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一路小跑過來，額頭沁出一層細(xì)汗，臉色也微微發(fā)紅，她跑到林秀面前，微微喘著氣，說道：“這，這些錢，我以后會還給公子的……”

    考慮到她的自尊，林秀笑了笑，說道：“那就祝海棠姑娘的豆腐鋪生意興隆，早點(diǎn)攢夠還我的銀子……”

    海棠臉上也露出笑容，說道：“借公子吉言，我一定會努力賺錢還你的?！?/br>
    隨后，她又有些不好意思，說道：“還有……，我不叫海棠，我叫陳玉，海棠是他們給我起的名字，我不喜歡這個名字……”

    被賣進(jìn)青樓的女子，一般都會取一個好聽的藝名，什么海棠牡丹之類，方便客人記住她們。

    而她們的本名，則是不會再有人提起了。

    海棠這個名字，對她來說，本就是一種苦難。

    林秀輕輕一笑，說道：“好的，陳姑娘，什么時候豆腐鋪開張了，記得來清吏司告訴我一聲……”

    第109章 無名之輩

    自從在街上偶遇海棠之后，趙靈音看林秀的目光就怪怪的。

    他對這個青樓女子的態(tài)度，實(shí)在是太奇怪了。

    而且，她有一次見到林秀的時候，他就在青樓里，和那位青樓女子手拉手。

    靈音的眼神看的林秀很不舒服，他主動問道：“是不是覺得我對陳姑娘太好了，她只是一個青樓女子，我為什么給她銀子，還和她說那些話？”

    趙靈音雖然沒有承認(rèn)，但也沒有否認(rèn)。

    林秀看著她，說道：“陳姑娘是一個可憐人……”

    她的身世，的確可憐，小時候父母為了養(yǎng)活弟弟，把她賣給了大戶人家做丫鬟，在大戶人家，她因?yàn)槟贻p貌美，被老爺?shù)胗?，夫人嫉妒，又將她賣給了青樓。

    起初她抵死不從，后來被打罵了幾次，餓了幾日后，終究還是接受了命運(yùn)。

    林秀說完這些，才對靈音說道：“她們也不想以色娛人，哪位女子小時候，沒想過未來覓得一位如意郎君，擇一良伴終老，可她們沒有選擇，她們的命運(yùn)，不由她們掌控。”

    趙靈音不解道：“可她為什么不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呢？”

    林秀反問道：“怎么改變，努力接客賺錢，替自己贖身，這不更加是以色娛人嗎？”

    趙靈音嘴唇動了動，最終沒能說出什么來。

    林秀則輕嘆口氣，以色娛人的青樓女子，想要擺脫青樓女子的命運(yùn)，卻只能更加拼命的接客賺錢，這是一種諷刺，也是一種悲哀。

    她是可憐人，但卻不是唯一的可憐人。

    在這個世上，像海棠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他沒辦法幫助所有人，但海棠不一樣，若不是擁有她的能力，他在太子第一次派人刺殺時，恐怕就已經(jīng)死了。

    這是恩，得報。

    林秀今天很罕見的和靈音說起這些。

    她們這些從出生開始，就生活在上流社會，從未真正體驗(yàn)過民生疾苦的豪門小姐，是很難真正體會到這些的。

    林秀不想讓靈音成為何不食rou糜的人，她其實(shí)很善良，只是由于身份和見識，看不到一些東西，也想不到一些事情。

    他看向靈音，問道：“還記得被秦聰害死的那個王氏女子嗎？”

    趙靈音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記得?！?/br>
    林秀道：“不久之前，她的父親也死了，是走在街上，被馬車撞死的，乘車的是秦聰?shù)牡艿?，海棠雖然境遇可憐，但她還能掌控自己的性命，有些人，連自己的性命都無法掌控。”

    他看了靈音一眼，說道：“跟我走走吧……”

    兩個人一路從東城走到北城，趙靈音雖然生在王都，長在王都，但她從來沒有來過這里。

    這里沒有她熟悉的一排排高門府邸，有的只是破落的院墻，街道上也沒有青石板，坑坑洼洼的，有些地方還有積水，遠(yuǎn)遠(yuǎn)的，也能聞到一陣腐臭難聞的味道。

    有骨瘦嶙峋的孩子，在臟水坑里跳來跳去，他們眼眶深陷，皮包骨頭，趙靈音從來不知道，人居然可以瘦成這樣。

    林秀一邊走，一邊解釋道：“這里還是王都，王都之外，很多百姓的生活，其實(shí)比這還不如，他們用盡全力能做的，也僅僅是活著?！?/br>
    趙靈音看著周圍的一切，逐漸沉默下來。

    兩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距離，從街道旁一個破落的醫(yī)館里，走出一個抱著孩子的男人，一名頭發(fā)花白的老大夫看著他，說道：“這孩子的眼疾嚴(yán)重，或許會危及性命，但也不是不可醫(yī)，不過第一個月的湯藥費(fèi)，就要一兩銀子，之后的幾個月，至少還要花五兩，如果只是摘掉一只眼睛，保住性命，十文錢就夠了，你回去好好考慮考慮……”

    男子站在街頭，思慮了許久，才再次走進(jìn)醫(yī)館，無奈的說道：“大夫，要不，就摘掉一只眼睛吧……”

    ……

    回到東城之后，在趙府門口，林秀對靈音說道：“這世上，這樣的可憐人還有很多，五兩銀子，就能換一只眼睛，依然還是會有人換不起，今日我們看到了，才可以救下他，而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還有多少這樣的人，這個世界，并非全部都如你平日里看到的那樣……”

    趙靈音沒有說什么，沉默著走進(jìn)家門。

    他想要告訴靈音的，已經(jīng)全都告訴她了，林秀也回到林府，和父母吃完午飯，休息片刻后，來到清吏司。

    這些日子林秀都泡在異術(shù)院和武道院，來清吏司的次數(shù)要少一些。

    柳清風(fēng)的那條小黑狗，已經(jīng)訓(xùn)練的有模有樣了，他無論去哪里都帶著，據(jù)說此狗還在某次案情偵破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如今在清吏司內(nèi)，也小有名氣。

    林秀來到清吏司之后，柳清風(fēng)便迫不及待的來到案牘庫，和林秀交流訓(xùn)狗的心得，這條狗的表現(xiàn)，還是不太讓他滿意，他的小黑，和林秀養(yǎng)的那條大黃狗，差距太大了。

    此時，品芳閣中。

    海棠將五百兩銀票遞給老鴇，說道：“這是我贖身的銀子?！?/br>
    老鴇驚訝道：“你不是還差一百多兩嗎，這么快就籌齊了？”

    海棠沒有解釋，只是道：“銀子給你，賣身契給我?！?/br>
    老鴇嘆了口氣，說道：“看來你是真的要走了，自從半年前那位公子來過，你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樓里的姑娘，就你接客最勤，我還以為你想開了，沒想到你是想走。”

    海棠看著她，說道：“你當(dāng)初買我的時候，才花了五兩，現(xiàn)在我給你五百兩，你也不虧?！?/br>
    老鴇看著她，怒道：“你個無情的家伙，好歹也在樓里待了這么多年，這次走的這么干脆，就沒有一點(diǎn)兒留戀的嗎？”

    海棠一臉的決絕，沒有半分留戀。

    這個地方帶給她的，只有無盡的痛苦，她只想早點(diǎn)離開這個地方，去迎接新的生活。

    那是她期望已久的生活。

    老鴇看著她堅毅的表情，臉上的怒容逐漸消失，最終只是輕嘆了口氣，說道：“走吧走吧，走了好，走了好，趁你現(xiàn)在還有點(diǎn)姿色，出去找個老實(shí)人嫁了，等到人老珠黃，客人嫌棄再走，可就晚了……”

    五百兩銀票，她只收了四百兩，將最后的一百兩塞進(jìn)海棠手中，說道：“這一百兩你拿著，盤個小店，做點(diǎn)營生，也餓不死……”

    海棠收下銀票，對老鴇行了一禮，說道：“這些年，多謝mama照顧?！?/br>
    老鴇轉(zhuǎn)過頭，擺了擺手，說道：“快走吧，趁我現(xiàn)在還沒有改變主意……”

    海棠快步走到樓上，來到自己的房間，將那賣身契撕碎，投在火盆之中，看著火盆中燃燒的熊熊火焰，她長長的吐了口氣，整個人忽然輕松起來。

    仿佛隨著那火焰的跳動，連她曾經(jīng)那不堪的過往，都一起燃燒殆盡。

    她洗掉了臉上所有的妝扮，摘掉頭上的首飾，解開漂亮的發(fā)髻，只是隨意的將頭發(fā)挽起，整個人便從花枝招展，變的樸素簡單。

    外面的平民女子，大都是這幅樣子。

    從現(xiàn)在開始，她也是平民女子了。

    海棠口中哼著輕快的小調(diào)，將一朵淡黃色的臘梅花插在頭上，這是她在青樓的后院采摘的，她簡單的收拾了一個小包袱，然后來到窗前。

    鳥籠中，那只畫眉還在嘰嘰喳喳的叫著。

    海棠微微一笑，打開鳥籠，說道：“從現(xiàn)在開始，你也自由了……”

    鳥籠剛剛打開，這畫眉就嗖的一下飛出去，它沒有回頭看一眼，徑直的飛向高空，喜悅道：“老子終于自由了！”

    海棠噗嗤一笑，背起小包袱，離開房間，走下樓。

    從現(xiàn)在開始，海棠這個名字，再也不屬于她了。

    她叫陳玉，陳設(shè)的陳，玉石的玉。

    她緩步走到青樓門口，再往前一步，便要踏出這個曾經(jīng)帶給她無盡苦難的地方。

    這時，幾道人影從門外走進(jìn)來，其中一人看到她，立刻抓住她的手臂，笑道：“這不是海棠姑娘嗎，我們正要找你呢，今日，本公子可是給你介紹了一位貴客，只要把他伺候好了，賞銀少不了你的……”

    陳玉想要抽回被他抓住的手臂，但卻沒有成功，她只能歉意的說道：“不好意思，鄭公子，我已經(jīng)不做了，你們還是找其他人吧?！?/br>
    那年輕人皺起眉頭，問道：“不做了是什么意思？”

    老鴇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這一幕，立刻跑過來，陪笑著說道：“哎呦，這不是鄭公子嗎，今兒個是刮了什么風(fēng)，竟然把您給吹來了，實(shí)在是抱歉，海棠剛剛已經(jīng)贖身，以后不做這一行了，這樓里比她漂亮，比她活好的姑娘多得是，您重新挑一個，我給您算半價……”

    鄭公子瞥了她一眼，對海棠道：“早一天不做，遲一天不做，有什么區(qū)別，今天你好好伺候這位貴客，我給你雙倍的價錢?！?/br>
    他自己倒是無所謂，前段時間，隔兩天就照顧海棠的生意，他已經(jīng)膩了。

    只不過前兩日他才結(jié)識了一位身份尊貴的朋友，此人和他是同道中人，但對方的愛好，有些奇怪。

    他不喜歡尋常的青樓女子，只對覺醒了異術(shù)的女子情有獨(dú)鐘。

    可覺醒了異術(shù)的青樓女子，哪里是這么容易找的，身為異術(shù)師，哪怕是那種弱小的能力，一般也不會淪落到出賣身體。

    巧合的是，他正好認(rèn)識一位自稱能聽懂獸語的青樓女子。

    雖然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但總算有條線索，于是他今日就帶著那名貴客來了，他們專為海棠而來，自然不可能白跑一趟。

    說什么不做這一行了，反正都已經(jīng)做了那么多次了，再做一次，有區(qū)別嗎？

    對陳玉來說，是有區(qū)別的。

    品芳閣的妓女海棠，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的她，只是陳玉。

    她十分抱歉的看著此人，說道：“鄭公子，真的對不起，我已經(jīng)不做了。”

    鄭建的臉色很難看，咬牙說道：“賤人，你真的想要我在貴客面前丟臉嗎？”

    陳玉與他目光對視，雖心中畏懼，但還是堅定的說道：“我不做那種生意了，請你們放過我吧……”

    此言一出，樓內(nèi)的氣氛，陡然變的緊張。

    “嘿嘿，鄭建，剛才還說是你的老相好，人家可是一點(diǎn)兒都不給你這位老相好面子呢？”

    “是你自作多情了吧？”

    “不就是一個妓女嗎，居然裝起清高來了……”

    鄭建臉色難看至極，他身旁的一位青年，臉上則露出饒有興趣的表情，說道：“有意思，本來我還沒什么感覺，現(xiàn)在對她，倒是越來越感興趣了……”

    海棠一個人無助的站在那里，品芳閣的大門，就在她面前幾步遠(yuǎn)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