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

    人群中有三人搶出，卻是“鐘靈毓秀”中除裴毓外的三人。

    沈墟心頭一跳，直覺不妙，打眼去看，那被七手八腳扶坐而起的男子，不是裴毓又是誰？

    西門晝一見裴毓，當(dāng)下恚怒難當(dāng)，撥了沈墟長劍就撲身過去，沈墟移開劍，也沒攔他。

    “快說！你把凝煙拐到哪里去了！”西門晝揪了裴毓衣襟，狠命搖晃，發(fā)現(xiàn)裴毓雙眼無神，目光渙散，臉上臟兮兮的，渾身是泥，數(shù)日不見竟像是變了個(gè)人，頹喪邋遢似乞丐。

    西門晝見他一副癡癡傻傻的樣子，二話不說，掄圓了手臂，就扇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聲脆響，聽著都疼。

    裴毓右臉上很快就腫起老高。

    他似乎被這一巴掌打得回魂，目光逐漸聚焦，看到西門晝一張鐵青的臉，哆嗦了一下：“師……師父？”

    “好啦！好啦！沒傻，沒傻！”劉鐘喜道。

    “師弟你快向師父磕頭認(rèn)錯(cuò)，說你知道錯(cuò)了，再也不敢了。”樊靈躋身過來，有意無意擋在裴毓與西門晝之間，背著西門晝，朝裴毓不停地使眼色。

    而年紀(jì)最小的魏秀則在一旁淚水長流。

    這一幕師兄弟深情厚誼教人看了心生羨慕，沈墟頗感酸澀，垂下頭時(shí)一只手輕輕撫在他后背拍了拍，仿佛在著意哄他。

    沈墟微僵的脊背松弛下來，忽然又覺得不那么羨慕了。

    他抬頭朝玉盡歡笑了笑。

    玉盡歡也朝他笑了起來。

    一切盡在不言中。

    西門晝也非鐵石心腸之人，他寧缺毋濫，一生只收了這四名親傳弟子，個(gè)個(gè)疼愛有加，此時(shí)瞧他們師兄弟抱作一團(tuán)，眼中也蓄起了淚水：“裴毓，你既已回來，為師不計(jì)前嫌，仍視你與從前一般。但凝煙是非嫁進(jìn)赫連家不可的，這不是你與凝煙兩個(gè)人的事，事關(guān)整個(gè)扶搖門的前程，疏忽不得，你還是早日斷了不該有的心思……凝煙，凝煙她人呢？你讓她出來，我有話要對她說。”

    裴毓聽到西門晝提到凝煙，渾身猛地一震，驚悚地瞪大眼睛，眼中滿是痛苦，皴裂的雙唇也止不住發(fā)顫。

    西門晝瞧他這副不同尋常的神態(tài)，腦中警鈴大作，大踏步而去，俯身垂詢：“可是出了何事？”

    他問出口時(shí)，才發(fā)現(xiàn)自己話音顫抖。

    裴毓忽然間怔怔落淚，啞聲道：“我，我把煙兒弄丟了，她，她不見了！”

    “什么叫不見了？什么叫不見了！”西門晝連聲急問。

    “失蹤了！我不過是去買點(diǎn)吃食，一轉(zhuǎn)身，她就不見了！”裴毓惶惶解釋。

    “荒唐！凝煙那么大一個(gè)人，怎會(huì)莫名其妙就不見了？”西門晝拂袖而起，一把抽出裴毓腰間的刀，指著他怒道，“你偷偷將我女兒帶走，怎的還會(huì)把人弄丟了！沒用的東西，我今日就殺了你這不肖孽徒！”

    他怒極慌極，刀尖直顫。

    三名徒弟立時(shí)搶上前來護(hù)在裴毓身前，一個(gè)勁兒地求情討?zhàn)垺?/br>
    “師父，事情真相如何還沒搞清楚，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找到凝煙要緊，您先別動(dòng)氣！”

    “凝煙生性貪玩兒，也許，也許是在街上見到了什么好玩的好看的，耽擱了時(shí)間，與師兄走散了而已。”

    “是啊，再說，凝煙武功也不比我們師兄弟弱，只是一時(shí)走散，總會(huì)回來的！”

    “不會(huì)，煙兒不會(huì)走散的，我走時(shí)她好好兒坐在馬車?yán)锏?，怎?huì)走散？”裴毓面如死灰，閉上眼睛，只是淌淚，“人沒了，馬車還在，她一定是被人擄走的，不管我怎么尋，也尋不見蹤影。你們別再攔了，就讓師父殺了我吧，反正煙兒沒了，我一人也不會(huì)獨(dú)活?！?/br>
    西門晝聽他竟死志萌生，越發(fā)暴跳如雷：“廢物！廢物！為師平日怎么教你們的，叫你們以光復(fù)宗派為己任，不要耽于兒女情長！你把為師的話全拋在腦后忘得干干凈凈了？莫說凝煙此時(shí)只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就真是死了，你文不成武不就，何德何能隨她而去？沒出息的孽障，你是想，是想氣死為師么！”

    他大動(dòng)肝火，急火攻心，雙眼一翻，竟被活生生氣暈了過去。

    “師父！”

    底下弟子門徒一哄而上，又是一陣忙亂。

    趁亂，沈墟拉過渾渾噩噩的裴毓，點(diǎn)了他xue道，與玉盡歡交換一個(gè)眼神，玉盡歡立時(shí)會(huì)意，兩人一人一邊架起裴毓，施展出輕功，奪門而出。

    夜色遮掩下，二人疾行數(shù)里，尋了一座破廟，將裴毓安置下。

    “二位擄我來此地作甚？”

    裴毓語氣淡淡，他既已不想活了，其實(shí)對自己身處何地是否有危險(xiǎn)并不在意，只是他弄丟了煙兒，對師父心存愧疚，即使死，也該死在師父手下，所以有此一問。

    “裴兄這么快就不記得我這媒人了？”玉盡歡替他解了xue道。

    裴毓聽到玉盡歡的嗓音，頓時(shí)認(rèn)出來人，灰沉沉的面龐上掠過一分喜色：“原來是玉兄！那這位……就是沈兄弟了？”

    沈墟頷首：“那日我二人易了容，無怪乎你認(rèn)不出我們?！?/br>
    “二位果如煙兒所猜想，都是一表人才光風(fēng)霽月的人物！煙兒起先還甚覺可惜，與二位恩公緣慳一面，擔(dān)心日后見面不相識無法答謝，今日卻是見到了，只可惜……”裴毓臉上那點(diǎn)喜色隨即黯淡下去，“只可惜……”

    玉盡歡：“裴兄勿要心灰意冷，西門姑娘只是失蹤，一日未見其尸首，事情就有一線轉(zhuǎn)機(jī)?！?/br>
    “玉兄所言甚是，我又豈非不知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之理？只是世上失蹤者千千萬，一世未尋見蹤跡者也有千千萬，若要我尋她等她一輩子，在思念中期盼中苦苦煎熬，希望一次次落空，那樣的日子我，我不敢想……不如死了干脆?！迸嶝箍嘈Α?/br>
    “一日未尋見，就等她一日。一世未尋見，就等她一世。裴兄，思她念她等她，當(dāng)真比死還難受嗎？”玉盡歡道，“死了可就什么也沒有了，活著，起碼你還能思她念她等她，倘若她果真無幸，你與她的回憶就是你與她此生唯一的聯(lián)系，你難道忍心親手將這最后一點(diǎn)關(guān)聯(lián)斬?cái)啵俊?/br>
    裴毓一怔，眼淚簌簌而下，半晌，呆望泥塑的斑駁佛像，嘆息道：“玉兄，有朝一日你若歷情劫，只怕比我裴某還癡，還傻?！?/br>
    玉盡歡慢搖玉扇，輕笑道：“何謂癡傻？偏執(zhí)而已。人固有所執(zhí)，或執(zhí)著于一人，或執(zhí)著于功名利祿，或執(zhí)著于理想信念。如此說來，世上何人不癡傻？裴兄一腔赤忱愛意，莫要妄自菲薄?！?/br>
    裴毓聞他所言，陷入沉思。

    沈墟在旁聽得真切，并不完全明白他二人在說些什么，大抵是玉盡歡在寬解裴毓。

    聽玉盡歡說得頭頭是道，他似乎看得很是通透，師父曾說過，凡事歷此事才知此道，玉盡歡既然對情這一節(jié)了如指掌，想必也沒少歷情事。

    沈墟皺起眉頭，心里發(fā)堵。

    玉盡歡勸慰完，見裴毓臉色逐漸平靜，另起話頭：“裴兄，你若不介意，我想聽聽事情的具體經(jīng)過，那日西門姑娘失蹤前，你倆做過什么說過什么路過哪些地方，又與何人說過話見過面，事無巨細(xì)，凡是你能記起的，都請說出來，我們大家一起來分析分析?！?/br>
    第41章

    裴毓想了想，緩緩道：“赫連府大婚當(dāng)日，我找機(jī)會(huì)偷偷潛出，在城外五里亭與凝煙、紫衣碰面，因擔(dān)心二位恩公進(jìn)了赫連府后有何不測，我們并未就此離去，而是進(jìn)城找了處偏僻的茶樓查探動(dòng)靜。凝煙說了，倘若二位恩公被師父或赫連家刁難，我們定不能坐視不理。當(dāng)天下午，你們大鬧婚宴的事就已在城中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赫連錦死了，新娘是男人假扮的，還被簪花夫人擄了去。我與凝煙十分著急，生怕恩公有性命之憂，但簪花夫人武功高強(qiáng)，行蹤縹緲，我們就是想找也無從下手。事已至此，也只好先離開瑯琊城。臨走時(shí)，茶樓里有人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小道消息，說，說假扮新娘的男人是位叫沈墟的公子。”

    裴毓停下來，看了沈墟一眼。

    沈墟微笑：“無須顧忌，你但說無妨。”

    “他們就開始議論沈大俠，說的……很難聽。”裴毓臉現(xiàn)怒氣，“凝煙氣不過，與那桌人起了爭執(zhí)，雙方爭得臉紅脖子粗，到后來大打出手?！?/br>
    “打架了？”玉盡歡道，“誰贏了？”

    “自然是凝煙贏了?！迸嶝篃o奈地搓了搓腮幫子，“她大小姐脾氣，一言不合就要出手教訓(xùn)人，好在武功尚可，至今還沒遇到過什么硬茬。那幾個(gè)人好像是落霞山莊的末流弟子，武功不濟(jì)?！?/br>
    玉盡歡：“再后來呢？”

    “后來出了茶樓，我將凝煙和紫衣安置在馬車?yán)?，馬車就停在巷子口，我自去置辦行李，等我回來時(shí)，馬車?yán)锞蜎]了人?！迸嶝雇左E縮，顯然不愿憶起這一幕，“我以為她主仆二人只是等不及，去了哪里閑逛，就在馬車邊耐心等著，直等了半個(gè)時(shí)辰，仍不見人來，我直覺不妙，忙四處找尋。起初我還以為是那幫與我們打架打輸了的人轉(zhuǎn)頭來報(bào)復(fù)，我就原路找回去，將那幾人揪出來一一盤問，都道再?zèng)]見過凝煙主仆。這些天我走街串巷，找遍了瑯琊城，也是半點(diǎn)音訊都無?！?/br>
    “西門姑娘性子剛烈，若是被人強(qiáng)行帶走，現(xiàn)場該有打斗痕跡才對?！庇癖M歡提醒。

    “沒有?！迸嶝箵u頭，“馬車?yán)铮R車外，到處都沒有任何與人起過沖突的跡象。這也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

    玉盡歡點(diǎn)頭：“裴兄先不用著急，據(jù)在下所知，西門姑娘并不是這城中唯一一個(gè)失蹤的女子?！?/br>
    裴毓擰眉：“玉兄此言何意？難道還有其他女子遭此橫禍？”

    玉盡歡：“另還有與我和墟弟同來的十名女子，這些時(shí)也都突然人間蒸發(fā)?！?/br>
    “十名？”裴毓震驚，“這許多？”

    沈墟眉心一跳，問玉盡歡：“你說的是花jiejie她們？”

    “嗯。”玉盡歡頷首，“這幾天你總悶在房里，我左右無事，就想先找到花意濃，畢竟來是一起來的，走也得一起走，順便也好告知她沅芷過世的消息，誰知竟查不到任何下落?！?/br>
    以玉盡歡的本事，他查不到，就真的是查不到。

    沈墟有種不祥的預(yù)感：“這樣說來，花jiejie她們也被擄走了？擄走她們的，跟擄走西門姑娘的，是同一撥人？”

    “尚未可知?！庇癖M歡沉吟一聲，拱手對裴毓道，“裴兄，事不宜遲，我要趕去見一個(gè)人，你可要與我們同去？”

    裴毓：“是否與這兩起失蹤案有關(guān)？”

    玉盡歡：“是?！?/br>
    裴毓精神一振，立馬跳起身：“那還說什么，這就快走吧。”

    此時(shí)夜色已濃，月已中天。

    三人施展開輕功，一路疾奔，奔至一座廢園，翻墻而入。

    園中荒草連天，陰森冷清，看不見人，連鬼都看不見?？輼湓邝龅脑孪?lián)u曳，干涸的水塘上有座塌了半邊的水閣。

    閣中隱有火光，一名蓬發(fā)男子身穿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衣裳，正半躺在地上，用一只破錫壺，在紅泥小火爐上溫酒。酒很香，隔著老遠(yuǎn)都能聞見。

    “酒是好酒，景卻不是好景。”玉盡歡遙遙亮了嗓子，輕搖玉扇，緩步而去。

    走到近前，那人仍翹著腿枕著手臂，闔目假寐。

    “醉了？”玉盡歡拿扇柄子敲他的腦袋。

    那人被敲得搖頭晃腦，兀自吟道：“酒不醉人人自醉?！?/br>
    玉盡歡瞧他猴子屁股一樣的紅臉，哂笑：“看來已有七分?！?/br>
    “非也非也?！蹦侨吮犻_醉意熏熏的眼，張開五根手指，“頂多三分?！?/br>
    沈墟是個(gè)老實(shí)孩子，糾正道：“這是五?！?/br>
    “五？”那人瞇眼仔細(xì)瞧了瞧，于是又屈起三根手指，“這下總行了吧？我說三分就三分?！?/br>
    沈墟：“……”

    玉盡歡踹他一腳，皮笑rou不笑：“起來，你屁股上還欠著我一十四刀，不如現(xiàn)在就還了吧?！?/br>
    那人一聽一十四刀，渾身一激靈，再迷迷瞪瞪瞅了玉盡歡兩眼，登時(shí)魂飛天外，翻身就要磕頭：“尊……”

    一個(gè)“尊”字剛出口，玉盡歡執(zhí)起地上的酒杯往他口里灌了滿滿一杯酒，堵住了他即將脫口而出的敬稱，轉(zhuǎn)移話題：“介紹一下，這是沈墟沈公子，這是裴毓裴三俠，二位，至于這酒鬼……”

    “在下燕浮，咳咳咳，當(dāng)浮一大白的浮。”燕浮七分醉意已嚇走了七七八八，腿軟，癱地上爬不起來，腆著臉笑，“三位坐，坐，站著多生分啊，來來來，喝酒，喝酒?！?/br>
    說著，從背后掏出一個(gè)包袱，放地上展開，里面是各式各樣的酒杯，金的玉的青銅的白瓷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琳瑯滿目。

    沈墟瞧這人好生有趣，拈起一只翠青釉八角酒杯，問：“你隨身帶著這許多酒杯作甚？”

    “自然是喝酒用的。”燕浮拎起錫壺，給他滿上一杯，“這酒杯就像那女人頭上的發(fā)簪，女人今日挑哪根發(fā)簪打扮全看心情，我挑哪只酒杯喝酒也全看心情，賞花對飲時(shí)用這個(gè)百花鬧春粉彩杯，宴飲作樂時(shí)就用這個(gè)景泰藍(lán)掐絲小琺瑯，獨(dú)酌時(shí)就用這個(gè)天青釉薄胎梅花杯……”

    聽他滔滔不絕，不打斷的話不知道要說到何年馬月，沈墟忙道：“原來喝酒還有這么多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