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際漸漸黑沉，晚風(fēng)襲來，夾雜著流火的意味，很有些寒意。李露白從包里翻出紙巾，踮腳輕手替況南衡擦掉頭上的汗，責(zé)備道：“穿這么少，還流汗了，等會風(fēng)一吹肯定感冒?！彼p聲說：“不是他們叫我來的，是我自己要來的，我給你打了電話被他們接到，才自己找來的?！?/br>
    況南衡彎下腰，好讓李露白不用那么累，“你是想我的?！?/br>
    這么近的距離，李露白側(cè)頭看了眼場邊的同事們，他們笑得曖昧不明。她有些不好意思，退開了半步，“我?guī)闳コ燥埌伞！?/br>
    況南衡很順從，將李露白懷里的球扔給周穆沉，然后接住周穆沉扔過來的外套。再伸手一把攬住她的肩膀，舉著水瓶晃了晃，向同事們說：“女朋友離不開我，先走了?！?/br>
    起哄聲頓時此起彼伏，在沒什么人聲的空曠球場上生出回音。

    李露白笑笑，任由他攬著自己，“想吃什么？我給你當(dāng)司機。”

    “想吃——想吃你做的飯?！睕r南衡低下頭說。

    “噢，你是算計著又想去我家?！崩盥栋滓桓笨创┝四樱澳窍日f好，我很久沒做過飯了，要是忘記放鹽或者過了火候，你不準(zhǔn)說我。”

    況南衡攬著她快走了幾步，嘴角算是有了些笑意，“再說吧?！?/br>
    走到車邊，況南衡放開李露白，自然地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嫻熟的坐下，扣好安全帶，一臉乖巧，“回家吧?！?/br>
    李露白笑著，沒再搭理他，關(guān)好副駕駛的門，從車頭繞到駕駛座去。

    經(jīng)常需要出差，或者給領(lǐng)導(dǎo)當(dāng)辦事的，李露白開車的技術(shù)也是很好的，非常穩(wěn)當(dāng)。晚高峰剛剛開始，還沒有非常堵，李露白慶幸，“幸好我單位隔你近，我很快就去找到你了，否則過會兒還不知道要堵成什么樣。”

    況南衡擰開水瓶，一口氣喝下了半瓶，咕嘟咕嘟的，李露白看他一眼，不禁說：“你喝慢一點，別嗆到了?！?/br>
    他將水瓶放到中控臺，“是啊，你隔我這么近真是太好了，以后就換我去接你吧。”

    李露白沒有接話，陷入了沉默。

    況南衡倒不覺得有什么，他轉(zhuǎn)身想將外套扔到后座，卻在扔的前一刻頓住了，“你后座上怎么有一個大箱子？”

    李露白張嘴，一翕一合間，還是再過了幾秒才出聲：“我今天是有話要跟你說的?！?/br>
    況南衡坐正了，有些不解，“怎么了？”

    鼓足勇氣，在綠燈起步時，李露白小聲說：“南衡，最多下周，我就要被外派了?！?/br>
    車?yán)锵萑肓私^對的寂靜，與車外仿佛是兩個世界。這與李露白預(yù)料之內(nèi)的情景一模一樣，她不敢轉(zhuǎn)頭，不敢看況南衡的神情。

    安靜了很長的時間，路都走過了一半，況南衡問：“這個工作安排你應(yīng)該幾個月前就知道了吧？”

    過了幾秒，李露白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為什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況南衡的語氣意味不明。

    “不是的。”李露白有些著急，“原本定的是年底，去歐洲出差前突然告訴我這個月就要調(diào)過去，按原來的安排，我想著這幾天再告訴你的……”

    況南衡好像很疲憊，他向后靠，雙手按住眼睛，再放下，“你要調(diào)去哪里？去多久？”

    不自覺聲音就越來越小，李露白握著方向盤的手越來越緊，“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借調(diào)，不算正式外派，至少一年……”

    這是很保守的說法，他們彼此都知道。她工作的特殊性，是不可避免的。

    況南衡沒有再問什么，車?yán)镌俣认萑氤聊?/br>
    這一路都是綠燈，好容易終于遇見一個紅燈，停下車后，李露白終于壯著膽子看向況南衡。他目光看著前方，好像沒有焦點，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南衡……”

    “今天這個病人，是個年輕的弟弟，也就十六七歲，頭顱MRI顯示圓形病變，剛來的時候懷疑是腦梗死，在神內(nèi)就診，但不見好轉(zhuǎn)，復(fù)查增強MRI，第四腦室病灶周圍中度水腫，提示邊緣不規(guī)則環(huán)形強化，轉(zhuǎn)診神外，我請老師親自來確診了星形細(xì)胞膠質(zhì)瘤?！睕r南衡的聲音很沉很沉，李露白從來沒有聽見過他這樣的語氣。

    “后來辦住院檢查，意外發(fā)現(xiàn)胸部CT顯示左肺下葉圓形腫塊，且有淋巴結(jié)——他住的房子在化工廠下游，煙塵很大。影像科意見是肺癌，我們聯(lián)同胸外科、影像科會診，最終統(tǒng)一了診斷，他是肺癌腦轉(zhuǎn)移。癌細(xì)胞一旦轉(zhuǎn)移，已經(jīng)意味著是晚期，我勸他父母，要開顱，休學(xué)治療，他也很聽話，一直按我的醫(yī)囑吃藥，算是控制住了，出院了?！?/br>
    綠燈了，后車在按喇叭提醒李露白，她只好先踩下油門，不去看況南衡。

    況南衡又拿起水瓶，這次他喝完了所有的水，“半年后他又復(fù)發(fā)了，這次檢查的時候，腫瘤突然間長了很大，四腦室受壓變形，離腦干很近，很危險，已經(jīng)對他造成很嚴(yán)重的壓迫癥狀，他頻繁暈倒、大小便失禁?；熞呀?jīng)不會再有用了，需要手術(shù)，但又有很大可能會傷及腦干，危及呼吸中樞。他很相信我，他的家人也很相信我，他們是我遇到過最配合的家屬，各項簽字都配合，以為我會不放心，還提議可以錄個視頻?！?/br>
    況南衡的聲音突然有些哽咽，“為了他，他的家里已經(jīng)將積蓄都用完了。前天的手術(shù)，一切都很順利，我以為他會有很好的預(yù)后，但是今天情況突然惡化，推到手術(shù)室里，我才開顱，他就沒有生命體征了。出手術(shù)室時候，前一個晚上沒來得及合眼的他爸媽，就靠在手術(shù)室外的地板上睡著。我跟他聊過天……他學(xué)習(xí)很用功，聽說是班上的第一，他一直都很積極，哪怕復(fù)發(fā)住院的時候，也沒有一點不開心。他還跟我說，自己有一個喜歡的女孩子，想等高考后就告訴她，他說，他有一天看到你來找我……”

    他一度無法再繼續(xù)說下去，但是主干道上沒有可以靠邊的地方，李露白無法停下來。她只好摸索著，將紙巾遞給況南衡。

    穩(wěn)定了些情緒后，況南衡繼續(xù)說：“他說他想成為我這樣的醫(yī)生，可以救人命，以后他喜歡的人也可以像你這樣來科室里就是矚目的焦點。他總是會讓我教他功課，然后說好崇拜我，可是……”

    他勉力控制情緒，“可是……我都是按照步驟來的，他也一直按照我的醫(yī)囑，老師還一起會診了，我甚至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不知道他為什么救不回來?！?/br>
    “露白，我頭一次發(fā)現(xiàn)，真正的重癥掉在我手里，我是沒有辦法像我以為的那樣成功治愈的?！?/br>
    “我沒有大家和自己以為的那么優(yōu)秀?！?/br>
    這些話，仿佛千鈞之力，緊緊攥住李露白的心，生疼得讓她幾乎提不上氣。她想抱住他也好，可是擁擠的車道，并不允許她做出什么。

    等到車駛?cè)氲叵峦＼噲龅臅r候，隔況南衡情緒不穩(wěn)定已經(jīng)過去了一段時間。

    李露白解開安全帶，她探身向況南衡，伸手抱住他。她難過極了，難過得喉頭仿佛被哽住，不能清楚說話：“抱歉，南衡?！?/br>
    地下停車場的感應(yīng)燈暗了下去，車?yán)锏囊磺胁辉偾逦?/br>
    她聽見他的在黑暗里淺薄的嘆息，然后聽見他說：“我原本以為我已經(jīng)能夠救人于危難，也原本以為重新遇見你一切都已經(jīng)穩(wěn)定。其實我不能懸壺濟世，也無法和你擁有穩(wěn)定的將來。”

    “直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我還是什么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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