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忱后退了幾步,把空間讓給他們姐弟倆。江崇跟著退到他身邊，眼看著云霜的表情從震驚到激動，再到崩潰和泣不成聲,忍不住抬眼看了顧忱一眼。

    “這是她弟弟？”他小聲問。

    “是?！鳖櫝垒p輕嘆了口氣,“她從小和弟弟相依為命,感情很深。當(dāng)年，她就是為了養(yǎng)活她弟弟才入宮的?！?/br>
    江崇忍不住咂舌：“……你是怎么知道這些事的？”

    顧忱失笑：“陛下把她的家人救出來后，我去見過她弟弟一面,簡單聊了聊?！?/br>
    江崇對他悄悄比了個大拇指：“如果是我,救回來安頓完了就行了，我可不會想那么多。”

    顧忱心說他這不也是沒辦法嗎，家人看上去是云霜唯一的突破口了,既然都已經(jīng)救回來了,他怎么可能不去看看——萬一云霜和家人的感情并不好呢？萬一云霜的家人不足以成為讓她動心的條件呢？

    距離婚期只剩下短短十余天，如果云霜這條路走不通,顧忱就不得不眼睜睜看著蕭廷深娶他的meimei。他一方面不希望meimei嫁給一個她并不愛的人,另一方面又不希望蕭廷深娶旁人，所以,他不能容許自己出任何的紕漏。

    好在,這條路看上去有很大可能性是成功的。

    云霜姐弟二人敘舊了很久，期間顧忱和江崇始終遠遠站著并沒有靠前。等他們說完話，云霜弟弟離開牢房,顧忱和江崇才一前一后走上前去。這次沒等顧忱開口，云霜就深深一禮。

    “顧大人?！彼劢巧星疫€有些泛紅，殘留著些許淚痕,但語氣異常平穩(wěn),“奴婢多謝顧大人對弟弟的照拂之恩。” 一秒記住m.biqiudu.

    云霜家人救回慎京之后,顧忱向蕭廷深提議，雖說云霜為虎作倀幫皇太后做了很多惡事，但她的家人終究是無辜的。不如開釋株連之罪，就讓他們在慎京好好安頓，平穩(wěn)度日。

    蕭廷深考慮了一下就同意了，大筆一揮在京郊撥了一畝田給他們家，還派人幫忙去蓋了兩間新房，看來適才云霜弟弟把這些事情都告訴了她。

    “舉手之勞罷了?！鳖櫝勒f。

    “顧大人如此照拂奴婢的家人，奴婢自當(dāng)回報?！痹扑嵵卣f，“不知顧大人想知道什么？奴婢必定據(jù)實相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我知道你跟隨皇太后多年，她有許多事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鳖櫝勒f，“沒有證據(jù)的就罷了，尚且還留有證據(jù)的，你按時間先后的順序給我講一講?！?/br>
    說著他停頓了一下：“你可識字？”

    云霜搖了搖頭：“奴婢不識字。”

    “那就你說，我寫吧。”顧忱示意外面的獄卒拿來筆墨紙硯，兩把椅子并一張小桌，都依次擺好了，“我寫完之后，你再畫個押?！?/br>
    云霜沒有表示異議，于是顧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攤開紙張，蘸了蘸墨。隨后他停住動作，抬頭看著云霜，等待她開口。

    “第一件事是先帝顯德四年……”

    云霜開始慢慢地講，一開始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大概兩三件當(dāng)年先帝后宮里發(fā)生的事情，基本都是某個妃子“意外”死亡，又或是某個妃子“意外”流產(chǎn)。除去這些以外，云霜慢慢還講到了顧忱兄長那件事——

    “……當(dāng)年皇太后叫奴婢傳信給王永恪王將軍，說讓他想辦法在淮河之戰(zhàn)中除掉顧恒將軍，只有這樣，王家才能接掌鄂南兵權(quán)……”

    顧忱心里一緊：“她叫你傳信……是寫了封信嗎？”

    云霜點了點頭。

    “信呢？”

    “交給王永恪將軍了?！彼f，“或許王將軍是燒掉了?！?/br>
    “那這件事還有其它證據(jù)嗎？”

    “有。”云霜說，“當(dāng)時王永恪將軍也寫了信給娘娘，寫過很多，其中還有幾封文字看上去不像是我大靖文字的……太后娘娘叫我收攏到一起拿去燒掉，我沒燒。”

    “你沒燒？”這回說話的是江崇，他一臉狐疑，“為什么不燒？”

    云霜看了他一眼：“我總不能一味任人宰割，只不過是想留條退路?！?/br>
    顧忱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很可能當(dāng)時她的家人已經(jīng)被皇太后握在手里了，她害怕皇太后某一天會突然發(fā)難，為了自保，也為了保護家人，她才留了這么個把柄在手里。

    “信在哪？”顧忱問。

    云霜回憶了一下，報出了一個地名：“我把它們都裝在了一個木箱里，埋在了地下。”

    顧忱看了江崇一眼，江崇會意地點點頭，叫了一個他信任的龍驤衛(wèi)出去稟報蕭廷深，再去挖掘信件。

    “還有其它事情嗎？”

    云霜點了點頭：“當(dāng)年皇太后娘娘是想殺母奪子，除掉陛下的母妃嫻妃娘娘，因此命奴婢去配置了一副毒|藥。方子還在奴婢手里，和那些信放在一起?！?/br>
    她說著遲疑了一下：“還有一件事……”

    “還有？”江崇簡直驚了，“她到底干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　?/br>
    云霜看他一眼，沒有回答他的話，反而是對著顧忱說道：“和顧大人有關(guān)?！?/br>
    顧忱心里隱隱有了一個猜測：“可是桐山那次？”

    一旁的江崇猛地睜大了眼睛，云霜點了點頭：“太后娘娘當(dāng)時派人去桐山，鑿沉了顧大人、江統(tǒng)領(lǐng)和趙大夫的坐船?！?/br>
    “她為什么不直接殺了我們？”江崇登時火冒三丈，“凈使一些躲在暗處偷偷摸摸不敢見人的手段！”

    “她那時應(yīng)該是還不想和我正面沖突?！鳖櫝莱烈鞯?，“她可能只是想殺趙仲齊，阻止當(dāng)時大靖和百夷聯(lián)姻。”

    云霜點了點頭。

    “可她又是從哪里知道我要去桐山的呢？”顧忱有些疑惑，“我記得定下此事時，在場唯有我和陛下?！?/br>
    當(dāng)時他和蕭廷深是在御花園新修的那座亭子里商量這件事的，當(dāng)時所有宮人都被蕭廷深轟了出去，唯有魏德全和他的兩個徒弟守在長廊的門口。難道……顧忱心里猛地有了一個不好的猜測——難道這三個人里出現(xiàn)了叛徒？

    不可能是魏德全，如果是魏德全，那么蕭廷深和顧忱根本活不到今日，只怕還沒等有什么動作就被太后干掉了。那么叛徒只能是……

    “太后娘娘曾叫奴婢想辦法接近甘泉宮里當(dāng)值的太監(jiān)，以此來獲取有關(guān)陛下的消息?！痹扑嘈α艘幌?，“但是陛下的警惕性實在太高了，甘泉宮里里外外猶如鐵桶一般，奴婢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接近了一個人?！?/br>
    “是誰？”

    “是邵安?！痹扑f，“奴婢和他成了對食，他便給奴婢傳遞甘泉宮的內(nèi)的消息?！?/br>
    邵安！那個總是跟在魏德全身后的、頗得魏德全看重的徒弟！難怪有許多隱秘的消息都不脛而走……！

    “不過魏公公也是老狐貍了。”云霜說，“很多事情他并不帶著邵安，因此邵安也并不知道?！?/br>
    顧忱后背發(fā)冷，簡直驚出一身冷汗：如果魏德全不是這么謹慎，恐怕他們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誰又能想到，邵安竟然會是太后的人？

    “現(xiàn)在就去把此事告知陛下?！鳖櫝懒⒓磳缯f。

    江崇點了點頭，也知道事關(guān)重大，沒有吩咐任何人，而是自己離開去甘泉宮了。顧忱目送他離開，神情嚴肅，轉(zhuǎn)過頭繼續(xù)面對云霜：“除了讓邵安傳遞消息，可還做過其它的？”

    云霜：“……原本是準(zhǔn)備做的?！?/br>
    顧忱一顆心懸了起來：“什么事？”

    “太后娘娘原本認為陛下還算聽話，可以為她所用。”云霜說，“可是后來陛下越來越脫離她的掌控，反而有反噬她的危險，她便想著除掉陛下，另立新君。”

    顧忱：“……”

    “毒都已經(jīng)備好了，娘娘讓邵安伺機放進陛下的飲食里?！痹扑f，“等陛下一死，再以陛下的名義矯詔，除掉顧家，就再沒有人能阻止她另立新君……”

    顧忱整個腦袋都嗡地一聲，他失手打翻了硯臺卻根本沒意識到，猛地站了起來，失聲道：“你說什么？”

    云霜以為他不信：“邵安應(yīng)該一直貼身攜帶著那瓶毒|藥……抓住他搜身就是?；蛘邔弳栆幌滤??！?/br>
    然而顧忱想的卻不是這個，他猛然間回想起前世的那杯鴆酒。毫無征兆，沒有任何事先的準(zhǔn)備，蕭廷深一道圣旨宣布顧忱擁兵自重，通敵叛國，有大罪，賜死。

    當(dāng)時顧忱的副將和所有將領(lǐng)都難以置信，滿面悲憤，甚至有人拔劍而起，提議不如就此反了，他們不需要這樣的暴君。

    而顧忱自己……當(dāng)時又是什么心情呢？

    他站在轅門處，紛紛大雪落在他身上，冰冰涼涼的，也仿佛落在了他的心里。他接過圣旨，仔仔細細，一個字一個字地又讀了一遍。

    擁兵自重，通敵叛國，以權(quán)謀私，大jian之徒。

    他為大靖賣命近十年，為蕭廷深苦守燕北，最后只換來了這十六個字的評價。當(dāng)時的顧忱先是笑了，越笑越是覺得荒謬，最后索性把手里的劍一扔，縱聲大笑起來。

    蕭廷深負我，陛下負我！

    當(dāng)年的同窗之誼、朋友之義、同游之情再也回不去了，他顧忱顧云停，最后竟然落得個這樣凄涼的下場，何其不甘，何其不公！

    他笑完了，才整一整衣衫，拾起地上那柄劍，把它鄭重交給了一旁的副將：“代我把它帶回慎京，交給我母親，就說云停不孝，不能回去看她了?！?/br>
    “顧將軍！”

    顧忱抬手止住他們：“我死后，任何人不得擅動?！彼哪抗鈴谋娙四樕弦灰粧哌^，聲音平靜，“這是命令。”

    說完他從容一笑，從傳旨之人的手上拿過那杯鴆酒，一飲而盡。

    他就這么死在了蕭廷深的手里。

    他始終都認為前世是蕭廷深殺了他，重生后他也一直這樣認為?？涩F(xiàn)在想想，其中不乏許多蹊蹺之處——他原以為蕭廷深是驅(qū)逐了他，可江崇卻是前世的蕭廷深派來保護他的。如果蕭廷深真的想殺他，又何必多此一舉？

    顧忱這么想過之后，開始在心底隱隱感到懷疑。他看不出前世的蕭廷深有什么殺他的理由，賜死的旨意來臨之前，他甚至沒有聽到一星半點的風(fēng)聲。

    會不會是……

    會不會是前世的邵安得手了，在太后的指使下成功給蕭廷深下了毒，隨后矯詔，賜死了顧忱。

    顧忱怔怔盯著眼前的地面，他什么聲音也聽不到了，任何畫面在他眼里都失去了意義，他整個人都在發(fā)抖。

    他臉色紙一樣蒼白，嘴唇也褪去了血色。他就像雕塑一樣站了一會兒，慢慢向地牢外走去。似乎有很多人向他圍攏過來，擔(dān)心他的狀況，想跟著他出去。

    “我沒事。”他聽到自己機械地說，“只是想一個人待會兒。”

    第五十八章

    外面正下著雪。

    鵝毛大雪紛揚而下,一如前世時他被賜死的那個冬天。也是同樣的大雪，他就站在雪地里，頭頂?shù)钠熳釉诤L(fēng)中獵獵作響。

    顧忱獨自一人,在雪地里站了很久。過了一會兒,他身后傳來一個沉穩(wěn)的腳步聲,有人正大步流星向他走來。緊接著，他肩上一沉，一件長長的披風(fēng)落了下來。

    “怎么自己站在這兒,也不披件衣服？”

    是蕭廷深的聲音。

    顧忱抬頭看他。他的頭發(fā)、眉毛、睫毛上都掛著霜,身上落滿了雪。他身后有一隊人影正急匆匆追上來，顯然是蕭廷深出門的時候太急，服侍的宮人沒來得及跟上。

    “怎么了？”蕭廷深察覺到顧忱神色有異,“怎么這樣的表情？云霜和你說什么了？”

    顧忱搖了搖頭,上前一步，抱緊了蕭廷深的腰。他把臉埋在對方的披風(fēng)里,微微闔上了雙眼。

    蕭廷深顯然僵住了,他一時之間不知道雙手該放在哪兒——畢竟在大庭廣眾之下，顧忱還從未主動做出過這種親昵的舉動。他是想回抱住顧忱的,但是又怕他一會兒惱羞成怒。左右為難了片刻之后,他還是遲疑地收攏雙臂，把顧忱環(huán)在了自己懷里。

    罷了罷了，先抱了再說,顧忱生氣的話……再說生氣的事情。

    顧忱沒動，也沒和從前一樣對他的行為進行說教，什么“不成體統(tǒng)”“于禮不合”一類的論調(diào)都沒有。蕭廷深直覺有些不對,于是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低聲說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筆趣閣

    “……對不起?！?/br>
    顧忱閉著眼睛,悶聲說出了這句話。他回想自己之前對蕭廷深的誤解，說穿了就是他還不夠信任蕭廷深，他對蕭廷深的感情，遠遠不及蕭廷深對他的那樣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