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羅以晨出去了。

    賀燕看著向衡。

    向衡對她道：“安保公司說，你原本計劃讓他們假扮成護工進醫(yī)院保護顧寒山，但是后來取消了。為什么？”

    “因為顧寒山不同意，容易露餡。我覺得有道理?！?/br>
    向衡搖頭：“那為什么她出院后你也沒有安排安保公司保護她，就像保護你一樣？”

    “因為顧寒山不同意，她不喜歡陌生人跟著她?！?/br>
    “可以不告訴她，讓他們跟蹤得隱蔽一點?！?/br>
    “很難?！辟R燕道：“要跟蹤顧寒山不被她發(fā)現(xiàn)，比跟蹤警察還難。只要進入她的視線范圍，她就會知道這個人她見過。”

    向衡看著她的表情，道：“是不是因為顧寒山會做一些事，而你無法控制，也不想讓別人發(fā)現(xiàn)?！?/br>
    賀燕一愣，很快道：“顧寒山的個性當(dāng)然不會讓人控制她，她爸都不能。這跟別人發(fā)不發(fā)現(xiàn)有什么關(guān)系？”

    向衡道：“顧寒山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我一件事?！?/br>
    “什么？”

    向衡道：“她答應(yīng)我，如果她想做什么違法犯罪的事，她會給我打個電話，給我一個阻止她的機會。”

    賀燕看著向衡的眼睛，沒說話。

    “她答應(yīng)的事就會做到是嗎？”向衡問。

    “一般來說，是的?！?/br>
    向衡道：“她今天在車上嚇唬那個司機，造成翻車事故之前，她就給我打了個電話，她做到了她的承諾。但是……”向衡頓了一頓，認(rèn)真道：“賀燕，你應(yīng)該很清楚，光有一個電話，我可能無法及時阻止她。我需要你的幫助?！?/br>
    賀燕雙眉顰蹙。

    “你也發(fā)現(xiàn)了是不是？你比我更了解她，所以你知道她有可能會犯下一些她無法回頭的錯誤。你沒有讓安保跟著她，是擔(dān)心安保公司反而會成為她犯罪的目擊證人，是嗎？”

    賀燕沒說話。

    向衡再問：“你臨時取消了安排，是顧寒山發(fā)生過什么事？”

    賀燕忽然苦笑，她垂下頭，把臉壓在手掌里：“向警官，你真的是，很厲害的警察?！?/br>
    第85章

    向衡等著賀燕繼續(xù)往下說，但賀燕卻維持著那個姿勢，沉默了。

    向衡道：“錄音已經(jīng)關(guān)掉了，我們下面的談話不會被記錄?！?/br>
    賀燕終于抬起頭，道：“我注意到了。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br>
    “你可以信任我。我很希望能夠幫助顧寒山?！?/br>
    “顧寒山?！辟R燕嘴里念叨著這個名字，道：“如果不是顧寒山，大概我的生活會完全不一樣。如果沒有她，顧亮就還是一個幸福的已婚男人，我也沒機會成為他的妻子。如果沒有顧寒山，我可能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寡婦，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還要兼做偵探。我真怕她出事呀，她明明是個成年人了，卻比一個孩子還讓人擔(dān)心?！?/br>
    向衡不說話。顧寒山確實是，讓人很擔(dān)心，也讓人很生氣。

    賀燕繼續(xù)說，語氣像是在抱怨：“普通的小孩，你能猜到她會做什么。顧寒山卻不一樣，你永遠不知道她腦袋瓜里裝著什么。她想到就馬上去做的沖動和執(zhí)著，誰也攔不住。真的太讓人cao心了。兩年前我在派出所得知顧亮兇多吉少后，第一個念頭就是我得回家，我得看好顧寒山。直到現(xiàn)在，我的生活已經(jīng)恢復(fù)正軌，工作也算順利，也有男人在追求我?？晌疫€在為找出兇手東奔西走。如果不是顧寒山，我可能早就放棄了。死的人已經(jīng)死了，活著人還有日子要過對不對？可我心里總會想到，如果真兇沒找到，顧寒山怎么辦？”

    賀燕看著向衡：“向警官，顧寒山是個大麻煩。如果可以，最好不要太關(guān)心她。不然被拖下水，后患無窮。她能把你的生活攪得面目全非，但她不能給你任何回報?！?/br>
    向衡迎著她的目光，琢磨著她這話里的意思。

    “我原本也想著為了我和顧寒山彼此的安全，最好是一起住。但最后發(fā)現(xiàn)沒辦法。沒有顧亮在，只我跟她，我會被她氣得每天都想揍她，但我又打不過她?！?/br>
    向衡：“……”還真的曾經(jīng)打過嗎？

    “我搬出去后，我們關(guān)系好多了。而我這種心情變化，對顧寒山來說完全沒影響。你氣得半死也好，你愉快高興也罷，她都不痛不癢，毫不關(guān)心?！辟R燕仍看著向衡：“向警官，跟顧寒山相處，保持著距離是最好的?！?/br>
    向衡忍著沒炫耀人家顧寒山剛才還為了讓他開心學(xué)禮貌呢，誰說她不痛不癢毫不關(guān)心，她的心也是rou長的。

    但跟人家家長反駁爭執(zhí)這些實在太奇怪了些，顯得他很幼稚，向衡只問：“你轉(zhuǎn)移話題，是為什么？”

    “我沒轉(zhuǎn)移話題，是順接的，承上啟下。”

    向衡：“……”看來顧寒山的行事作風(fēng)，不只有顧亮的教導(dǎo)，這位后媽也功不可沒。

    “你有什么顧慮，也可以直說。”向衡道。

    “你關(guān)掉錄音，支開別人，就是說現(xiàn)在我們的談話是私人立場，對嗎？”賀燕恢復(fù)了那一臉女強人的精明能干。

    “我覺得這樣可能更容易溝通?！?/br>
    “如果是私人交談，我覺得顧寒山的一些私事是不需要告訴你的?！辟R燕道：“如果是公事公辦，那么我也有權(quán)保持沉默。我覺得那是顧寒山的隱私，與現(xiàn)在案子無關(guān)，對破案也沒有幫助。我拒絕向你透露?！?/br>
    向衡一愣，這倒是完全沒想到。他還以為他掌握了談話的主導(dǎo)權(quán)。

    “好了，談話結(jié)束。要是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辟R燕站了起來。

    “坐下。”向衡喝道，不自覺的拿出了重案組組長的氣勢。

    賀燕被他的嚴(yán)厲一震，僵住了。

    向衡放緩了語氣，再道：“你坐下，談話沒結(jié)束?！?/br>
    賀燕坐下了。向衡看著她的眼睛，賀燕不甘示弱地回視他。

    向衡道：“我問你的問題，我也可以去問顧寒山，你說顧寒山會不會回答我？”

    賀燕不說話。

    “她會?！毕蚝獾溃骸八湃挝??！毕蚝忸D了頓：“她還愿意讓我把拖鞋放她家里。”

    賀燕的表情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

    向衡心里吐槽，真的想低調(diào)點都不行。

    “可我不想問她。雖然她會告訴我，但她敘述時，她的腦子里會有畫面，如果是會刺激她的事，我不想勾起她的回憶，我寧愿事情從你嘴里說出來。我以為你和我一樣，是愿意保護她的人。事情跟案子是不是有關(guān)系，我作為警察，會去判斷，會調(diào)查?，F(xiàn)在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顧寒山有生命危險，任何事都有可能是有牽連的。這次她走運，下一次呢？”

    賀燕想了想，終于道：“顧寒山小的時候，我去她家，那時我還沒跟顧亮談戀愛，不太清楚顧寒山的病。我到她家時，看到她正在看電視，電視上播著一部狗狗的動畫片，她看得很專心。后來我問她，喜不喜歡狗狗？她說喜歡。我對顧亮有好感，想追求他，就有了討好顧寒山的念頭，我想送她一只小狗，但我剛把狗送到她家，就被顧亮請出來了。他讓我把狗帶走?！?/br>
    向衡：“……這又是承上啟下嗎？”

    “耐心點，聽我說完?！辟R燕道：“后來我才知道，顧寒山小時候就有些破壞傾向，后來隨著她爸嚴(yán)格教育，她自己身體好轉(zhuǎn)，這毛病就沒犯了。但是她爸很警惕，不希望有任何能刺激誘導(dǎo)到她的東西。她的腦子，有些缺陷。你了解她，應(yīng)該知道，她沒感情，沒什么恐懼感，所以她對生命不敬畏。簡語也曾就顧寒山大腦的這個問題跟顧亮溝通過，他說一定要好好照顧和引導(dǎo)，讓顧寒山建立正確的觀念，一定不能越界。雖然不是絕對的，但是越界的刺激，會讓她的大腦食髓知味。而這個后果，不能確定是好事還是越來越糟?！?/br>
    向衡有心理準(zhǔn)備，但聽到這些還是屏住呼吸。他想起顧寒山看到胡磊的大腦掃描圖時說的：“這就是個會殺人的腦子?！?/br>
    賀燕道：“顧亮從來不在家里處理活禽，也會嚴(yán)格控制顧寒山看的影片和書籍，家里不養(yǎng)寵物。好像這樣做就能防范似的。我在跟他結(jié)婚之前，他詳細地跟我談過顧寒山的病，以及未來有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那一年他剛剛找到簡語，簡語對顧寒山病情的準(zhǔn)確判斷讓顧亮很高興，簡語給調(diào)整的康復(fù)訓(xùn)練對顧寒山也有效，顧亮覺得很有希望。后來在領(lǐng)證之前，他帶我去見了一次簡語。”

    “讓簡語當(dāng)面跟你解釋顧寒山的??？”向衡問。

    “是的?！辟R燕道，“再婚這件事，顧亮非常的慎重。是他求的婚，但他又不讓我馬上答應(yīng)，他給了我很多次機會考慮清楚，見一見顧寒山的醫(yī)生是他給我安排的最后的功課。他說見完這個醫(yī)生，你再給我答復(fù)。”

    “簡語怎么說的？”

    “他說顧寒山的病情是他見過最特別最復(fù)雜的，但她的狀態(tài)卻是他見過最好的。他夸顧亮是個了不起的爸爸。他跟我說了如果要加入這個家庭會面對的困難，以及顧寒山的病情以后有可能會面對的結(jié)果?！?/br>
    “比如呢？”

    “最大概率的是，顧寒山終生需要監(jiān)護人看護，但可以居家生活，情況好的時候，可以有條件的參加社會活動。也有可能病情惡化，需要長期住院療養(yǎng)。還有一種情況，概率不大，但有可能會發(fā)生的，就是如果看護不當(dāng)，讓她長期經(jīng)受負(fù)面刺激，她可能會發(fā)病，反社會、暴力。一旦發(fā)生，沒法回頭。

    “簡語說他經(jīng)手過的相關(guān)病例都有證明這一點。但他也讓我們不必太擔(dān)心，雖然顧寒山有先天的腦部問題，但基因上的高危突變少，最重要的是，她有個很幸福的家庭，她是在愛里長大的孩子，而且一直接受著有效的治療。她的病和行動一直得到及時、正面的積極干預(yù)?！?/br>
    向衡打斷她：“什么基因高危突變？”

    “就是有一些基因突變，最有名的，叫戰(zhàn)士基因。攜帶這類基因的人好斗、易怒、多動、神經(jīng)質(zhì)等等，如果在童年時遭遇過虐待、暴力，就有機會會發(fā)展成反社會，走上犯罪道路。具體的醫(yī)學(xué)上的解釋我說不出來，你可以去查一查?！?/br>
    向衡在他的筆記本上記了下來。

    賀燕又道：“女性攜帶這類基因的概率是很低的，所以受到的影響小?？傊f顧寒山的情況，會發(fā)展到這種程度的可能性非常小。但他作為醫(yī)生，基于顧寒山的腦部情況，會給我們建議，讓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一定要看護好她，給她正確的引導(dǎo)。”

    賀燕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向衡耐心等了等，卻見她只看著自己，便道：“你想說顧寒山已經(jīng)得到了最好的照顧，但有時候她也身不由己，這些是有科學(xué)依據(jù)的，是嗎？”

    賀燕沒回答，只繼續(xù)往下說：“那天我跟簡語聊了三個多小時，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然后我就答應(yīng)了顧亮的求婚，我們結(jié)婚了。我之前就跟他們父女倆相處過幾年，我對未來非常有信心。顧寒山雖然冷冰冰，但不招惹她，她也懶得理你，比那些沒事找你麻煩的孩子其實更好相處。只要別想著討好她，別想改變她，就能相安無事。我和顧亮還按著原來的生活方式照顧顧寒山，她也非常穩(wěn)定，越來越好?！?/br>
    “嗯，我等著你說重點。”

    “向警官，你知不知道，人的大腦，直到二十多歲時，神經(jīng)遞質(zhì)才完成分層，大腦才基本發(fā)育成熟。發(fā)展型的精神類問題總在十幾二十幾歲的時候才出現(xiàn)，有些精神分裂癥在這個階段才首次出現(xiàn)明顯癥狀，因為這個時期，青少年的壓力是最大的，戀愛、升學(xué)、求職等等，這些壓力對前額皮質(zhì)的發(fā)育損害最大。所以顧亮對顧寒山的高中階段和上大學(xué)之后的情況很小心處理，密切關(guān)注她的狀態(tài)，生怕她承受了不必要的壓力?！?/br>
    向衡想到了簡語說的，顧寒山的高考壓力很大。他們這些普通人只想著她的完美記憶考高分易如反掌，但其實后面居然還有這些多的艱難。

    等等，向衡忽然反應(yīng)過來了，他坐直了。

    積極的正面干預(yù)，充滿愛與呵護的家庭溫暖，這些對顧寒山有益的東西，在顧亮死后都沒了。

    負(fù)面刺激、如同虐待一般的綁縛困境、以及大腦發(fā)育期的不穩(wěn)定階段的最糟糕情況，卻全都有了。

    這個時機！

    賀燕道：“從前，顧寒山雖然也有艱難的時候，也發(fā)過病，曾經(jīng)傷害過自己，但她沒有真正傷害過別人。她很懂醫(yī)學(xué)，了解人體結(jié)構(gòu)。她一直知道這些要用在正道上。她真的很喜歡狗，但她很懂事沒提過要求，有次她在寵物店摸狗狗，她爸催她走，她知道她爸擔(dān)心什么，她還說，你看這狗的眼神，它比你更信任我?！?/br>
    這次向衡聽懂賀燕的意思，顧寒山說得出來，就是她做得到的。她完全沒有打算傷害誰。

    “但是。”賀燕話鋒一轉(zhuǎn)，那語氣讓向衡知道終于要說到重點了?！邦櫫了篮?，顧寒山住院，在她情況好轉(zhuǎn)后，有天她突然襲擊了一位男性護工。監(jiān)控拍到了襲擊過程，她抓住那護工的手指，一下就掰斷了，然后抓住他的頭撞向病床床欄，正好撞到眼睛，接著她踢他，把他那里踢傷了?！?/br>
    向衡：“……”

    “非常果斷利落，絲毫沒有猶豫，行為相當(dāng)暴力。當(dāng)時旁邊就站著別人，都來不及阻止她，她已經(jīng)打完了。那個護工傷得很重?！?/br>
    向衡：“……她為什么襲擊他？”

    “她說之前她被綁的時候，那護工摸她?！?/br>
    向衡皺緊眉頭。

    “醫(yī)院方面不承認(rèn)，那護工也不承認(rèn)。那護工雖然幾次幫著搬搬抬抬顧寒山，但旁邊都是有人的。他沒有單獨跟顧寒山在一起。顧寒山也說確實是這樣，所以那人只是趁機摸她，雖然沒能真正做什么，但幾次都有摸她。顧寒山那時候沒法反抗，精神受到了嚴(yán)重傷害，她說她這么久沒能康復(fù)，也有這個原因?！?/br>
    向衡把本子推給賀燕：“把這個護工的名字和資料寫給我。”

    賀燕拿過筆寫上，一邊寫一邊道：“這事情后來私了了，我們賠付護工的醫(yī)療費，他眼睛視力受損嚴(yán)重，那里也傷了。顧寒山下手挑地方，攻擊非常有效。不是沖動的，是她有計劃的，蓄意的。她受到了傷害，她要報復(fù)。那時候我就知道，顧寒山不一樣了。私了這事，簡語也有幫忙，他跟院方非常熟。院方也知道顧寒山的情況，這事真打起官司來，他們理虧的，對聲譽影響也大。那護工嘴里不承認(rèn)，但也不敢追究。”

    “你覺得那護工真的做過嗎？”

    “我只能想他就是做過?！辟R燕道。她把本子推回給向衡。

    向衡道：“顧寒山被綁是她犯病最嚴(yán)重的時候，神志清楚嗎？”

    賀燕不回答，只道：“這事發(fā)生之后，我把從前簡語、顧亮跟我說的，平常研究的有關(guān)顧寒山病情的事都認(rèn)認(rèn)真真想了一遍。就是前面我跟你說的那些。那些保護她的，正面溫暖有愛的條件，都沒有了。她又正好處在一個敏感波動的時期。她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壓力讓她崩潰發(fā)病，而治療手段和強制約束對她來說就是虐待……”

    賀燕說不下去了，她抬眼看著向衡，向衡也看著她。

    賀燕道：“謝謝你，向警官，你還能跟顧寒山要一個承諾，她答應(yīng)給你一個阻止她的機會，她就會盡力做到的。而我，沒有阻止她的能力，沒法跟她提要求。真兇是必須要找的，不然我和顧寒山都還有危險。可是找到了，會不會有另一個悲劇發(fā)生?！辟R燕越說越難過?！邦櫤竭@么年輕，她不能在牢里或者醫(yī)院里度過后半生。就算她僥幸逃脫，這事對她的影響怎么消除，刺激的快感讓她大腦上癮，像毒品一樣，她會不會以后就變成另一個人？我跟她討論過這件事，我跟她爭執(zhí)過，她只是冷冷地看著我，我知道，我說服不了她，她是下定決心的。殺父之仇，她一定要報。所以，有些我做的調(diào)查，沒有結(jié)果之前我不會跟她說太細節(jié)的東西，我怕她一時沖動釀成大禍。我沒有阻止她的能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