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真漢子。”三娘子贊賞點(diǎn)頭，然后從侍女手中金托盤上拿起一封信，“我曾于數(shù)年前在大同見過闞玉鳳少將一面，他年少有為、玉樹臨風(fēng)，最重要的是在我面前不亢不卑，與草原上這些糙人不同，我見歡喜、念念不忘……這第二個(gè)條件么，就是請王爺代為轉(zhuǎn)交這封請柬。務(wù)必請闞玉鳳少將來我歸化城中游玩三日?！?/br>
    這個(gè)要求一提，趙淵呆了，過了半晌紅著臉接過那金色的請柬。

    上面金粉鋪滿，香氣四溢。

    趙淵想到三娘子話里的含義，不知道為何，臉更紅了一些。

    三娘子哈哈大笑：“我請闞少將游玩，王爺替他臉紅什么？”

    “我……我……”趙淵剛才那些氣勢都煙消云散了，吞吞吐吐半天才道，“我以為您和俺答汗……”

    “聽說你們中原男子可以三妻四妾，皇帝更是三宮六院，娶妻無數(shù)。我作為草原上的鐘金哈屯，看上了喜愛的人，難道就不可以邀請去溫柔鄉(xiāng)中纏綿一番嗎？”三娘子坦坦蕩蕩道，“食色性也，這也是你們漢人中的圣人所言?！?/br>
    過了好一會(huì)兒，趙淵終于冷靜下來，抱拳道：“趙淵受教了?！?/br>
    *

    兩個(gè)條件提完，這樣的結(jié)盟便算是終于有了回音。

    趙淵便安定了許多。

    與三娘子告辭時(shí)，她忽然道：“我見過你的父親。”

    “夫人是什么時(shí)候見過我的父親？”趙淵一怔。

    “最早是在戰(zhàn)場上，他殺了我們不少族人，漠南多少人聽說你父親的名字，都有些害怕。我那時(shí)候年幼，想著等我能叱咤沙場的時(shí)候，定要與你父親一戰(zhàn)?！比镒有α诵?，“再后來我土默部向大端稱臣納貢，情況便終于好了一些……上次與你父親見面，似乎是三年前入關(guān)納貢，提及此事，還和肅王約定過，若有時(shí)間便一同切磋?？上г?zèng)]機(jī)會(huì)了?！?/br>
    再?zèng)]機(jī)會(huì)了。

    只這一句話，趙淵心便已經(jīng)擰緊，像是被人揪住，又酸又澀。

    驍勇善戰(zhàn)，威震北疆的肅王，被他的兄弟設(shè)計(jì)殺了。

    *

    從大召寺出來的時(shí)候，陽光已經(jīng)西斜。一行人馬從城中出來。

    再回頭去看，青色的磚瓦被夕陽浸染，在黃昏中成了金色，恍惚中，仿佛回到了順天府，回到了紫禁城下。

    趙淵此時(shí)騎術(shù)已熟練，可與謝太初并駕齊驅(qū)。

    二人一路往大青山去時(shí)，趙淵看向身側(cè)緊緊跟著的謝太初。

    “殿下看什么？”謝太初目不斜視看著大路問他。

    趙淵沉默片刻道：“太初可記得天壽山時(shí)你救我，我卻質(zhì)問你為何見死不救，為何合該我趙家人鮮血流金。”

    “我記得。”謝太初看他，及不可查的嘆息一聲，“朝廷里削藩的呼聲日益高漲，若不是邊疆安定，這些儒生大臣們怎么會(huì)有這樣的底氣。吏部帶頭上奏疏削藩，太子定下削藩，才使得趙戟急于謀逆奪權(quán)，一手策劃了謁陵之亂，死傷無數(shù)，殿下才會(huì)痛失親人。”

    “俺答封貢，才有了北邊這等和平局面，和平了，這些拱衛(wèi)北邊的王爺們，沒了用處，倒成了威脅——我不信沒有人想到過這一點(diǎn)?！壁w淵問他，“他們這些人，真的想不到嗎？”

    “也許……”謝太初一拽韁繩，身下的馬兒緩慢了下來，連帶著趙淵座下大黑也停住了腳步。

    謝太初扭頭看他：“也許他們早就想到了?！?/br>
    北疆諸地。

    除去寧夏與也興部落對峙、甘肅與瓦剌多有沖突，其余地方因?yàn)槌Ｄ昱c土默部之間的平和，防御松弛，這些藩王早就沒了用處。

    飛鳥盡、朗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趙戟一掌大權(quán)便著急鏟除這些宗族藩王的底氣，未嘗不是源自北疆這十?dāng)?shù)年來整體的安定。

    二十年多前發(fā)生在歸化城內(nèi)的那次俺答封貢。

    的的確確挽救無數(shù)人于戰(zhàn)火之中。

    可當(dāng)年為它奔走過的福王、為守護(hù)這邊疆存在過的肅王、代王、宣王……

    卻都因此隕落。

    命運(yùn)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似乎又成了一個(gè)循環(huán)。

    也許他們在內(nèi)心早就衡量過。

    在他們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一人的性命比天下人的性命來得微賤。天下人的性命，比他們的命，更重、更珍貴。

    趙淵眼中模糊，他似乎透過金色的夕陽，看到了那些人們，那些甘愿以身殉道之人。

    *

    回到陰山大營后，闞玉鳳收到了三娘子的請柬，這老氣橫秋的年輕人終于面紅耳赤，手足無措。

    他書信一封，承諾待日后悠閑時(shí)，定赴歸化城之約，又蓋上自己的私印，這才差傳令兵送往歸化城。

    寧夏處又有新簡訊傳來。

    與三娘子的信息無差。

    韓傳軍出開平，帶八萬人向陰山而來。

    六千人對五萬人無異于以卵擊石，眾人合計(jì)了一下，最后謝太初道：“兵者，詭道也?！?/br>
    他指了指地圖上的開平。

    “開平駐兵八萬傾巢而出，既然如此我們便去開平吧?！彼麑w淵說，“殿下可愿帶我回開平省親？”

    開平……

    光是聽見這兩個(gè)字。

    心里那種回鄉(xiāng)的感覺忽然就急迫了起來。

    “離家十余載，也該回去看一看了。”趙淵說，“我們回開平?！?/br>
    *

    六千人的隊(duì)伍，行動(dòng)是神速的。

    軍令一下，第二日清晨營寨全拔了，再?zèng)]什么剩下。這邊軍隊(duì)結(jié)集交予闞玉鳳和蕭絳，趙淵又要坐鎮(zhèn)中軍。

    謝太初難得清閑，便上了陰山，在那塊兒青苔遍布的石碑前沉思。

    他撕心裂肺的咳嗽起來，體內(nèi)被他刻意壓制的罡氣，自來了陰山成親后便完全不再受他控制。謝太初幾乎能感受到每一根經(jīng)脈在罡氣游走中撕裂的劇痛。

    接著一口血吐了出來，謝太初踉蹌兩步，撐住自己的墓碑，才將將不曾倒地。

    急促喘息許久，眼前終于恢復(fù)了清明。

    他擦拭掉嘴角上的殘血，過了片刻，從懷中掏出一個(gè)盒子，打開來，里面是可以救命的那丸神藥……陸師叔曾叮囑他盡快服用。

    只是……

    似乎沒有什么必要了。

    他將那丸藥重新放回匣子中。

    又將匣子放在了墓碑上方。

    山下響起了戰(zhàn)鼓聲，部隊(duì)開始蜿蜒出發(fā)。謝太初緩緩踱步下山，趙淵騎著大黑正在山下路的盡頭等待著他。

    “太初，走吧?！壁w淵伸手過來，“我?guī)慊丶??！?/br>
    謝太初仰頭看他。

    在這一刻，所有走火入魔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刺痛似乎都隱匿消散了。

    唯有這個(gè)人，映照在他的心房。

    他握住了趙淵的手。

    “好。我隨殿下回家?！?/br>
    謝太初道。

    第54章 無關(guān)善惡

    韓傳軍帶隊(duì)伍千里奔襲，從開平抵達(dá)陰山腳下已是十日后的事情了。

    趙淵的大營早就“人去樓空”。

    抓了附近的牧民來問，說是十日前就走了，不知方向，也不知所終。那些牧民看起來還是漢人，可都已經(jīng)被當(dāng)?shù)氐捻^靼人同化了，蒙語說得利索，卻是聽不懂漢話的。

    下面的副將把幾個(gè)人捆在營地中央，用軍棍廷杖到渾身是血，這才有人瑟瑟發(fā)抖說是往南逃逸，然而再多的也問不出來。

    韓傳軍身邊的左參將田允恩是極沒耐性的，又等了片刻再?zèng)]有更多的信息，便將抓來的牧民統(tǒng)統(tǒng)斬首。

    草原的天氣變幻莫測。

    牧民們被拉到山坳中斬首時(shí)，天上的云朵堆積，隨后下起了蒙蒙細(xì)雨，沒有一絲日光，濕冷的雨被風(fēng)吹著，飄散在草原上，似霧一般彌漫開來。

    伴隨著哭喊、求饒、和慘叫聲。

    那些濕冷似乎從胸口鉆入了人的心眼兒里，讓人自內(nèi)而外的寒冷刺骨。

    牧民的血流成了一個(gè)水洼，周圍的地都成了泥漿。

    田允恩一腳誤入泥濘，靴子上濺滿了血色的泥點(diǎn)兒。

    “可真他媽晦氣。”他吐了口吐沫罵道，“這鳥地方老子再也待不下去了，草地里都他媽是馬糞羊糞，還有蠻子的血……也配臟老子的靴?！?/br>
    他踩在尸體上，蹭掉腳底的泥濘，又道：“說起來，這里離歸化城不遠(yuǎn)了，要不回頭跟巡撫大人說一聲，咱們往歸化城去耍耍得了，蠻子女人玩過嗎……玉書，怎么不走？還需去巡撫大人處復(fù)命。”

    站在那血洼旁沉默的段寶齋聽見他的話，回頭看他。

    比起之前在京城里的時(shí)候，他瘦了很多，臉頰凹陷下去，顴骨明顯了一些，這讓他眼窩顯得深邃。他眼神里的那些浮華盡褪，變得漆黑沉寂，像是黑夜里帶著傷，不曾全然好起來的狼。

    “這些人不過是當(dāng)?shù)氐钠胀撩瘢皇擒娙?、亦沒有武器，為何要取他們性命？”段寶齋問。

    “為何？”田允恩冷笑一聲，“就憑他們是蠻子，外族天然便是敵人，這個(gè)道理你一個(gè)吏部尚書的兒子不會(huì)不懂吧?！?/br>
    段寶齋對他言辭間的嘲諷并沒有太多反應(yīng)：“雖然也興之前侵入寧夏?？砂炒鹚土酥x罪書到順天府請罪，并殺了吉默。俺答封貢，天下太平了二十多年，沒有什么敵人。更何況，你殺的這些人中，多有漢人?！?/br>
    田允恩沒料到段寶齋竟然追著不放，微微瞇眼不客氣地回頭瞪他：“段寶齋，你是右參將，我是左參將。咱們大端以左為尊，可我卻對你以禮相待，你不要不知好歹?！?/br>
    “濫殺無辜，欺辱平民……不知道好歹的人不是在下?！?/br>
    “你！”

    田允恩惱羞成怒，拔刀上前，抵在他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