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的就是這個。”瑤兒長嘆一口氣，“她若從此跟我生分了，比打折我的腿還教我難過。那些話本子里不都這么寫么？什么我不怨你恨我，唯怨你不在意我?！?/br>
    說著說著，她小嘴一癟，竟像是要哭了，沈墟不禁失笑：“沒事少看些無聊的話本子。”

    “我沒看?！爆巸盒÷曓q解，“只是尊主看的時候念了幾句，我在旁邊伺候著，不小心聽了來?！?/br>
    沈墟聽見尊主二字，一雙眉骨猝然抬起，隨后又緩緩落回去，干巴巴道：“你……還要伺候鳳隱？”

    “師父去拜見的時候偶爾會帶上我。”瑤兒不知想到什么，面露驚恐，“你不知道，尊主第一次見我的時候還大發(fā)雷霆，說什么‘原來如此，什么’‘怪不得他對你如此上心’，意思好像是我長得像誰，他很不高興，差點(diǎn)還因此殺了我！要不是我?guī)煾笖r著，我早就化作一縷青煙了！”

    “唔……你是有幾分長得像我的一位師姐?！鄙蛐嬷毖?，莞爾，“他誤會了。”

    這人背著他到底是吃了多少莫名其妙的飛醋？

    瑤兒如聽啞謎，師姐？哪個師姐？我長得像墟哥哥的師姐是件很大逆不道的事么？為何尊主會動怒？她想不通，沈墟一副風(fēng)輕云淡的高人表情，也不像要解釋的樣子，她就只能訥訥點(diǎn)頭：“不過后來他又不生氣了，還經(jīng)常指點(diǎn)我的武功呢，但我還是挺怕他的?！?/br>
    沈墟：“他長得很叫人害怕嗎？”

    不至于吧？就算是沈墟，對美丑沒什么具體概念的人，也覺得鳳尊主長得還算可以的。

    “長得當(dāng)然……挺絕的，但你不覺得他好看得有些詭異么？”

    “？”

    沈墟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詭異？這是現(xiàn)在人們夸人長得好看的特定話術(shù)么？

    “嘖，教中關(guān)于這位圣尊的恐怖傳說太多了，導(dǎo)致我一見到他就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你知道么……”瑤兒壓著嗓子，“咱們這位尊主之所以長成這副禍國殃民的樣子，完全有可能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人！”

    沈墟奇了：“不是人是什么？”

    “妖怪??！”瑤兒說著，原地抖了抖，“聽說尊主當(dāng)年一生下來原是個死胎，圣姑已經(jīng)下令要悄么聲兒地埋了他，誰知道埋到一半他突然又活了，哭聲那叫一個響亮，直接驚動了老尊主，是老尊主趕來救了他一命，否則他就被活埋啦！喏，前面那院子就是當(dāng)年圣姑要埋他的地兒?！?/br>
    沈墟聞聲抬頭。

    那是座占地甚廣的院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與這天池山上一應(yīng)建筑一樣，都是黑墻紅瓦，神秘肅穆。走近了，才嗅出一股子腐朽衰敗的氣息。

    從門頭那一對威武的白石獅子來看，這原是個恢宏氣派的院子，只是此時門漆斑駁，銅環(huán)生綠，層層蛛網(wǎng)隨風(fēng)顫動，凋敝凄慘，顯然年久失修，無人問津。

    門上的匾，卻是燦然一新，上書三個遒勁大字——應(yīng)悔齋。

    應(yīng)悔，應(yīng)該悔什么？

    “這應(yīng)悔齋啊，是圣教禁地，至于為什么好端端一個院子成了禁地，沒人知道，我猜八成是因為這地兒差點(diǎn)埋了尊主，尊主長大后一不高興，就封了它?！爆巸撼烈?，“師父讓我領(lǐng)你來此處，也不知意欲何為?！?/br>
    “他沒跟你說么？”沈墟問。

    瑤兒一攤手：“他說你要是進(jìn)去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br>
    正小聲交談，身旁有巡邏的圣教弟子走過，見到瑤兒，一個個都尊敬施禮，喚一聲：“瑤姑娘。”

    他們像是全沒看見她身邊還站著一位蒙面男子，也沒起絲毫疑心，可見她作為右護(hù)法的親傳弟子，在教內(nèi)地位超然。

    瑤兒挺直腰桿，冷著臉點(diǎn)點(diǎn)頭，算作回應(yīng)，回頭就想拉沈墟離開，口唇微張，快速道：“我在這里這么些日子，還沒見過誰膽敢私闖禁地，何況是今天還是承光節(jié)！不要命啦？我那便宜師父鐵定是沒安啥好心，走走走，墟哥哥，我送你下山?！?/br>
    沈墟被她拖著走了兩步，一把摁住她：“來都來了，進(jìn)去看看也無妨?！?/br>
    瑤兒猶豫不決：“因為承光節(jié)，天池山來了許多外人，這里的巡邏弟子也相應(yīng)地增加了一倍有余，一旦被發(fā)現(xiàn)……”

    話還沒說完，身邊人一個助跑縱躍而起，她反應(yīng)過來，隨之抬眼，只能瞄見一片青色衣擺從容地消失在圍墻上。

    瑤兒：“……”

    行吧，藝高人膽大。

    就這一會兒功夫，圍著應(yīng)悔齋轉(zhuǎn)圈的巡邏弟子就又到了跟前，瑤兒眼珠子骨碌一轉(zhuǎn)，上前拍了拍為首弟子的肩。

    那名弟子一看是她，森冷的臉上立刻浮現(xiàn)熱情的笑容：“瑤姑娘有何吩咐？”

    瑤兒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jīng)扯犢子：“咳，奈何宮那邊守衛(wèi)不夠，師父讓我來調(diào)些人手，這禁地橫豎也破得很，本姑娘在這站了半天了，連只麻雀也沒瞧見，想來也不會有什么危險，各位與其把寶貴的時間和精力浪費(fèi)在這里，不如跟我去奈何宮填補(bǔ)缺漏。”

    眾巡邏弟子聞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表示愿意聽從調(diào)遣。

    *

    庭院深深，木葉蕭蕭。

    足尖落地的剎那，沈墟已嗅到空氣中隱約浮動的腥臭，他皺了皺眉頭，右手按上劍柄。

    庭院的四個角落里分別躺著四具尸體，每具尸體都被枯葉覆蓋，腐爛程度并不相同，有些已近白骨，有些只是萎縮發(fā)黑，他們顯然是被人在不同時刻殺死在這園中，且無人收尸。

    看尸體的衣著服色，四人皆是圣教徒。

    沈墟走近其中一具最新鮮的尸體，蹲下察看。

    一劍封喉，瘡如柳葉。

    沈墟已猜出殺死他們的是誰，他起身，握緊劍鞘，舉步穿過中庭，推開廳門。

    門沒上閂，昏暗的室內(nèi)，一切都是一種壓抑的灰黑色。

    灰色的煙霧，黑色的帷幔，二者纏繞在一起，霧似幔，幔似霧，虛無，充斥了整個混沌封閉的屋宇。

    黑色的神龕里不知供奉著哪位神明，黑色蒲團(tuán)上坐著的人緩緩張開陰冷的眼睛，眼里閃過一絲訝異：“居然是你?！?/br>
    沈墟抱劍而立：“看起來你并不怎么驚訝?！?/br>
    秦塵絕：“你還沒死?！?/br>
    沈墟：“這點(diǎn)你似乎也不驚訝?！?/br>
    “因為你還活著，這點(diǎn)天下皆知。而你今日來此，雖然意外，也不奇怪?！鼻貕m絕青白陰柔的面孔上有一線細(xì)窄的亮光輕輕晃動，是他手中鋒利無比的柳眉劍，他彎起尖銳的嘴角，嘲諷道，“你與鳳隱情深愛篤，此次要助他一臂之力，奪回?zé)o上令，也在情理之中?！?/br>
    沈墟聽到一個聞所未聞的物事：“無上令？”

    秦塵絕挑眉：“無上令乃我教鎮(zhèn)教之物，見無上令如見圣尊，換句話說，沒有無上令，鳳隱也算不得什么圣教尊主，到現(xiàn)在，他充其量也只是暫居其位。而現(xiàn)在，他心心念念想得到的這枚圣物，就在我屁股底下的蒲團(tuán)里?！?/br>
    沈墟沒說話，他剛剛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嚴(yán)格說來，他現(xiàn)在與鳳隱之間，其實是一種互相利用的關(guān)系。

    “看見外面的死人了嗎？”秦塵絕問。

    沈墟目光轉(zhuǎn)冷：“看見了。”

    “這些年來，鳳隱派來奪取無上令的人，豈止你一個？”秦塵絕嗤笑，“但他們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有來無回，你知道為什么嗎？”

    沈墟面無表情：“因為你?！?/br>
    秦塵絕聳肩，表情應(yīng)該是在說——顯而易見。

    沈墟也聳肩：“你以為我是來幫鳳隱搶這個什么令的？”

    秦塵絕：“難道不是？”

    “不是?！鄙蛐鎿u頭。

    秦塵絕奇怪：“那你來做什么？”

    沈墟：“我來殺司空逐鳳！”

    秦塵絕臉色變了又變，然后哈哈大笑兩聲，只震得塵土飛揚(yáng)，屋瓦齊動：“你在癡人說夢?！?/br>
    沈墟不置可否，轉(zhuǎn)身就走。

    門卻在面前砰地關(guān)上了，秦塵絕幽冷的嗓音在腦后響起：“無論你是想奪無上令，還是想殺圣姑，都得先過了我這閻王關(guān)！”

    *

    無神臺上，鼓瑟吹笙，長袖曼舞。

    燕云十六婢各個都是神仙人物，風(fēng)華絕代，見之忘俗。古人有云，秀色可餐。場上許多人為了看美人而停杯投箸，無酒自醉。

    楚寶兒嗤之以鼻，他的眼里只有吃飯這一件大事，正把最后一片熏rou塞進(jìn)嘴里，余光里瞥見一名圣教徒附耳對那蛇蝎圣姑說了幾句話，圣姑瞇了瞇眼睛，看了眼正在提裙旋舞的十六婢，起身離席。

    鳳隱唇邊噙笑，目送司空逐鳳遠(yuǎn)去。

    一曲舞畢，燕云十六婢作揖要退下，這一揖還沒到底，一聲摻了內(nèi)力的震天怒吼直擊眾人耳膜：“鳳尊主，瑯琊城赫連春行有一事非說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楚寶兒，干飯人，干飯魂。

    第79章

    鳳隱斂容：“赫連城主但說無妨?！?/br>
    赫連春行雙眼鼓起鼻翼翕張，明明怒火填滿了胸膛卻還要捏出假笑，顯得特別面目猙獰：“素聞圣教長老堂‘飛燕游龍’四長老雷厲風(fēng)行手段了得，方才我等皆耳聞目睹，程飛程長老因護(hù)碑不力殉節(jié)而死，實乃真性情大丈夫，教人好生景仰。”

    他一上來，就先吹捧一番程飛，吹得不忍卒聽，擺明了是想欲抑先揚(yáng)，明眼人都知道重點(diǎn)在后半句，果然——

    “私以為，”赫連春行接著道，“這樣的大丈夫，卻與渣滓畜牲齊名，實在有辱程長老威名！”

    “哦？”鳳隱聞言，彎彎笑眼陡轉(zhuǎn)銳利，“不知赫連城主口中說的渣滓畜牲，具體指哪位？”

    赫連春行從鼻中噴出火氣，并起二指點(diǎn)向鳳隱左手邊席上端坐的黑袍長老：“赫連某今日就把話撂在這里，不成功便成仁，有游無雙活著的一日，我瑯琊城就是舉傾城之力，也要與圣教血戰(zhàn)到底！”

    “哼，城主好大的口氣！”游無雙在教中位高權(quán)重，仗著圣姑寵信向來托大，此時更是無視鳳隱主位，自行起身對峙，陰惻惻笑道，“游某倒真想瞧瞧，有朝一日，熊熊圣火血洗瑯琊城會是一副什么樣的光景！”

    他說出“血洗瑯琊城”五個字時，場上人人色變，頓生唇亡齒寒的緊迫感，皆暗中握緊了隨身兵刃。

    “喀”的一聲輕響，赫連春行背后的一名扈從將腰刀推出半指。

    霎時間，十余名紅袍圣教徒不知從何處躥出，轉(zhuǎn)眼間就將赫連氏一行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

    雙方怒目相向，神經(jīng)與肌rou都繃緊了，情勢危急，一觸即發(fā)。

    鳳隱既不制止，也不調(diào)和，屈膝斜臥，抓了一把瓜子，慢慢悠悠嗑起來。

    群雄聽到喀嚓喀嚓的響動，不禁側(cè)目，好家伙，都什么時候了，這倒霉催的圣尊還在看戲？

    隨著對峙的拉長，額上的汗珠逐漸滲出，赫連春行眼皮直跳，心里打鼓，實在是吃不準(zhǔn)這鳳隱是做的什么打算，不是說好了今日要聯(lián)合起來演一出戲么？合著就是讓他一個人唱獨(dú)角戲？

    他騎虎難下，腹中怒火水漲船高，直要破肚而出，怒氣蓬勃之際也管不了那許多，只好硬著頭皮拿雞蛋碰石頭：“游無雙，你人多勢眾，現(xiàn)在要?dú)⑽液者B春行，便如碾死一只螞蟻那么簡單，但你殺了我又如何？血洗瑯琊一城又如何？武林中豪杰義士多如牛毛，大小門派更是不勝枚舉，豈是你一朝一夕就能屠戮殆盡的？而天池圣教有你這樣殺人如麻逞性妄為的豺狼孽障，便如一顆老鼠屎，毀了一鍋湯，如此鼠目寸光，壞了聲名，還妄想一統(tǒng)江湖？哼哼，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他一番慷慨陳詞，大抵說出了在座各門派的心聲，引得一片連聲附和。

    楚寶兒看周圍人都是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心頭打突，偷偷扯了扯楚驚寒的衣擺：“娘，待會兒會不會打起來？”

    楚驚寒鎮(zhèn)靜的目光落在不遠(yuǎn)處的鳳隱身上，沒有回話。

    楚寶兒有點(diǎn)著急：“娘，待會兒要真打起來，咱們出不出手？咱們要出手的話，幫誰??？”

    楚驚寒無奈地看他一眼，言簡意賅給出兩個字：“且看。”

    哦，那就看吧。

    楚寶兒撓撓頭，好歹讓自己的屁股粘在墊子上，否則照他往常的性子，早就沖進(jìn)了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