭顱,和一柄長刀,它們都在滴血。 她在赴一個邪惡而瘋狂的邀約。 發(fā)出邀約的人,正在地底深處,翻看一些紙張。 紙張是書信,并且上了年頭,泛出破舊的淡黃。 他看得很小心,手指都不敢用力,只輕輕捏著。他看得很入迷,面上泛著溫柔的笑意,像在瀏覽戀人的絮語。 這是一間石室,點了很多燈燭,因此不算昏暗,方便他把那些字句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地看,像從前做過的無數(shù)次一樣。 男人垂著首,含著笑,喃喃自語,他坐在屋子中心,被墻上數(shù)雙眼睛看著,卻并不覺得不適。 他喜歡被那樣美麗的眼睛看著,他享受來自摯愛的注視,即使是虛假。 忽然,他眉頭一皺。 這里很安靜,隔絕了塵世大部分噪音,所以一有什么動靜,能輕易傳達(dá)到他耳中。 他聽見距這里很遠(yuǎn)的地方,有痛苦的,瀕死之人發(fā)出的聲響。 太遠(yuǎn)了,太慢了,她怎么才走到這里。 但沒關(guān)系,他已經(jīng)等待了這么多年,不介意把這初次相見,拉扯得更漫長迷人一點。 那樣會更難忘記的。 泠瑯的確很難忘記這一夜。 因為剛剛,她生生用腳踩碎了一個人的臉。 腹背受敵,她的刀深入身后偷襲者的身體,而前方敵人露出破綻,委頓于地,她又不能放過這一機(jī)會。 于是她將一塊尖利碎石踢中那人左眼——用的伶舟辭教她的角度,一邊同另一人拆招,一邊一腳踩上去。 這種觸感,她大抵是一輩子也忘不了,骨骼破碎,血rou溢出,以及對方痛苦到極致的嘶吼。 而她紅著眼,一刀砍掉前人手臂后,旋身一刺,將嘶吼聲悉數(shù)斷滅在破碎咽喉中。 血腥四漫。 這已經(jīng)是她今晚所殺的第四個人。 第一個,能利用陰影移動潛伏。第二個,精通點xue暗器。第三第四,是一對配合極為默契無間的刺客。 她看清了他們的臉,竟生得一模一樣,似乎是對雙生子。 這幾人各有特色,共同點是奔著殺她而來,并且都很強,非常強。 所以,會主費盡心思引她來,又?jǐn)[出尖刀利刃伺候招待,是圖什么? 泠瑯不想思索,她也知道自己思索不來,青云會會主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瘋子在打什么主意,哪是她能想得通的? 她斬殺了四個高手,得到了一些傷痕,今夜很漫長,她運氣和耐心都夠用,一切都還不錯。 前方逐漸通坦。 通道不再窄小逼仄,光愈發(fā)亮,灰塵卻越來越多。 很明顯,越往里,越是人跡罕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