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前世。

    龍馭殿。屋外寒風(fēng)怒號。殿內(nèi)寂靜,層層棉簾遮擋。紫檀雕螭案上，折子亂糟糟擺著，泛黃書卷散在四周。

    茂竹青松垂首站立。

    臥房內(nèi)。檀云秋穿絳色圓領(lǐng)袍，腰間束玉裝革帶。他清俊偉岸,背門而立。雙目陰沉盯著架子床上躺著的女子。

    女子面色慘白,雙眼緊閉。陷在柔軟的褥子內(nèi)。

    檀云秋的雙目漸漸染上赤紅,久盯了片刻，才喚茂竹端水進(jìn)來。他拿起架上的棉巾，沾在溫水中打濕，擰干。水珠順著他的手背滾落在地,他著皂靴，急步踩上。水痕頓時(shí)浸濕了整塊地面。

    他坐在床邊,用濕透的棉巾擦拭女人的面頰。女人的眼角嘴角的血痕俱已干涸,他擦了許多遍才將擦干凈。露出女人干凈潔白的小臉，她慘白面色,已無氣息。

    他屏息坐著,小心翼翼。

    茂竹青松對視幾眼，俱不敢多說。

    許久，宮人來報(bào)：“趙妃娘娘不肯入皇陵。正在宮中哭訴?！?/br>
    檀云秋垂眼，面無表情。指肚輕輕地,去碰女人的面頰,觸手冰涼。他仿佛被利刃割傷,疼得一縮，額頭耳后隱隱浮現(xiàn)顯目的青筋。

    “這點(diǎn)小事都辦不好，要你們何用？”

    “回皇上,趙妃的父親,現(xiàn)如今是吏部尚書......”

    檀云秋面色越發(fā)涼透：“無能小兒！若非倚靠與高家婚事,他如何能擔(dān)此任？速速將其革職，連高家一同查辦！”

    “太后那邊......”

    檀云秋的臉色如同暴雨前的烏云。

    “太后是忠勇侯嫡女、太子之妻，是我親封的元和皇太后，是我的母親，你口中的太后又是誰？”

    檀云秋鳳眼半瞇，寒氣凜然。

    宮人立馬跪地：“小人該死，小人該死?！?/br>
    檀云秋胸中溢著團(tuán)燥氣，疏解不開。他讓宮人都退下去，至于先帝后宮中的妃子，無論娘家如何權(quán)勢，皆被下令送入皇陵，陪葬先帝。到了現(xiàn)在這個(gè)時(shí)候，前朝眾臣已無力無膽與他抗衡，他手中握有精兵良將，更有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龍虎衛(wèi)，甚至許多老臣亦歸順于他。

    到了如今，他多年夙愿終于實(shí)現(xiàn)。

    只是......

    檀云秋的目光再次落在女人面上。

    他清楚記得，女人有雙燦燦若明月的雙目，總是怯生生地望著他，她喊一聲“王爺”，便巴不得趕快走開。仿佛他是洪水猛獸，多待一刻便會被拆吃入腹。顫巍巍可憐得如同落入獸夾的小兔。

    他不清楚，怎會對檀瑾寧的女人起了心思？他只記得，那日，檀瑾寧同孟華玉在掬水亭賞荷花，夏日荷花滿池。孟華玉語笑晏晏，雙目湛亮，二人不知低語了什么，檀瑾寧俯身吻住女人的唇。再抬頭，孟華玉滿臉羞紅，雙眼如同浸在水中般溢著水泡。

    是孟華玉先注意到了他。她頓時(shí)從檀瑾寧懷中起身，垂頭站立，像是做了壞事，飛快地喚了聲“王爺”，再也不言語。

    檀云秋沉聲回應(yīng)。二人走后，他看見落在石桌下的帕子。桃紅色的帕子，繡著喜鵲登枝，再往下，是一行小小的字，“秀秀”。

    而此時(shí)此刻，架子床上，女人再也沒了笑容。她柔軟的身子陷在褥里面。檀云秋的面容越發(fā)陰沉，雙唇緊抿，垂在身側(cè)的雙手蜷縮幾下，他慢慢走近。俯身，湊到女人的唇邊。早已沒了氣息，一絲氣也沒有。

    他恨恨想著。

    她再也不會笑了。

    她從沒對自己笑過。

    ......

    檀云秋登基多日，后宮空懸無人。更有甚者，聽說他將先帝后妃藏在臥房中，日日相擁而眠。更可怕的是，那名后妃不是旁人，而是先帝在時(shí)，最寵愛的孟娘子。一杯毒酒，已入黃泉的孟娘子。

    驚世駭俗。聞所未聞。

    以王太師為首的眾臣，紛紛勸諫檀云秋早立皇后。此時(shí)，理學(xué)盛行，存天理滅人欲。王家女曾為先帝皇后，雖已和離，如今在閨中，但無人敢去提親。眾人紛紛猜測，以新帝的性情權(quán)勢，定會不顧世俗，將王家女再立為后。

    可等啊等，新帝對于后宮并不著急，不僅無后，連妃子也無一個(gè)。

    ......

    “我名華玉?！?/br>
    “我心慕王爺，句句屬實(shí)。”

    檀云秋于夢中驚醒，雙眼赤紅繚亂。他大喘幾息，定睛去看床畔之人。指腹去探她的鼻息，仍然沒有任何動靜。他在癡心妄想什么？旋即嘲諷一笑，他慢慢蜷起身子，將整個(gè)人抵在孟華玉懷中，攥著她冰涼透骨的手。

    久久無眠。

    第25章

    華玉從壽喜宮出來,往棲玉宮走。

    檀瑾寧攏著斗篷，站在寒風(fēng)凜冽的盛河邊。他的臉頰露出薄紅，見華玉出現(xiàn)，往她身邊走了幾步。似乎在這里等候了許久。

    華玉并不想面對檀瑾寧,無論是前世還是在長樂宮里他不分青紅皂白地定罪。但檀瑾寧是皇上,她若視如無睹,還是不敢的。

    華玉上前：“皇上?！?/br>
    檀瑾寧看著華玉。他的目光有些怔怔，視線掃過華玉的額頭，依次是雙目、瓊鼻、朱唇，漆黑的眼底瞬間劃過絲若有似無的愧疚。

    “你在棲玉宮......可還適應(yīng)？”

    華玉道：“多謝皇上關(guān)心。并無不適?！?/br>
    檀瑾寧道：“那就好。”

    河邊涼風(fēng)碩碩。華玉的腮頰發(fā)絲被吹得飄起來,漫無目的地蓋在她冷得透出紅意的面上。檀瑾寧將斗篷解下，披在華玉的身上,華玉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檀瑾寧垂下眼,掩住內(nèi)里的失落，繼而不容拒絕地?cái)n在華玉的身上。

    “今日在壽喜宮,我見你面色不好,喚了你幾聲都不見應(yīng)答，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多謝皇上關(guān)心。并無事情發(fā)生，或許是因?yàn)榉鹨艨侦`，有些忘神吧?！?/br>
    華玉垂頭,一時(shí)有些迷惑。

    她感覺檀瑾寧似乎有些變了？可是哪里變了她又說不明白。

    之前檀瑾寧每每見她時(shí),總是臉紅心跳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以至于華玉在他的面前頗能自處，并無任何尷尬?？墒墙袢彰鎸λ?，卻有些不知該說什么的無措感。

    華玉悄悄抬眼,正巧與檀瑾寧的目光對視。男人面頰薄紅,雙目漆黑,見她望來，眼底瞬間綻放笑意。華玉微愣，繼而垂下視線。

    或許是因?yàn)樗麑ψ约盒挠欣⒕伟桑?/br>
    華玉并不想跟檀瑾寧面對面站在河邊。這落在外人眼中太過親密了，她往后退了半步。

    “皇上在這里，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嗎？”

    檀瑾寧搖頭。

    “既然沒有。那我先告退了。”

    檀瑾寧忽然道：“華玉——”

    華玉停住腳步，回頭疑惑看他。檀瑾寧搖頭一笑：“無事，你走吧?！?/br>
    華玉再不看她。往前，急步回了棲玉宮。

    ......

    檀瑾寧仍然站在盛河邊，望著華玉的背影。及至背影消失，再看不見，他卻仍不愿收回視線。久久凝望著。

    驀地，他的眼眶中逼出了一滴淚。

    福全急道：“皇上怎么了？這里風(fēng)大，回宮吧。孟娘子已經(jīng)走了?！?/br>
    檀瑾寧道：“是啊，她走了。我也該回去了?！?/br>
    說完，他轉(zhuǎn)身往回走。

    耳邊風(fēng)聲蕭瑟清晰。如同他每晚的夢境，清晰得仿佛親身經(jīng)歷。他每次睜眼，都有些分不清，到底哪里才是他真正所處的世界。

    夢里，他與孟華玉百般恩愛。他許下誓言，除孟華玉外，再不多看其他女子一眼。后宮如同虛設(shè)。孟華玉待他，亦溫柔小意。

    可是怎么醒來，與夢中是完全相反的景象呢？

    ......

    檀瑾寧回宮，換了身衣服，匆匆趕去書房。趙淑妃的婢女春鶯來叫他去長樂宮用午膳，檀瑾寧心下煩躁，并無好氣，打發(fā)走了春鶯。他步伐急切，今日跟皇叔商定好了在書房處理政務(wù)，他遲了，皇叔定會說他。

    檀瑾寧入書房，并未看見檀云秋。長呼了一口氣，坐定。過了半刻鐘，檀云秋才來。

    檀瑾寧立馬起身過去：“皇叔。”

    檀云秋面色冷淡，似乎沒有聽見檀瑾寧的聲音。檀瑾寧又喚了幾聲，他才從喉中擠出一聲不冷不淡的“嗯”。

    見檀云秋面色不好，檀瑾寧越發(fā)大氣都不敢出。他向來畏懼皇叔，因此只老實(shí)地坐在一側(cè)。親手將折子捧至檀云秋面前，檀云秋接過。

    折子是浙州刺史遞上來的。

    浙州水患，已經(jīng)導(dǎo)致數(shù)萬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更甚至死傷不計(jì)其數(shù)?？v使朝廷開放糧倉，也只是一時(shí)之救。浙州人心惶惶。道路之上，隨處可見匪徒強(qiáng)盜。周成自請去浙州治理水患，可他去了半月有余，并無任何成效，反倒被路上流民所傷，在官邸臥床數(shù)日，實(shí)不堪用。

    “當(dāng)時(shí)周成自請去浙州時(shí)，我本不同意，可是母親親自前來為其說辭，我不得不應(yīng)。誰知他竟然對此一竅不通，既不知安撫民心，亦不懂水患治理，他去了這幾日，倒是將浙州的官吏都請了一遍！”

    檀云秋面色淡淡道：“太后若不幫周成一把，朝堂之上豈不都成了我的人？”

    檀瑾寧急聲道：“我不是這個(gè)意思。”

    檀云秋輕笑一聲：“我早說了，你大了，許多事可以自己處理。無需我在旁邊，否則，不僅朝臣怕我有二心，就連太后亦容不下我。”

    檀云秋輕抬鳳眼。眸光平靜無波，卻叫檀瑾寧后背一緊，冷汗瞬間濕透了袍子。他瞪圓了雙眼，有些無措道：“我待皇叔之心，日月可鑒！我自生來，便沒了娘，父親又是帝王，未及我長大成人便撒手人寰。是皇叔將我養(yǎng)育，在我心中，皇叔如同親父，我心中若有對皇叔半點(diǎn)不敬，便叫老天罰我！”

    檀云秋的胸中似有股濁氣，疏解不出。

    他今日路過壽喜宮，看見盛河邊站著的男女。男的面容俊秀，女的容顏嬌媚，二人年紀(jì)輕輕，相對而立，真好似一對金童玉女。他自看見這樣的場景后，臉色便一直不快。胸中悶悶得壓著一股氣，這股氣在看見檀瑾寧后變得越發(fā)壓抑。

    以至于檀云秋連折子也看不進(jìn)去。

    檀云秋的臉色起初還因?yàn)樘磋獙幍膸拙湓捰行┖棉D(zhuǎn)，可在聽見他最后一句發(fā)的誓言，耳熟得仿佛是從那小女子的嘴中說出的。他心中那差點(diǎn)就被吐出的濁氣再次回來，堵得他面色發(fā)沉。

    檀云秋的雙手?jǐn)n在大袖中，緊緊交握在一處。他抬眼，看著面色白皙容顏俊秀的少年郎，嘴角勾起嘲諷的笑意。

    “皇上之心，我自然知曉。”

    檀瑾寧松口氣。

    “只是，”檀云秋輕輕一句，檀瑾寧的心瞬間又吊起來，屏息等待他的后半句話。檀云秋繼續(xù)道：“皇上如今年幼，前朝有許多事情需要皇上鉆研學(xué)習(xí)。人的精力有限，萬萬不可因?yàn)槟信露至诵?。?/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