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雀雨 第86節(jié)
本是無可避免的難看場面,竟莫名其妙被化解了。 夏郁青踐行昨晚定下的作戰(zhàn)方針,真就放了花就準備走了,說要回學校上課了,不再打擾陸爺爺休息。 陸西陵要送她下樓,她忙將他按住,“不用,一會兒爺爺要去拍ct吧,你在這邊方便些?!?/br> 陸西陵點頭,“你叫司機送你?!?/br> 將夏郁青送到走廊里,陸西陵叮囑了兩句,便返回病房。 他也不提方才的事,只對爺爺說,“您早餐吃飽,今天一堆檢查。” 陸爺爺冷哼一聲,“你少在我跟前賣乖?!?/br> 上午做了檢查,下午結果陸續(xù)出來,右手和腰椎骨折,不算嚴重。微創(chuàng)治療,住院半個來月應該就能出院靜養(yǎng)。 對老年人而言,摔傷髕骨最了不得,也是所幸陸爺爺?shù)沟貢r,及時伸手撐了一把,才沒造成嚴重后果。 下午陸爺爺要睡覺,陸奶奶年紀也大了,陸笙就讓她先回去休息,照顧人的事情有小輩,有專業(yè)的護工,不用奶奶親自cao勞,不然一個好了,一個又累倒了就得不償失。 下午陸西陵去了趟公司,晚飯以后過來醫(yī)院,跟陸笙輪替——陸笙有事要去趟自己的店里。 旁邊床頭柜上,放著一疊報紙。 陸西陵拉過椅子坐下,“我給您讀報?” 陸爺爺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陸西陵在頭版挑了個政策解讀的新聞,念過標題,瞥了陸爺爺一眼,見他似乎有興趣,便繼續(xù)往下讀。 這是初中那會兒的習慣了。 陸爺爺愛看報,家里訂了三四份。 他當年發(fā)家就得益于對政策風向解讀準確,孤注一擲地跟對了風口,也因此教導陸西陵要養(yǎng)成看新聞的習慣,未來走勢如何,都藏在那些看似枯燥的政策條文里。 那時候一周兩次回陸家吃飯,吃完飯,陸爺爺就會將陸西陵叫到書房去,讓他為他讀會兒報紙。 這也間接培養(yǎng)了陸西陵對新聞重要程度的敏感性,因為一但選讀得不對,爺爺便會不高興,問他這有什么值得讀的? 后來上了高中,課業(yè)愈忙,這習慣就廢止了。 這一條讀完,陸西陵翻到下一版,正在篩選時,陸爺爺出聲了。 “你這幾個月搞工作室,折騰那個什么‘青禾計劃’,是個什么意思?還真打算轉行做慈善家?” 陸西陵語氣平靜:“這您讓我怎么回答?我要說我現(xiàn)在真是醉心慈善,您一定覺得我偽善;我要說我純粹是為了夏郁青,您肯定又不高興?!?/br> 陸爺爺蹙眉,“那黃毛丫頭就有那么好,讓你顛三倒四的?!?/br> 陸西陵抬眼看了看爺爺,“您當我瞧不出,您也不是真討厭她這個人,您只是討厭她的出身?!?/br> “你又知道了。” 陸西陵將報紙一合,疊了疊,重新放回到床頭柜上,“她說我擔心您擔心得不得了,這話不假。您不知道,昨晚上我接到陸笙的電話,說您摔了,我是什么心情。說句難聽的,到了您這個年紀,這一摔說不準就是最后一摔。” “聽明白了,你就是盼我早死?!?/br> “我也聽明白了,您反正是不怕我們難過?!?/br> 陸爺爺一頓,看向他。 陸西陵神情平靜,“我爸去世的時候,您跟他心結還沒解開,我不信您現(xiàn)在不覺得耿耿于懷?!?/br> 陸爺爺不做聲。 實則,自陸頡生和凌雪梅相繼去世以后,爺孫兩人就幾乎沒有真正交心過了。 今天陸西陵姿態(tài)放得低,而他自己摔了一跤,確實心有余悸。 要真這么一摔不起,他也難瞑目。 這會兒說不上是不是互相坦誠的最好的時機,但真要有心去找什么時機,又未免落于刻意。 便沒再說什么,由著陸西陵繼續(xù)說下去。 “我覺得您心里應該比誰都清楚。”陸西陵平聲說道,“真正間接害死我爸的,其實是您自己。如果不是您一直咄咄相逼,他不會帶著我媽離開南城。” “你是在怪我?”陸爺爺擰眉。 “我不該怪您?”陸西陵看向他,“你一直只記得你失去了兒子,但從沒想過,我是失去了父母?!?/br> 這坦蕩磊落的對峙目光,讓陸爺爺一時未敢作聲。 而陸西陵移開了視線,繼續(xù)不疾不徐道:“您是長輩,但長輩不代表絕對正確的權威。我不是來跟您吵架的,我只是想跟您把話講清楚。您愿不愿意聽我無所謂,我只想您百年之后,我想起這件事不覺得遺憾,不跟您一樣至今耿耿于懷?!?/br> 陸爺爺?shù)人^續(xù)說。 “我不認同您對我媽的態(tài)度,但我也不執(zhí)著讓您承認,您確實做錯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局限,可能怨恨我媽,能讓您心里好受點。一度我也是這么做的?!?/br> 陸爺爺心頭一震。 因為陸西陵一針見血地戳中了他最大的心魔。 “……但她確實是整件事里最無辜的人。沒有她,就沒有我,沒有陸笙。我希望您至少念及這一點,往后不要在我面前侮辱她?!标懳髁暾Z氣依然平靜,因為這些話,自上回看過夏郁青的日記以后,他就一直在思考。 陸爺爺更加沉默。 “再就是夏郁青。我仍然是這個態(tài)度,您接受她也好,不接受她也罷,我不強求。我已經照您的意思,繼承了您的基業(yè)。我是長子,為了家人也是理所應當。但我不會為了您的自私,無限度讓渡我的自由。” 陸爺爺張了張口,終于出聲:“……就非得是她?” “是。” “她一個鄉(xiāng)野丫頭,對你的事業(yè)能有什么幫助?” “她永遠不必給我提供什么實質的幫助。只要她這個人存在,我就會覺得,生命至少還有那么一點意思?!?/br> 更rou麻的話,也不必說了。 譬如他時常會在噩夢醒來之后徹夜失眠。 譬如除了對陸家的責任之外,他試圖再跟這世界建立一些毫不功利的聯(lián)系,所以他才養(yǎng)了那些熱帶魚。但或許,飼養(yǎng)它們本身的目的就是功利,所以它們也一個接一個地死亡。 后來他就認命了,可能這世界上有一部分人,就是注定要成為責任的奴隸,就像他曾經也試圖拿責任綁架凌雪梅一樣。 他未嘗沒有贖罪心理。 而夏郁青,她是一個偶然,是黑暗荒原上由閃電降下的火。 此后他的生命才不是永夜。 “……”陸爺爺皺眉別過了臉,“我可真見不得你跟你爸一樣沒出息。” 陸西陵不以為意,抬手又拿起了報紙,“再給您念幾條?” 陸爺爺板著臉,“換一份。這份我早讓陸笙讀過了?!?/br> 此后,夏郁青又往醫(yī)院里跑了兩三回。 陸爺爺?shù)膽B(tài)度始終不咸不淡的。 她也不在意,該怎么探望怎么探望。 他心情好的時候,她就試探著跟他多聊兩句;他要是心情不好,她就打完招呼就走。 該有的尊重和禮數(shù),一點不落,卻絕不有意賣乖諂媚。 半個多月,陸爺爺出了院。 因元旦那幾天還在醫(yī)院,出院以后,陸奶奶張羅著要補一頓家庭聚餐。 陸西陵當天離開公司之后,去了陸宅。 進門時,陸笙往他背后望去,“哥,青青沒來嗎?” “她要期末考試?!?/br> 陸笙頗覺遺憾地“哦”了一聲。 她當然知道這是托詞,不自覺地看陸爺爺一眼。 陸爺爺臉上沒什么表情。 夏郁青這個寒假沒有找兼職,因為“青禾計劃”那邊的負責人,想讓她參與一些細節(jié)擬定的工作。 負責“青禾計劃”的工作室,跟se medical在同一棟寫字樓的不同樓層,于是夏郁青短暫地跟陸西陵過了一段一起“上班”的生活。 中午,她會離開工作室,去陸西陵辦公室吃飯。 提前點好的餐,從江南小館送過來的。 陸西陵自己甚少在辦公室里吃任何東西,因為討厭空間里一股食物的氣息。 但在她這兒,破例只有零次和無數(shù)次。 下班后,兩人若還有精力,就會去探店,餐廳、酒吧……吃的玩的,全看心情。 打羽毛球的共同愛好,也沒有落下。 夏郁青時常覺得,陸西陵真是一個孤獨的人,他幾乎沒有那種可以煩惱時喝一杯,掏心掏肺,無話不談的鐵哥們兒,以至于她是他女朋友的同時,又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她很難想象,這些年他不開心的時候是怎么過來的。 這天上午,夏郁青意想不到地接到了陸爺爺?shù)碾娫挘八挛缛リ懠液缺琛?/br> 陸爺爺強調,單獨。 中午吃過飯,夏郁青跟工作室的負責人打了聲招呼,自己偷偷地前去赴約。 她自信自己一人應該可以應付得了。 到時,陸奶奶也在。 今日出了太陽,一層淺金色陽光照進來,陳設雅致的客廳里,分外靜謐。 陸奶奶指了指后方花園,低聲笑說:“他戴著牽引腰帶,不能久坐,在后面散步呢。你過去陪他聊聊天吧。他要是又說什么難聽的話,你就喊奶奶,奶奶給你出頭?!?/br> 夏郁青笑容明璨,“奶奶您對我真好?!?/br> 后方花園不算大,角落里種了一棵夏郁青叫不出名字的樹,此外都是花花草草,黑鐵的柵欄上,攀滿了藤本植物,即便冬日,亦有一種葳蕤之感。 而在角落里,夏郁青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當日送的那小盆姬月季,竟然還在。 連著花盆,一起長進了土里。 蒼綠的植株長得高了些,纖弱輕薄的粉白色花瓣,在薄陽微風里輕輕晃動,明明那樣纖細,卻一派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