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可曾給過，她作為皇后的顏面？

    趙懿懿輕輕抽噎幾下，反問他：“那陛下覺著，妾身該要說些什么呢？”

    她低頭啜泣著，綿軟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幾乎是語不成句。

    做皇后時(shí)，她向來是端莊而溫婉，語聲不疾不徐，唇角永遠(yuǎn)掛著幾分淺淡笑意。即便在史冊(cè)之上，也堪稱典范。

    難得有這樣傷心到肝腸寸斷的時(shí)候。

    顧禎心頭倏地軟了軟，沉沉凝著她看了許久，終是緩和了語氣說：“好了，別鬧了。”

    別鬧了。

    簡簡單單的三個(gè)字，卻能輕而易舉的，摧毀她努力澆筑起來的所有防線，轉(zhuǎn)瞬間一潰千里。

    鬧嗎？

    他仍覺得她在鬧嗎？

    “都這么久了，還沒消氣呢？”顧禎放柔了聲音問她。

    趙懿懿眨了眨霧氣迷蒙的眼，輕聲說：“陛下是覺得，妾身在鬧脾氣嗎？”

    顧禎未曾說話，清冷無波的眸子凝著她瞧，明晃晃寫著，他確實(shí)覺著她是在鬧脾氣，也覺得她鬧了這么久了，是該要消停了。

    趙懿懿忽而想起來，舅母曾對(duì)她說過，適當(dāng)?shù)佤[些小脾氣，會(huì)更博取夫君的憐惜?？扇羰囚[過了，只會(huì)徒增厭煩。

    他現(xiàn)在，便是覺得她已經(jīng)鬧過頭了，快要失去耐心了吧。

    心中驀地一酸，眸底神色卻愈發(fā)的堅(jiān)定，她仰著頭柔柔一笑，輕聲道：“陛下，妾身沒有在同陛下鬧脾氣，只是覺得有些累了?！?/br>
    “妾身先前不懂事，確實(shí)給陛下添了許多麻煩。”

    這樣乖巧貼心的話，他合該是滿意的，卻又不知為什么，竟是沒來由的心慌。

    果不其然，稍頓了片刻后，她接著說：“妾身打點(diǎn)不好宮中庶務(wù)，也無法盡好皇后本分，日后定然長居椒房殿中，若非傳召，絕不輕易打擾陛下、叫陛下煩憂。”

    顧禎面色如常，鳳目中卻似有驚濤駭浪翻涌，淡聲問：“這便是皇后給朕的答復(fù)？”

    聲音和煦如春風(fēng)，細(xì)聽來，隱有山雨欲來之勢(shì)。

    他沉黑的眼眸緊緊凝著她，趙懿懿心尖下意識(shí)一顫，卻是不甘示弱的望了回去，抿了抿唇瓣：“是，這是妾身給陛下的答復(fù)?！?/br>
    “好，好，好！”顧禎連說了數(shù)個(gè)好字，儼然已是氣到了極點(diǎn)，咬牙道，“好得很！”

    在窗前糾結(jié)至深夜，他終是選擇遵從內(nèi)心，過來椒房殿看她。這是他生平頭一次，主動(dòng)找人求和。

    他想著，只要她肯認(rèn)一句錯(cuò)，認(rèn)錯(cuò)也不用，只要她肯乖些，別再鬧了，他便可以既往不咎。

    然她卻半點(diǎn)也不肯領(lǐng)情。

    觸及他陡然轉(zhuǎn)陰的面容，趙懿懿很沒出息的別開眼，兩手緊緊攥著衣角，指骨因用力而泛著慘白之色。

    顧禎望著她冷冷一笑，既然皇后不肯領(lǐng)情，那他也沒必要再自討沒趣，在這兒逗留下去。

    “皇后既然已經(jīng)想明白，有了自個(gè)的決斷，那朕也無話可說。”顧禎忽而從榻前起了身，冰冷如刀的視線掃過她的眉眼，一寸寸深深刮過，叫她身子往后縮了縮。

    眼見他起身欲走，趙懿懿輕聲說：“妾身恭送陛下?！?/br>
    她自榻上起身，胡亂擦了擦眼淚，隨手拿了件外衫披在身上，趿拉著蝠紋高頭履跟了出去。

    聽著身后傳來的腳步聲，顧禎心頭莫名的煩躁，步伐稍稍加快了些，冷著臉出了寢殿。

    殿外宮人侍立在旁，低垂著頭不敢看上一眼，方才隱約聽著里頭爭執(zhí)聲時(shí)，眾人的心便已提到了嗓子眼，乍然見陛下拂袖從殿中出來，更是被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將腦袋埋得更低了些。

    陛下親自來椒房殿，又憤而拂袖離去，這已是第二回 了。

    眾宮侍有些不解，娘娘這么喜歡陛下，每回陛下來了她都能高興好幾日，又怎會(huì)將陛下給惹怒呢？

    行至殿門前，顧禎突然回首望去，正正好觸及皇后倉皇失措的一雙眸子。

    芙蓉面上滿是淚痕斑點(diǎn)，一頭柔順無法披散著，單薄寢衣外只披了件褙子，腳上的鞋履也未曾穿好。

    怎么瞧怎么狼狽。

    見他看過來，更是無措地往后退了退，兩手緊緊攥著衣角，無助地偏頭咬了咬唇瓣。

    她向來是儀容嚴(yán)整，明麗鮮妍的，何曾有過這樣可憐的時(shí)候。

    有那么一瞬間，顧禎心頭軟了軟，隨即又強(qiáng)迫自己硬下心，冷聲道：“皇后記著自個(gè)今日所說的話，先待在椒房殿里好好想想，等何時(shí)想明白了，再來告訴朕?！?/br>
    殿中無數(shù)宮侍林立，雖深深埋著頭，卻是一個(gè)個(gè)活生生的人站在這里。在他冰冷聲音出口的那一刻，趙懿懿很想找個(gè)地方躲起來。

    雖下定了決心不要再喜歡他，可喜歡了那么久的人、放在心上那么久的人，又哪會(huì)那么輕易忘懷。她的心緒，還是會(huì)因他而牽動(dòng)。

    躲起來，就聽不到這些話了。

    也就不會(huì)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聽著了，聽著了他對(duì)她的冷聲訓(xùn)斥，見著了她這個(gè)皇后顏面掃地的場景。

    “妾身領(lǐng)命?！壁w懿懿叉手于身前，緩緩彎下腰行禮，恭送他離去。

    待顧禎一走，云竹立馬迎上前來將她扶住，顫著聲問：“娘娘，方才……方才不是還好好的么，怎么一轉(zhuǎn)眼的工夫，陛下就……就……”

    因著擔(dān)憂驚懼，剩下的話竟是說不出來，只是滿臉驚惶的望著趙懿懿。

    最初的羞窘與難堪過后，趙懿懿的神色異常平靜，只是輕扯了下唇角，淡聲道：“嗯，許是我惹怒了陛下吧?！?/br>
    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叫整座椒房殿都掀起了滔天巨浪，宮侍們慌得腿腳一軟，差點(diǎn)兒就這么跪在地上。

    蔓草到底是從小跟著趙懿懿的，雖稍顯呆笨了些，卻一眼瞧出她這會(huì)兒神情有些恍惚，急忙將殿中宮侍都遣退了下去。

    一輪皎潔明月照下來，殿前石階鋪了滿地霜色，云竹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里，根本想不明白，事情怎么會(huì)變成這樣。

    陛下進(jìn)去時(shí)，明明還是好端端的。

    她有些自責(zé)沒能攔住陛下，繼而柔聲勸慰道：“娘娘，沒事的。陛下近來國事纏身，被攪得煩亂不堪。等過幾日陛下心情好些了，娘娘再做些吃食，親自給陛下送去紫宸殿，陛下保管比誰都高興。”

    趙懿懿驀地后退了兩步，搖頭道：“不去了，不去了，我不去了。”她以手掩面，身子靠著門扉緩緩滑下去，哽咽道：“我再也不去了?！?/br>
    隨著身子往下滑的動(dòng)作，她最終跌坐在地上，雙手掩面泣涕嗚咽，身子哭得微微顫抖，不住重復(fù)著自個(gè)“再也不去了”。

    還去那兒做什么呢，去討人嫌嗎？

    跟在皇后身邊快三年，云竹從未見過皇后如此失態(tài)的模樣，一時(shí)有些心酸，試圖將她從地上扶起來。

    往日的皇后啊，永遠(yuǎn)衣冠嚴(yán)整，溫柔端麗，只消被她看上一眼便覺滿心歡喜，倘若再被她夸上一句，更是叫人心臟怦怦直跳。

    又何曾有過，這樣不顧形象瑟縮成一團(tuán)的時(shí)候。

    “我不去了?！壁w懿懿將自個(gè)縮了起來，埋首抱膝道：“我哪也不去了?！?/br>
    往后她就在椒房殿里待著，不再湊到他跟前去討嫌。

    喜歡他這么苦、這么難受，她便要將對(duì)他的喜歡一點(diǎn)一點(diǎn)抽離，將這些年的情愫全部收回來。

    這樣，她就不會(huì)覺得難過了。

    她就會(huì)高興了。

    應(yīng)該……是這樣吧……

    良久，趙懿懿仰頭看了眼夜空中的星子，呢喃道：“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好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的?？墒俏椰F(xiàn)在不要喜歡你了，再也不要了?！?/br>
    她像是在說給那人聽，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更像是說給天地聽。

    只要有人聽著了，就代表她已然說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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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春殿種了許多桃、李、杏等樹，春景較之旁的殿宇更明媚許多。

    顧禎繞過一株庭前桃樹，闊步入內(nèi)時(shí)，卻見得一個(gè)孩童在殿中跑來跑去，蒙著眼睛抓人玩。

    孩童是七皇子，殿中宮人四下閃躲著，一面出聲引他過去，一面又靈巧地避開。

    顧禎靜悄悄立在那冷眼看著，忽而想起了上回賞花宴上的事端，正當(dāng)他要叫人阻止這場游戲時(shí)，七皇子忽而奔過來，伸手欲抓向皇帝。

    被宮侍給牢牢擋住了。

    七皇子大喊幾聲抓住了，揭開蒙眼布的下一瞬，卻是徹徹底底僵在那兒，隨后被自個(gè)宮侍扯著跪了下去：“皇兄萬福?！?/br>
    望著七皇子手中那條蒙眼布條，顧禎便想起了上回賞花宴上，因他突然蒙著眼闖出而引起的禍?zhǔn)?。那日滿座赴宴之人盡皆被他撞倒時(shí)，他便告訴何太妃自行處罰了，卻不想今日，竟還敢玩。

    可見根本沒罰過。

    他沒理會(huì)跪在地上的七皇子同宮侍，徑直入了內(nèi)殿，在太后對(duì)面坐了下來。

    “怎么了？”太后望著他那條繃得緊緊的唇角，淡聲道，“方才外面出了什么事，鬧成這樣？”

    顧禎問：“七郎怎么在母后院中？太妃呢？”

    太后笑道：“你姨母這幾日身子欠佳，臨川又和七郎玩得好，就時(shí)常將他接過來玩會(huì)?！?/br>
    顧禎對(duì)此隱有些不悅，到底沒說什么，只是頷首道：“母后喜歡就行。”

    “說起來，七郎今年也有了八九歲?！碧筝p聲說，“哀家記著你這么大時(shí)，已開始隨著你父皇處理朝政了?！?/br>
    顧禎聽出她的弦外之音，遂放下茶盞問：“可是誰在母后跟前說過什么？”

    太后擺了擺手：“沒誰說什么，哀家不過是感慨兩句罷了?！?/br>
    顧禎的面色徹底淡了下來。

    母后向來耳根子軟，旁人說什么都容易輕信，只是以她的心思，恐怕是想不到這些東西的。

    “皇子十歲封王，是太|祖定下的規(guī)矩，有法度可循?！鳖櫟澑糁饣ù巴饪戳搜?，眸色略有些晦暗。

    被兒子直接戳穿了心思，太后神色略有些尷尬，訥訥道：“說是這么說罷了，哪個(gè)還真這樣，老四不也是七歲就封王了么。剛才伺候的宮侍都說，七郎的文章被師傅夸了，哀家可記得你小時(shí)候，師傅們就沒夸過你幾句?！?/br>
    顧禎無聲地扯了扯唇角，他自幼是太子，師傅們都是奉父皇的命拼命壓他，生怕他驕傲自滿，怎可能夸。

    他飲了口茶水，淡聲道：“阿祁是父皇冊(cè)封的?！?/br>
    浸yin宮中多年，饒是太后性子不甚機(jī)敏，也聽出皇帝這是明晃晃地告訴她，他又不是七皇子的爹。

    皇帝大權(quán)在握，舉手投足間矜貴冷冽，給人一種極強(qiáng)的壓迫感，太后實(shí)則是有些怕這個(gè)兒子的，見他眉眼沉了下來，便訕訕笑了下，小聲嘀咕了幾句。

    倆人說了幾句話，正當(dāng)顧禎起身欲走時(shí)，一個(gè)容顏清艷的少女從外走了進(jìn)來。

    瞧見來人后，顧禎動(dòng)作微頓，道：“尋芳何時(shí)進(jìn)宮了？”

    何尋芳行了個(gè)禮，溫聲道：“回陛下話，臣女是昨日下午被姑母接來宮中的?！?/br>
    她神色溫和，語罷，便微垂著頭一言不發(fā)。

    顧禎回首望了太后一眼，神色略有些沉：“母后年歲大了，獨(dú)自在宮中難免孤寂，思慮也重些。臨川又貪玩，你留在這兒多陪母后說說話，以免她老人家多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