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叁章  她笑了，袁宗廷也不由的勾起嘴角，低頭專注端詳她，輕聲道，“他不習(xí)慣喊姑母，我讓他喊榮兒師母，嗯？”

    袁宗廷以為丁威屢屢尋釁挑事，落得個暴戾恣睢，乖張不肖的名聲，只為避讓嫡母，順從生母，如此愚孝懦弱，白瞎了一副好皮囊，自是不值自己費心栽培。

    丁威看出袁宗廷之鄙夷不屑，又愧又悲，跪行擋在前面，“世叔容稟。”袁宗廷已十分不耐煩，哪里在意，抬腳將他踹去一旁。丁威被踢出一口血來，反胸腔激生一股狠意，撲過去抱住他皂靴不放。袁宗廷眉骨一抬，蹲下身拍拍他臉頰，“不還有點子血性呢嘛，怎的在你家大人跟前，連口中一句響亮話也無？”

    丁威不理會他的奚落，自顧分辯道，“小侄弄壞了名譽，是為退拒一門親事。家里大人們替我尋親納禮，是太太兄嫂所出二姑娘，往日來府里探望，唯唯諾諾的性子，一味只知對姑母恭順聽從。”他冷笑一聲，“小侄親娘是那個樣子，倘或媳婦也是那個樣子，小侄實在無福消受?！泵嫔菩暮莸牡漳福佹鞠サ纳?，二人一條藤兒強按著不許他出頭，并多次攛掇他辭去外頭差使，安生在家住著，幫著嫡兄料理些家務(wù)也就罷了。如今是擺布他，難道日后再叫他們擺布他的妻子兒女不成？

    婚姻大事一貫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有自個兒作主的。對方是黃夫人二侄女，親上作親，正經(jīng)嫡出的大家小姐，人物兒、門第、根基通通都配得上，上下無一人不稱頌黃氏寬厚慈愛，將庶子視若己出。丁威有苦沒處說，自損八百，犯禁觸怒長官，得罪同僚，黃氏哥嫂恐他將來惹禍，累及妻舅、岳家，率先退了親。

    袁宗廷皺起眉，“你還小不通世務(wù)，事兒辦得這樣莽撞，先就落了下乘。下一回，她說一門更不堪的，你再難推脫?！倍⊥㈩^一昂，“索性一世不娶妻生子，落個干凈。”袁宗廷斥道，“胡鬧！”丁威對他極是敬畏，低下頭委曲道，“姨娘對太太不分好歹全然聽從，我勸告不了姨娘。我不能讓我的孩子也卑躬屈膝，繼續(xù)低叁下四討好祖母、大伯和堂兄弟們。”雖然父親丁云從對他疼愛幾分，作為一家之長，以長幼內(nèi)外安分和睦為要，每每囑咐他孝敬尊長，委屈為求。

    袁宗廷不以為然，笑道，“傻孩子，你姨娘自小被當(dāng)作狗馴服了，做不了人。你改變不了她，你讓踩她頭上的人一同做了狗，豈不心里痛快，嗯？”此等大逆不道的話，丁威莫說聽，連想不敢在心里想一想，驚的瞠目結(jié)舌，說不出一個字來。袁宗廷“嘖”的輕哼一聲，倒沒發(fā)作。孝順有孝順的好處，橫豎他聽自己的話就成。他站起身，也將丁威一把扯起，往當(dāng)中圍子羅漢床上坐了，指頭敲在一側(cè)雕花嵌琺瑯紫檀木案上，“給我倒杯茶來?！?/br>
    丁威忙端起袁宗廷案上茶碗，將殘茶潑進盂里，從茶壺中重新倒了半碗熱茶，躬著身雙手舉起小茶盤捧至袁宗廷面前。袁宗廷不接，半笑不笑瞅在他臉上，“蠢材，你就這么直挺挺的給我奉茶？”丁威一時不明所以，楞怔怔望著他，“世叔的意思是……”

    袁宗廷笑而不語，難得的耐心十足。丁威方有些意會了，不覺倒抽了一口氣，‘撲通’雙膝跪在地上。袁宗廷眉心倏的一跳，低斥道，“跪就跪了，你膝蓋鐵打的，倒跟磚石硬磕？”丁威素來對他敬慕備至，從未得一句這樣慈恤話，眼眶已發(fā)熱，恭恭敬敬重叩了叁次，將茶碗高舉過頭，喊了聲“師父”，心里干噎，滿面淚痕，口里再說不出話來。

    袁宗廷終于接過吃了，將人扶起，讓他在旁邊椅子坐下細說。丁威尚自惘然不敢相信，只聽他師父道，“家里既住的不自在，威兒搬進侯府罷?！倍⊥?yīng)道，“是。”弟子事師，敬同于父。他理當(dāng)早晚省視，近身侍奉，只恐那府里留難。袁宗廷繼續(xù)道，“只管住下就是，其他事不用你憂愁。稍晚我親自與你父親說，順道商議擺拜師宴請客一節(jié)?！倍⊥判盐蜻^來，袁宗廷是替他做主。從小到大，活了十幾年，無人替他做主一次。丁威喉頭微哽的又應(yīng)了“是”。

    袁宗廷側(cè)額瞧他兩眼，笑著問：“以往霸王似的一個人，今兒輒作兒女態(tài)，怎么著，是要師父抱你？”丁威何曾見過威名赫赫的建昌侯溫言謔笑，驚的差點兒跳起，“兒、兒實在惶恐?！痹谕⑧托α寺暎澳闩率裁?？你是我徒兒，除了陛下、娘娘、太子殿下，和宮里幾位哥兒，從今往后，你看誰，盡可以朝下看了?！睓?quán)勢之魅力，讓世人為之癲狂顫栗。此時的丁威似鏡里觀花，雖仍自懵昧，已稍窺風(fēng)景，神魂向往。

    袁宗廷傳了大總管耿良來，命耿良安排人將他住的正室東側(cè)幾間廂房收拾出來，安置威少爺住下，帳幔錦被緞褥一應(yīng)準備妥當(dāng)，日常寢食起居、份例月銀與小蘊大爺一樣。建昌侯府空置的院落眾多，袁宗廷偏讓丁威住自己院里，歷來從未有的。耿良一聽便知丁威入了侯爺?shù)难塾写笤旎?，忙口稱“小二爺”，領(lǐng)命下去了。

    袁宗廷親自帶丁威去拜見善榮。善榮被兄長摟坐在榻上，受了那桀驁不馴的富昌伯府二少爺叁叩首之禮。丁威舔了舔干澀的唇，聲如蚊蚋勉強喚出“姑母”二字。袁宗廷垂眸覷他一眼，冷喝道，“怎的，啞巴了？”丁威唬了一跳，“徒兒不敢。”忙復(fù)拜下去，“請師父、姑母的安?！鄙茦s搖著兄長手臂，“他一時不習(xí)慣也是有的?！泵藢⒍⊥銎?，自己忍不住掩嘴噗哧一笑。她笑了，袁宗廷也不由的勾起嘴角，低頭專注端詳她，指尖兒摩挲在臉頰白嫩皮rou上，輕聲道，“他不習(xí)慣喊姑母，我讓他喊榮兒師母，嗯？”

    侍立下首的丁威眼皮子跳了跳。

    善榮神色微變，拽下袁宗廷的手嗔道，“哥哥慣會說笑作弄人?！狈愿姥诀邆湄S厚表禮送去丁威屋里，又告訴菘藍取來一只赤金的懸掛鯉魚躍龍門狀元及第長命鎖與了他。

    小孩兒才送長命鎖。丁威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往袁宗廷暗脧了眼。袁宗廷點頭示意他收下，手掌翻轉(zhuǎn)，將善榮細軟的小手緊緊捏在自己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