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酉酉腦海中隱約浮現(xiàn)出一個名字，微微分神，一時沒有做聲。

    葉丞看著她，片刻后說：“明天還要回輔江大學(xué)看望姜老師么？”

    早在兩天前鐘酉酉的機票就已經(jīng)買好，行李也在白天收拾得差不多。鐘酉酉因他的發(fā)問而回神，略想了想，點一點頭。

    “褚行昌很可能會得知今晚的事，到時候或許會聯(lián)系你?！比~丞說，“明天我跟你一起回去?！?/br>
    鐘酉酉抬頭望向他。

    葉丞面容一脈平靜。如果不是鐘酉酉在上回那次輔江大學(xué)論壇會議時對他興致一般的情緒隱約有所覺察，又在那天同沈樞聊天吃飯時，進一步明確獲知葉丞事實上對于輔江大學(xué)某些過往與人事的禁忌態(tài)度，大約真的可以只當(dāng)這是一句平淡的話?？裳巯?，這個在沈樞口中堪稱是葉丞禁地的地方，卻被他主動提出明天回去一趟，究竟是為了什么，不言而喻。

    很久之前鐘酉酉就從葉丞那里感知得到一種無聲縱容。

    那是一種從未以言語表達過，卻總是可以及時出現(xiàn)的強大無虞的包容。幾乎已經(jīng)成為葉丞的一種習(xí)慣，不以自身意志為轉(zhuǎn)移，以至于讓鐘酉酉甚至都無法確定，這樣的縱容是否存有邊界。

    葉丞已經(jīng)打開手機準(zhǔn)備再購買一張機票，卻突然被扯住了一點衣袖。

    鐘酉酉小聲說：“先等一下?！?/br>
    她像是有話要說，卻說得并不連貫。“我”字重復(fù)了三四遍，也沒能聽到后面的話。與此同時，卻始終抓著他的一點衣袖不肯松手。又過了半晌，才聽到她低低開口。

    “……三年前，也是跨年的晚上，姜老師給我打電話問我近況?？墒牵菚r候我沒有敢接?！?/br>
    那是鐘酉酉從輔江大學(xué)離開后，獨自生活度過的第一個新年。那天晚上鐘酉酉甚至沒有開燈，就坐在沙發(fā)上，靜靜看著姜老師的名字在屏幕上亮了又滅。她坐得一動不動，“一直到姜老師第二天又打來一遍，我才裝出一副沒睡醒的語氣，匆匆跟她聊了兩句?！?/br>
    以如今再回視，才陡然發(fā)覺，那一年她曾經(jīng)被迫長大。

    她曾在那一年顛覆過無數(shù)認知，從葉丞到褚行昌，一直以來所有關(guān)于理想與信仰的東西都崩塌殆盡。手足無措之下被迫消化這些事，又無人可訴，偏激情緒便隨之而至。那就像是自發(fā)形成的一種防御機制，讓鐘酉酉在以一種敵對與怨憤的目光看待這個世界的同時，也終于勉強從幾欲壓垮的巨大茫然之中得以喘息出一口氣。

    “那時候，我……其實狀態(tài)不太好?！辩娪嫌系吐曊f，“表面上好像什么都無所謂，可實際上比誰都害怕揭開那些瘡疤。甚至不能聽到有人提起畢業(yè)跟論文的字眼，整個人情緒反常，睡眠也很差?！?/br>
    無論如何，那個時候的鐘酉酉也只有二十歲。

    在這個古代男子才堪堪及冠的年紀，藏匿在鐘酉酉厚厚偏激的表殼之下的，是盈滿胸腔卻無從排解的悔意與膽怯。無從說起是哪里后悔，卻只希望一切都可以從頭來過；更難以形容具體在害怕什么，卻只希望可以被眾人徹底遺忘。與其說鐘酉酉是以這樣的狀態(tài)對抗世界三年，更不如說是在對抗自己，像是一座逐漸冷凍的冰雕，自內(nèi)而外都覆上寒霜，“直到后來，你突然來了畢方?！?/br>
    幾個月前的暮夏，畢方總部研發(fā)大樓的一次重逢。

    氣氛算不上友好的一次會面，卻像是豁然讓萎縮的根底生出一縷新綠，那天從總部回去潤恒科技的路，便恍然與來時路有了不一樣。

    鐘酉酉的話語并不流暢，吐露情緒的話總是比闡述技術(shù)研發(fā)更困難一些，可是在葉丞的溫和注視下，終究將話一點點補充完整，“這幾個月，尤其是這幾天，我有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認真思考一些問題?！?/br>
    比如，思考那些悔意與膽怯究竟從何而來；

    再比如，嘗試原諒并接納人生會存在缺憾的事實，并客觀地將外在他人的過失與內(nèi)在自省的苛求區(qū)分開來；

    再比如，自從葉丞回來，即使不在身邊，也足以讓她生出一份底氣，令她全然信任暗夜中一直都會有一道綿延不絕的光，自盡頭蜿蜒流淌而來。

    “我明白今晚的事對我的潛在威脅性，也很清楚褚行昌的本性。我知道他可能會找我談話，也很清楚他可能用來對付我的那幾種手段。”鐘酉酉抬起頭來，“知己知彼，所以，這一次，我不會再介意有可能要被揭開瘡疤。”

    “我可以一個人回去。我應(yīng)付得來?！?/br>
    她說這話的時候，依舊抓著他的一片衣角，像是回到小時候；眼底卻有比小時候更為深刻的存在，有如經(jīng)風(fēng)暴雨洗禮過后的貴重寶石，沉甸甸的璀璨，同時明亮，剔透，不染塵埃。

    葉丞微微低頭看著她，半晌才嗯了一聲。

    “還有，今晚雖然有讓人掃興的事發(fā)生，但是，”鐘酉酉頓了頓，輕聲說，“哥哥，新年快樂?！?/br>
    ?

    【評論】

    有些情緒一經(jīng)發(fā)酵便難以消退，快發(fā)生吧！

    我怎么感覺到了一點甜呢

    酉酉和葉丞的事這次都要有個交待吧，交待玩怕是要完結(jié)了。

    我都抱著營養(yǎng)液來看你了，快把存稿君交出來?。?！

    是啊月底終于來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哥哥

    說好的月底完結(jié)終于來了。

    誒嘿嘿嘿嘿，又更新了，好久不見  萬水千山總是情，多給一瓶行不行？行！

    哥哥誒?。?！

    花花送上么么噠花花送上么么噠花花送上么么噠花花送上么么噠花花送上么么噠

    后面的呢

    還有我呢

    -完-

    第四十三章 你們總是有很多理由。

    原本以為當(dāng)晚的事故會造成淺眠，可事實上鐘酉酉一夜睡得都很沉。次日清早洗漱后下樓，葉丞剛好將早飯端上餐桌。見她走近，遞過來一杯牛奶，同時說：“昨天晚上的發(fā)布人是李闕?！?/br>
    鐘酉酉抬眉。

    葉丞觀察她的反應(yīng)：“之前猜到了是他？”

    “……只是閃過一個念頭?！辩娪嫌下晕⒂行┏錾?，“之前有一回他試探問過我，母校是不是輔江大學(xué)?！?/br>
    “他因為性格浮躁，做事不夠周密，最近被郭兆勛排除在了圈子外。加上被畢方除名的緣由已經(jīng)在業(yè)內(nèi)傳遍，求職不順之下，做出來攀咬的行徑。郭兆勛應(yīng)該是跟他說過幾句你的事，但說得不多，所以攀咬也顯得含混不清?！比~丞道，“暫時他不至于再爆出其他言論。而且目前人應(yīng)該還在晏江，這兩天我會找人跟他面談一次，徹底打消掉隱患?！?/br>
    “我們先不找他談?！辩娪嫌贤蝗徽f，“先等一等?！?/br>
    葉丞輕輕挑眉，鐘酉酉拿過手機打開未接來電記錄，將屏幕亮給他看。

    “昨天半夜，褚行昌一連給我打了三通電話。五點鐘的時候又發(fā)來兩條短信，要我看到之后立即給他回電話?！辩娪嫌弦粡埬樕厦鏌o表情，“他為了這件事，昨晚上可能根本就沒睡。所以，現(xiàn)在我很想知道，如果我們按捺住不動，最先耐不住的人會不會是他?！?/br>
    鐘酉酉幾乎是話音剛落，褚行昌的電話就再次打了過來。

    葉丞眼底生出一點笑意，看著她將手機靜音后放到一邊，任憑屏幕亮了又滅。一直到來電顯示亮起第三遍，鐘酉酉才終于按下免提，輕描淡寫應(yīng)了一聲“喂”。

    “鐘酉酉，”褚行昌的語氣沉沉，帶著久居上位的年長者身上慣有的頤指氣使意味，“昨天晚上網(wǎng)絡(luò)上出現(xiàn)的那條有關(guān)你博士畢業(yè)存疑的言論，你解釋解釋是怎么回事?！?/br>
    鐘酉酉一時沒有回應(yīng)，只慢慢飲下大半牛奶，又接過葉丞遞來的一只熱氣騰騰的奶黃包，慢慢撕開吃完期間，聽褚行昌以越發(fā)嚴厲的語氣又問兩遍，才終于冷冷回敬：“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跟人講話才是正常溝通，我建議你現(xiàn)在就直接掛電話?！?/br>
    “……”

    褚行昌脫口就要罵人，卻在電話這一端聽到葉丞的聲音。

    那聲音不緊不慢，帶著葉丞本人特有的低沉聲線。只是無關(guān)緊要地在問人是否需要再添一杯牛奶，卻仿佛立時之間讓褚行昌陷入了沉默。

    又過了片刻，鐘酉酉才再次聽到褚行昌的聲音，一副簡短不愿多談的語氣：“等你今天來了這邊，我們再好好談?！?/br>
    說完便掛了電話。

    鐘酉酉眉眼未抬，徑自將手機放到一邊。與此同時聽見葉丞的手機作響兩聲。

    這個平日里本是再尋常不過的動靜，卻讓葉丞握著手機有片刻未動。等鐘酉酉若有所覺抬頭，便望見他面容微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有什么事嗎？”

    葉丞回過神，說道：“目前沒有?！?/br>
    這話隱約言語未盡，令鐘酉酉不免又看過去一眼。見他將手機置于旁邊，又拿過水果餐盤放到兩人中間，才最后慢慢開口：“l(fā)ur項目中期審核那天，郭兆勛提過一句豐瑞科技最近有意組建仿生技術(shù)項目研發(fā)團隊，在招攬研究人員。這件事今天有了新進展，據(jù)說郭兆勛正在接觸豐瑞科技的高層，有可能未來會參與或者主導(dǎo)他們仿生技術(shù)項目的研發(fā)過程?！?/br>
    鐘酉酉不由愣住。

    機器人學(xué)作為一門綜合性學(xué)科，由于各研究領(lǐng)域之間大多存在學(xué)科交叉，一般而言中途更換研究方向未嘗不可。但仿生技術(shù)研究作為其中格外獨樹一幟的一支，其所要求的專業(yè)技能素養(yǎng)與傳統(tǒng)機器人之間有著堪稱根本性的不同，以區(qū)區(qū)指關(guān)節(jié)的微型傳感為例，仿生技術(shù)研究的動力源與驅(qū)動方式便與傳統(tǒng)傳感器之間存在截然不同的設(shè)計思路，這對于截至目前連lur項目未必弄明白過的郭兆勛而言，突然參與仿生技術(shù)的研發(fā)，跟在高速公路上突然掉頭轉(zhuǎn)向也沒什么差別。

    “他要參與仿生技術(shù)項目的研發(fā)？怎么研發(fā)？靠意志還是靠臆想？他是不是腦子也被福爾馬林泡過了？”鐘酉酉忍不住確認，“還是說，你讓lur項目頑強挺過來的事實讓他真切感受到了刺激，于是居然想要拿你最擅長的領(lǐng)域來對付你了？”

    葉丞看了看她，鄭重道：“讓lur項目挺過來的人是你?！?/br>
    “消息還沒有經(jīng)過確認，未必就是真的。”他接著說，“而且，就算郭兆勛參與，大概率也僅作統(tǒng)籌全局，自身不會參與研發(fā)細節(jié)，就像lur項目當(dāng)年主要倚仗的是李千江一樣?！?/br>
    鐘酉酉眉心仍然皺起，被他遞過來餐巾，又囑咐道：“暫時還不用擔(dān)心這些。吃完飯我送你去機場，這兩天如果在輔江大學(xué)遇到事情，及時跟我說?！?/br>
    在機場候機的時候，鐘酉酉搜索了一部分關(guān)于豐瑞科技與郭兆勛的資料。

    網(wǎng)上尚且不見二者任何的關(guān)聯(lián)內(nèi)容，可見葉丞清早獲知的消息仍然處于私密。鐘酉酉想起那時他握著手機略有沉思，總覺得郭兆勛這次變動帶來的影響不至于太簡單。

    誠然在機器人仿生技術(shù)領(lǐng)域，葉丞一度是金科玉律般的存在，但那也僅止于三年前。過去三年間葉丞從未再發(fā)表過一篇論文，而在擔(dān)任畢方研發(fā)總工程師的四個月里，畢方著手初建的仿生技術(shù)項目也基本由崔通負責(zé)，少見葉丞指導(dǎo)或參與。在鐘酉酉的視角中，原因自然在于葉丞這段時間rou眼可見的忙碌，郭兆勛遺留的大量問題亟待解決，研發(fā)精力理所當(dāng)然要被分散；但在外界眼中，質(zhì)疑葉丞因三年前那場事件而江郎才盡，進而被磨去一切銳氣的揣測也確實屢見不鮮。

    鐘酉酉蹙眉思索半晌。直到臨近登機的時候，突然接到梁儉的一通電話。

    這個在幾個月前論壇會議上見過一面的師弟，此時在電話中以一種小心翼翼的語氣，向她表達他剛剛從師母姜老師那里獲知到了她的航班信息，并受褚行昌的囑托，將準(zhǔn)時前往機場迎接她。

    鐘酉酉在電話里默然以對。直到梁儉略帶不安地喊了一聲師姐，才語氣冷淡地開口：“知道了?！?/br>
    航班落地后，鐘酉酉遠遠便看到梁儉等在了候機大廳。

    這個比鐘酉酉年紀還要大上四歲的在讀博士生看上去面容晦暗，很像是在承受精神壓力，同時表情迫切，帶著一點焦躁，見鐘酉酉走近，便忙不迭要過來幫忙推行李，卻被鐘酉酉不著痕跡地避過，只說：“不重。我自己能來?！?/br>
    她的神色疏遠，明顯有別于上一次論壇會議后，在導(dǎo)師家中碰面吃飯時，曾為他畢業(yè)而向褚行昌據(jù)理力爭的態(tài)度。梁儉不免有些動作停頓，見鐘酉酉一徑往外走，忙跟在身后說：“褚老師讓我們先去他辦公室一趟，然后再一起去酒店吃飯。姜老師到時候會從家里出發(fā)，我們最后在酒店會合?！?/br>
    鐘酉酉不置可否，梁儉像是有些等不及，接著道：“師姐，我畢——”

    他剩下的話都阻隔在鐘酉酉斜瞥過來的冷銳眼神里。

    接下來的一路都十分沉默。

    看得出梁儉并非不想再開口，只是鐘酉酉一副不愿多談的模樣，便始終找不到好時機。一直到車子駛進學(xué)校，就停在褚行昌辦公室所在的行政樓外，梁儉才像是終于鼓足勇氣，說道：“師姐……”

    “你今天一路都在欲言又止。”鐘酉酉截斷他的話，轉(zhuǎn)過頭冷冷看過去，“現(xiàn)在是不是準(zhǔn)備告訴我，高精密大負載機械臂項目三期，以及你的博士畢業(yè)論文，這兩者你不僅都打算通過篡改數(shù)據(jù)的方式來完成，更希望我在接下來雖然知情但是閉嘴，并保證不會對外揭開三年前項目二期曾經(jīng)數(shù)據(jù)造假的事實，就讓這個秘密永遠不見天日，是么？”

    “……”

    梁儉完全沒料到鐘酉酉會如此單刀直入。

    他一瞬間啞口無聲，原本準(zhǔn)備娓娓道來的腹稿徹底淪為廢紙。甚至在鐘酉酉的灼灼視線下無力回視，半晌才低聲說：“……我只是想順利畢業(yè)。這有什么不對嗎？”

    鐘酉酉一言不發(fā)。

    她的目光依舊逡巡在他臉上，像是握持手術(shù)刀的一場冰冷解剖，不帶任何溫度。直到她再度沉沉開口。

    “你們總是有很多理由?！辩娪嫌项^也不回下車，“總歸在你們心目中，研究這件事的最高優(yōu)先級，永遠都不會是研究本身?！?/br>
    兩人一路無言上樓。

    梁儉走在后面，幾乎沒有發(fā)出足音。鐘酉酉徑直上樓，褚行昌的辦公室仍然還是三年前的那一間，無需指引便很快站在門前，推門進入的頃刻間，便感受到一陣熟悉的吞云吐霧。

    鐘酉酉有一瞬間的恍惚。

    三年多前，也是這樣一個情景。褚行昌的煙灰缸幾乎被填滿，她就站在這間辦公室里，承受他步步緊逼的質(zhì)問，又在三言兩語之間，便被判下所有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