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偏移，在這殿外跪久了, 膝蓋至整條小腿都是酥軟僵麻, 仿佛這兩條腿都不是自個的了。

    何尋菱兩手扶在身側(cè), 膝蓋稍稍動了兩下，甫一抬頭，便見一雙如鷹的眼眸正陰沉沉地盯著她看。

    是那紫宸殿的內(nèi)侍。

    何尋菱深吸口氣，不敢再亂動，又筆直跪了回去。

    一道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待一雙皂靴自身旁經(jīng)過時，何尋菱悄然抬目一看，欲喚一聲“伯父”，卻又不大敢。

    何明守也正在看她，步子微微一頓，面上閃過一抹錯愕過后，由宮侍引著從左銀臺門進(jìn)了紫宸殿。

    紫宸殿如常點著沉榆香，自那金猊爐中散出裊裊煙霧，清淡如水的味道飄散在四周，窗牖中透進(jìn)來的光打在上面，折射成了一束一束的。

    剛踏入殿中，他便覺著氣氛有些不對。

    待瞧見皇帝那略顯不虞的面色后，更確定了心中的猜測。

    何明守這段時日一直領(lǐng)著人在整飭佛寺宮觀，進(jìn)展還算順暢，掃過他奉上來的文書以后，顧禎神色稍緩，輕輕頷首：“不錯?！?/br>
    將今日的事稍作稟報以后，覷著皇帝眉眼間的一抹躁郁之色，以及眼下的淡淡青黑，何明守恭聲問：“近來正值春夏之交，氣候多變，極易風(fēng)寒入體。陛下處理政務(wù)之余，還是應(yīng)當(dāng)多注意身子才是。”

    顧禎閉目掩去眸中煩亂，抬手揉了揉睛明xue，方才溫聲道：“母后近來身子骨不大好，太醫(yī)交代過需得靜養(yǎng)，卻總是為著些小事勞心傷神，大動肝火。朕對此事，甚是憂心?！?/br>
    何明守微微一愣，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不知皇帝想說什么。

    顧禎旋即話鋒一轉(zhuǎn)，眸色亦是沉了幾分，凝聲道：“母后已這般年歲，實是不該再為著這些事憂心，卻總有小人從旁挑撥，不叫母后安生。還望阿舅能替朕勸解一二?！?/br>
    此話說得足夠明顯，何明守這便明白過來，應(yīng)當(dāng)是太后做了什么事惹得皇帝不高興，皇帝想叫他幫著說兩句，讓太后莫要再多管閑事。

    不知怎的，他下意識就想到了跪在外頭的何尋菱。

    何明守自個唬了一跳，一時間覺得頭疼無比，然皇帝話都說到了這份上，他自是不可能推辭，只得起身道：“陛下請托，臣自當(dāng)盡力，只是臣不知娘娘近來因何而cao勞？”

    那一瞬間，他便瞧見帝王眼中劃過一抹戾色，卻又極快的掩了下去。

    他心中一驚，便知曉不是件小事。

    顧禎抬手朝外一指，淡聲道：“昨日何二姑娘沖撞了皇后，母后反倒欲為她責(zé)罰皇后，皇后雖無礙，卻攪得宮中不得安寧?！?/br>
    何明守唯唯應(yīng)是。

    “阿舅若無事，便先去看看母后罷?！鳖櫟潛]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后殿兩只犬似是又在打架，狺狺吠叫幾聲，傳到了正殿中來。

    顧禎放下宮侍今日呈來的那幾張紙，緩步走到了窗牖跟前。一抬目，便見得趙小白又在圍著阿墨轉(zhuǎn)，不停地在那兒撲騰撕咬，半點不肯消停。

    “傳朕旨意，何太妃失德，暫且羈押于拾翠殿中，非詔不得外出?！蹦鞅钡姆较蚩戳嗽S久，似是又見著了那日的燕子風(fēng)箏，再定神去看時，那風(fēng)箏卻又不見了。顧禎掩在袖中的手輕顫著，手背上青筋乍現(xiàn)，寬大指骨亦是透著慘白。

    他從不知，她受了這樣多的委屈。多到，如同那樹梢雪白的梨花，他怎么數(shù)也數(shù)不清。

    這偌大的紫微宮，似乎沒人將她放在眼中，任是誰都能肆意欺負(fù)、羞辱她。

    顧禎忽而想起尚在東宮時，懿懿那時還是東宮太子妃，每每宮中宴飲歸來，她面上總是有些疲憊與困倦，一回寢殿便擁著被衾躺下。

    他只以為是宴飲累了，沒當(dāng)回事，也沒記掛在心上。

    太子妃每次不愿赴宮中筵席，他便以為是在鬧小性子，總是回她一句：“聽話些，別鬧?！?/br>
    她面上雖是有些委屈，卻是乖乖地應(yīng)了，梳洗裝扮、盛裝赴宴。

    心頭有些堵得慌，顧禎突然不敢再望那個方向，令人闔了窗牖，淡聲吩咐：“去取些首飾送往椒房殿。再有上回的那些補(bǔ)品，問一聲可用過了，若是用了，便再拿些過去?！?/br>
    吳茂垂首應(yīng)是，下去準(zhǔn)備去了。

    “昨日病就沒好，又出來折騰這么一通，怕是又要加重了?！?/br>
    帝王喃喃自語了一聲，這一回，卻再無人答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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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明守一路去了萬春殿，神色頗有些煩憂。

    他一路上向身旁送他過來的吳南打聽許多，他卻沒透露多少，死活不肯多言。他便愈發(fā)的憂心，實在想不明白，太后究竟干了些什么，惹得皇帝親自交代他走一遭。

    這一回，恐怕不是個小事。

    守在外邊的宮侍見他來了，急忙進(jìn)去稟報，又殷勤地將人迎了進(jìn)來：“郡公快快進(jìn)來，若知郡公過來探望，娘娘定然高興得很呢?！?/br>
    何明守道了聲謝，由宮人領(lǐng)著進(jìn)去了。

    入內(nèi)時，何明守先見得在花架下看書的女兒，趁著宮侍入內(nèi)通秉的工夫，他徑直走了過去，壓低聲音問：“怎的在外邊待著呢，日頭也有些大呢?！?/br>
    “姑母有些事，打發(fā)我出來看書?！焙螌し驾p聲回道。

    瞥了眼四周，何明守將她扯到了墻角邊上，壓低聲音問：“這兩日宮里有什么事不成，你二meimei怎么就惹惱了陛下？”

    花枝遮去少許陽光，何尋芳的面容便隱在那花枝下，半明半暗的一張臉，顯出些靜謐的氣氛。她眼波輕輕一掃，見四周宮人都離得遠(yuǎn)，方才小聲說：“二meimei昨日……因著一些事沖撞了皇后娘娘，惹得姑母要罰皇后娘娘，陛下由此震怒?！?/br>
    “是何事？”何明守愈發(fā)的著急。

    何尋芳道：“她……她前幾日染了風(fēng)寒，姑母叫那最擅診治風(fēng)寒的太醫(yī)留在拾翠殿，誰知皇后娘娘也病了，因此被耽擱了些。二meimei昨兒跑去椒房殿賠禮，皇后娘娘不想見她，她便在椒房殿外跪暈了過去，姑母便……”

    她快速將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不時覷著身旁宮侍，生怕被人聽著去。

    不多時，那入內(nèi)通秉的宮侍出來，將何明守請了進(jìn)去。

    太后的臉色十分難看，地磚上隱約還有些水漬，儼然是剛發(fā)了一通火氣。

    “兄長怎么有空來了？”太后壓著心頭怒火，盡量和顏悅色問了一句。

    何明守道：“臣方才進(jìn)宮見過陛下，念著許久未來拜見娘娘，恰巧尋芳也在娘娘殿中，便想著過來請個安?！?/br>
    太后眉梢輕挑：“兄長是從紫宸殿來的？”

    被她急切的態(tài)度弄得怔了怔，何明守方道：“是，臣剛從紫宸殿過來?！?/br>
    太后忙問：“既如此，那兄長剛才是瞧見尋菱了？”

    “嗯?！焙蚊魇攸c了點頭。

    太后便也沒遮著掩著，氣憤道：“兄長你瞧瞧，皇帝如今，竟是狠到這個地步，居然叫尋菱在外邊罰跪！”

    “她昨日才在椒房殿外跪暈了過去，今日又……何況這人來人往的，她哪兒受得??？”

    何明守順勢問道：“尋菱昨日暈了過去？這又是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逮著個人，太后不由拉著他大吐苦水，將這幾日的事如倒豆子般，整個兒說了一遍。

    被迫又聽了一遍，何明守未露任何不愿之色，只時不時跟著點了點頭，附和一二。

    “他昨兒叫尋菱去給他賠罪，尋菱今日一早就去了。哀家見她去了那么久，還以為是已經(jīng)好了呢。”說到這兒，太后面色陡然一變，怒道，“這會兒才知曉，尋菱連殿門都沒進(jìn)去，竟是在外頭罰跪！”

    “你說說你說說，這叫個什么事兒??？”

    何明守眼皮子一跳，待她說完以后方道：“娘娘，依臣所見，這他們小兒輩的事，便讓他們自個解決便可。娘娘這做長輩的一插手，事情可不是變了味?！?/br>
    “哀家能如何呢？”太后不由蹙起眉梢，氣道，“昨兒個尋菱那可憐樣……唉你是沒瞧見，阿妹還勸哀家給皇后留面子，可她這般，分明是對哀家有所不滿。”

    何明守溫聲道：“皇后娘娘尚未怪罪，尋菱自個跑去賠禮，非要見著人不可，仿佛皇后娘娘已然降罪，這難道不叫皇后娘娘著惱？”

    “何況娘娘也說，皇后娘娘亦是染了風(fēng)寒，既是如此，哪兒有多余的精力見她呢？”他聲音不疾不徐，恍若一道清風(fēng)，“此是其一?！?/br>
    太后愣了愣，唇瓣翕動幾下，眉眼間閃過一絲茫然。

    “她強(qiáng)行跪在椒房殿外，為著些小事逼迫皇后，壞了規(guī)矩?！焙蚊魇赜纸又f了下去，“此是其二。”

    太后皺皺眉頭：“哪有這么嚴(yán)重，兄長你說的太過了些?！?/br>
    “皇后命她離去不肯，執(zhí)意跪在肅章門前，與敗壞皇后名聲無異。此是其三?！?/br>
    說罷，何明守道：“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真真假假，總歸這樁事，是尋菱這丫頭不妥當(dāng)，也是她先招惹上的。”

    “兄長，你……”太后想不出反駁的話，有些悶悶地看著桌案，“尋菱昨兒可是暈過去了，她還能這樣作踐自個身子不成？”

    幾縷光散漫的灑進(jìn)來，將那茶盞里的水映得波光粼粼，折射出淺金色的光。

    何明守凝著那閃爍的光，輕聲道：“無論有心還是無意，她都犯了錯處，莫非過失的錯處便不算么。再說娘娘也進(jìn)宮多年，也該知人心難測，作踐自個身子又算得了什么？娘娘可知前朝徭役繁重，有不少人寧肯自斷雙腿，也不愿服徭役？”

    “莫說前朝，便是咱們大楚寬厚待下，戰(zhàn)功獎勵亦是十分豐厚，一樣有人為躲避從軍，叫自個落下殘疾。”

    太后面上閃過一絲愕然，有些后怕的撫了撫手臂，怔怔然看著窗外淡粉色的桃花，沉默不語。

    何明守也不著急，只低頭喝著自個的茶水，閑適地靠在憑幾上，耐心等著。

    “兄長，她一小姑娘，總不至于如此罷？”太后有些不確定地問。

    何明守點了點頭：“臣也覺得不至于此?！鼻浦笊裆肿兞藥追郑Φ?，“臣方才從紫宸殿出來，見尋菱身子還算康健，娘娘大可放心好了?！?/br>
    昨日既然暈過一遭，風(fēng)寒又才好，身子應(yīng)該更虛弱才是。

    然身子非但不虛弱，卻愈發(fā)的康健，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毓蛟谇啻u上，由不得人不多想。

    太后也陷入了這種情緒中，神情愈發(fā)的茫然了。

    何明守嘆了口氣，無奈道：“娘娘都是頤養(yǎng)天年的人了，陛下如今勤勉圣明，心有成算，娘娘該放手才是，何必cao這些閑心，又將尋菱……”

    他話未言盡，太后卻聽出來了，不由悶聲道：“兄長，哀家也是該頤養(yǎng)天年，可皇帝他、他到現(xiàn)在也沒個子嗣，又不大往后宮去，哀家怎能不急?！?/br>
    “陛下正值盛年，如今朝中局勢又復(fù)雜，陛下心里頭滿是政務(wù)，哪兒想得到那些事?！彼技按耍蚊魇匦闹袧M是唏噓，“兒女的事都是緣分，是上天注定的，強(qiáng)求不得。”

    他從前也不信命，且試過無數(shù)法子，妄圖逆天改命，后來卻不得不認(rèn)了。

    “臣的子女倒是多，養(yǎng)下來的，卻只有尋芳一個?！焙蚊魇卦羞^七八個兒女，嫡出庶出都有，可最終活下來的，卻只有這一個嫡女。他眉眼間劃過一抹黯然，搖頭笑道，“等該有的時候，自然就有了，娘娘不必為此著急?！?/br>
    想起那些個夭折的侄兒侄女，太后亦是有些嘆惋，也跟著安撫了他幾句。

    恰在此時，宮人進(jìn)來回稟道：“娘娘，陛下著令何姑娘回來了，已經(jīng)被送去了拾翠殿?！?/br>
    仔細(xì)算下來，竟是跪了快一個時辰。

    太后神色有些驚慌，聞言想要起身來，何明守眼皮子一跳，幾欲嘔出一口腥甜。

    合著他說那么多，都白說了？

    他忙道：“娘娘，此事尚有太妃管，又有那么多宮人服侍，你便少cao些心罷！”

    “可是……”太后有些猶豫。

    何明守頭疼，無奈道：“小兒輩的事，便讓他們自個折騰去罷。陛下才命她跪了，娘娘轉(zhuǎn)頭就去探望，這豈不是在打陛下的臉？”

    太后一時愣住，想起皇帝自幼住在東宮，又一直跟在先帝身邊，本就與她沒多親近。這兩日間，倆人更是生了些齟齬與隔閡，若是再這般下去，于她確實沒什么好處。

    “娘娘若是先來無事，叫幾個小宮娥讀書，或是叫尋芳進(jìn)來說說話，下下棋，再不濟(jì)出宮散散心，不是很好么？”何明守勸道，“何必為了這些事，惹得自個和陛下都不愉快呢。”

    太后本也不是鐵了心要去看何尋菱，只是稍有些擔(dān)憂罷了，被他勸說這么一通后，眉眼間隱隱有所松動，最終又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