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喝了?！被艟圃~扶不動爛醉的裴知逸，主動搶了他手中的酒杯，“楚兼，你扶他回新房。”

    “是?！背娣鲞^裴知逸往新房走。他向來只聽裴知逸的話。至于霍酒詞的話，他會選擇聽，好話就聽，尤其是對太子殿下好的，他一定聽，對殿下不好的，他會裝作耳聾。

    等楚兼扶著裴知逸走后，霍酒詞看了看后頭的賓客，也不算多，三百人不到。反正她千杯不醉，還能喝得比裴知逸快?！皩Σ蛔〈蠹?，殿下喝醉了，剩下的我替他敬?！?/br>
    霍酒詞穿著一身大紅喜服，落落大方地站在人堆里，格外英氣。

    裴雍贊賞地點了點頭。

    林笙歌直直盯著裴知逸的腰間，秀眉微攏。

    *

    紀(jì)忱兀自坐在角落里，默然看著霍酒詞一個接一個地敬著酒，跟他們成婚那會兒南轅北轍。她敬完一桌便去下一桌，他登時變得慌亂起來，緊緊捏著酒杯，險些將它捏碎。

    “撲通，撲通撲通……”

    “紀(jì)大人?！闭娴郊o(jì)忱這一桌，霍酒詞反而笑開了，之前那幾桌，她只是禮貌地微笑，端莊而克制，這一次，她是開心地笑。

    紀(jì)忱忙不迭站起身，想笑笑不出來，難受也擺不出來表情，整個人都是僵硬的。前不久，他們還是夫妻，可今晚，她嫁給了裴知逸，做了太子妃，說來真是唏噓。

    眾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放在兩人身上，一個個都不喝酒了，全在等著看戲，看一場絕世好戲。

    裴子渠好奇地望了過來，眼睛張得大大的。

    紀(jì)忱優(yōu)雅地舉起酒杯，自己拎起酒壺倒了酒，心頭越發(fā)苦澀，仿佛一塊長年干旱的地，在最需要雨時碰上了老天爺?shù)奶摶我粯?。他許久都說不出話，最后硬生生寄出一句，“恭喜?！?/br>
    “謝謝?！被艟圃~笑得燦爛，她走近一步，望著他，一字一字道：“要不是你負(fù)了我，我還真不會遇見殿下。說來還是得謝謝你?！?/br>
    這一句，她用了最溫柔的語氣，在紀(jì)忱聽來卻是最叫他痛苦的。

    紀(jì)忱啞口無言，喉間像是壓著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的棉花。他扯起嘴角苦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以前，他們倆是近的，現(xiàn)在，即便站在一起都是遠(yuǎn)的。

    “為何這么快便變心了？”縱然毫無意義，他還是問出了自己心底的疑惑和不甘。

    真心愛過一個人，怎會在短短幾月內(nèi)變心。

    仿佛聽了什么好笑的笑話，霍酒詞哼笑一聲，抬起酒杯，宮人立馬上前倒酒，她再喝一杯，笑著道：“你錯了，我對你從來都沒有動過心，我只是將你錯當(dāng)成了太子殿下而已?！?/br>
    他們倆一說話，全場看戲之人全都豎起耳朵，比聽說書人說jsg書都認(rèn)真。

    畢竟說書人會添油加醋，有些地方不保真，而今晚是真人真事。

    “錯當(dāng)？”紀(jì)忱整個人呆住，猶如被人迎面潑了盆冰水，從頭涼到了腳。

    “聽不明白是么？既然都說了，那我就說清楚?！被艟圃~放下酒杯，勾著鬢邊的流蘇道：“你可記得，我在昏迷中曾喊過一個人，小道士。當(dāng)時你說自己當(dāng)過道上，我便以為你是那道士，其后來才知道我弄錯了，太子殿下才是那個小道士。我這么說，你應(yīng)該聽得明白吧。我對你的好，并非是對你，而是將你當(dāng)成了他。”

    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比刀利，一刀一刀砍過來，砍得人體無完膚。

    紀(jì)忱心頭劇痛，險些站不住。他自嘲地笑了一聲。也是，是他自己要問的，結(jié)果如何，自己都得受著。

    “還喝么？”霍酒詞問。

    紀(jì)忱沒說話，緊緊抿著嘴。

    “那就是不喝了?！被艟圃~越過紀(jì)忱完后走去，剛走兩步，她轉(zhuǎn)過頭來，好意提醒道：“哦，對了，千萬別忘記還那三萬兩，你們要是還不出，算上三成的利，那便是十萬兩的事?！?/br>
    說罷，霍酒詞拖著華麗的喜服遠(yuǎn)去。

    霎時，紀(jì)忱只覺得在座眾人都在看他，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嘲諷之色。他咬著牙，一刻都難挨。

    帝都的第一公子，如今卻淪落成笑柄，這本身便是一件吸引人的事。

    他待不住了，匆匆離場，一人走在寂寥的夜色中。

    *

    敬完最后一杯酒后，霍酒詞將酒杯交給宮人，臉不紅，氣不喘，神態(tài)如常。眾人夸她酒量好，她寒暄幾句，帶著宮女回了寢殿。

    幾人進(jìn)入長廊，走到一半時，忽地，身后四名宮女倒了下去?；艟圃~嚇了一跳，飛快環(huán)顧四周，厲聲道：“誰！出來！”

    無人回應(yīng)，“噠噠噠”，黑夜中傳出一陣腳步聲。

    衛(wèi)焚朝從墻頭跳下，轉(zhuǎn)眼間便進(jìn)了長廊。他今日也是一身紅衣，面容卻格外削瘦，眼下也是黑暈，憔悴地叫人心疼。

    “酒酒?！彼p手抱臂靠在柱子上，一瞬不瞬地瞧著她，許久才開口，“你今晚真好看，好看得我開始嫉妒裴知逸了?！?/br>
    習(xí)慣了衛(wèi)焚朝的說話方式，霍酒詞倒沒生氣。她掀起眼皮看他，不知為何，她總覺得，他今晚不大一眼，有種告別的意味。“這里是皇宮，你怎么能……”

    “酒酒，我要走了?！毙l(wèi)焚朝打斷她。那雙深情的桃花眼正深深地看著霍酒詞。

    短短幾字，他說得輕快，細(xì)聽之下，每一字都帶著嘆息和留戀之意。

    “你要去哪里？”霍酒詞脫口道，她上前一步，焦急地望著他。她肯定，自己和他有血緣關(guān)系。而那個問題，她始終沒得到想要的答案。

    “去治病。”衛(wèi)焚朝答道。這一次，他轉(zhuǎn)過臉，沒看她，而是看向了遠(yuǎn)方。他眼中映著喜慶的燭火，也染上了晦暗，“或許一年，或許十年，或許，一輩子。”

    越說，他的聲音越輕，聲音越輕也越沙啞，像是從嗓子眼發(fā)出來的，在夜色中聽來更為空蕩，沒什么生機(jī)。

    此刻，霍酒詞覺得格外難過，難受地喘不過氣。她懂醫(yī)術(shù)，怎么會不知道他的病。天生殘缺不可能治好，即便再高明的大夫都不能讓一個斷了腿的人再長出一條腿。

    除非有神仙。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意思，衛(wèi)焚朝笑著道：“說不準(zhǔn)我會與遇上一位神醫(yī)?！?/br>
    “嗯?！被艟圃~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她不曉得自己該說什么，聲音悶悶的。

    隨后，兩人陷入微妙的沉默。

    晚風(fēng)浮動，吹落了一片院子里的臘梅，寂靜無聲，芳香漂浮在空氣中。

    霍酒詞一點點扯著衣袖，心頭閃過許多次那句話，也逼到了嘴邊。

    衛(wèi)焚朝收回視線，重新看向霍酒詞，眸光愈發(fā)朦朧?！熬凭?，喊我一聲哥哥吧?！?/br>
    ！

    霍酒詞震驚，這句話猶如一道驚雷劈下，她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鼻尖酸澀洶涌，淚水一下子便溢出了眼眶。

    她借著水霧彌漫的目光看衛(wèi)焚朝，他依舊靠著柱子，面上罩著昏黃的光。

    “不愿意？”他挑起長眉，嘴角卻勾起了弧度。

    “哥哥。”她哽咽地喊他。

    剛喊完，她便落入了一個清涼的懷抱，冷得哆嗦。時值冬日，縱然今年的冬日不怎么冷，可衛(wèi)焚朝穿得單薄。

    “真是個聽話的好meimei?！毙l(wèi)焚朝收緊手，眷戀地?fù)嶂艟圃~的長發(fā)。

    他舍不得離開，舍不得霍酒詞。但衛(wèi)江昶下的毒也是真毒，他尋遍衛(wèi)江昶的住處也沒找到解藥。另一方面，他覺得解了毒也并非好事。按照他的性子，他絕不會讓霍酒詞嫁給裴知逸。

    因為那點骯臟的心思。

    他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歡裴知逸，倘若他做了什么，她一定會憎恨他。

    第58章 我要走了

    “哥哥?！被艟圃~又喊了一聲。前一句, 她喊得還不大自然，這一句就自然多了。

    原來她真有個哥哥。

    轉(zhuǎn)念一想，她開始明白母親做的那些奇怪舉動。他們這類人生來就被認(rèn)定是不祥之物，通常會被送去祭河祭山。

    猜都用不猜, 當(dāng)年爹爹和娘親定是拿他去當(dāng)祭品了。爹爹那樣的性子, 哪兒能容忍哥哥的存在。

    怪不得，哥哥會說那樣的話。“按你的意思, 只有他們能作踐我的身子？”

    他是知道的吧, 知道自己被親生父母送去當(dāng)祭品。所以他恨爹娘，甚至毀了手腕上的胎記。

    雖然她不曉得他為何會變成衛(wèi)江昶的兒子, 但他坐到今天這個位置，必然是吃了不少苦。念及此, 她由衷心疼他。

    如此一想，霍酒詞手上便抱得緊, “哥哥, 這些年你……”

    衛(wèi)焚朝聽出了她話中的心疼，不冷不熱地哼了一聲，故作輕松道：“今晚是你的新婚之夜，說點開心的?！?/br>
    “哥哥，你能不能不走？爹娘不在了, 我只有你一個親人?！睕]說幾句，霍酒詞顫著雙肩掉下淚來。

    她實在太渴望親人了。

    她也不明白，為何他們才剛相認(rèn), 他就要走, 而且今日還是她成親的日子。

    衛(wèi)焚朝感受到身前的濕意, 柔聲安慰道：“哭什么, 我又不是不回來, 等我的病治好了，我連夜趕回來?！?/br>
    說罷，他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這毛病好不了了，除非投胎去下一世。

    不知道下一世，他還不會遇見她，還會不會是她哥哥。

    “不，我不要你走。你那么有錢，請神醫(yī)到帝都來不好么，為何要親自去找?！被艟圃~搖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道：“倘若沒有神醫(yī)呢？”

    衛(wèi)焚朝心口苦澀，嘴上卻說得輕佻，“真治不好的話我就不回來了。酒酒，我是個男人，要面子的。再說，我還想嘗嘗男歡女愛的滋味呢?！?/br>
    霍酒詞緊緊交握著雙手，撒嬌似的喊了一句，“哥哥。”好不容易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個哥哥，她怎么舍得讓他離開?！拔矣性S多話要對你說，過幾日，過幾日你再走吧。你看你，都瘦成紙了，如何經(jīng)得起長途跋涉。這樣，我先給你調(diào)理身子，等你的身子好些了，你再去尋神醫(yī)。成嗎？”

    “傻meimei，你哭也留不住我，還是省些眼淚吧?！毙l(wèi)焚朝果斷拒絕了她。話一出口，他蒼白的面上更加蒼白?！皶r候不早，你該進(jìn)去了。以后，你就是太子妃，再以后，還是皇后，是天底下最高貴的女人?！?/br>
    他嘴上說著讓霍酒詞進(jìn)去，手上卻沒放，依舊抱得很緊。

    霍酒詞慢慢抽泣著，她這么勸也留不住他，看來，他是真的很想治好自己的病。她不想他走，然而有些話她又不能直說。

    兩人相交時間不長，她之人還算了解他。他是隨性的人，會一時興起聽她的話，也會不留情面地拒絕她。最后，她妥協(xié)了?！澳悄愦饝?yīng)我，以后絕不再吃寒石散?！?/br>
    “我已經(jīng)很久沒吃了。”衛(wèi)焚朝用長指撫著她的長發(fā)，溫柔又不厭其煩，似要記住這個感覺。

    他每說一字，霍酒詞都覺得心口難受。她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他走，甕聲甕氣道：“我不管，你治不好也得回來。”

    “那可不行?！毙l(wèi)焚朝嘴角浮起一絲死寂的笑意，“我非要治好了才回來，這個神醫(yī)不好便找下一個，下一個，再下一個，總有一個能治?！?/br>
    霍酒詞不悅地皺起眉頭，這么說就是無底洞，誰都算不到何時他們才會再見。她仰起頭，含淚問：“面子比親meimei重要么？”

    “是?！毙l(wèi)焚朝果斷道。他低下頭，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自己的親meimei，紅衣鳳冠，佳人梨花帶雨的模樣更美?！澳腥撕妹孀樱惴蚓惨粯?，不信你問他試試?！?/br>
    “哥哥。”這說的是什么話。霍酒詞氣惱地用腦袋捶了一下衛(wèi)焚朝。

    今晚，是大胤太子成親的日子，東宮里熱鬧地很，賓客喧嘩，而蜿蜒的長廊里卻是最靜的，靜得有一絲冷。

    “這身衣裳要九百兩銀子，別把眼淚鼻涕蹭jsg上去?！毙l(wèi)焚朝松了松手，低聲道：“爹娘在贠州，你有空去見見他們。”

    “什么？”霍酒詞正沉浸在悲傷的氣氛中，乍然聽到這一句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爹娘沒死，我救了他們，不過爹的腦子壞了?！毕胂?，衛(wèi)焚朝還是將霍同慶與潘氏的事說了出來。

    終究，他還是不愿看到她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