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她的是一陣沉默。

    “殿下方才說要負責的，難道這便要說話不算數(shù)了嗎？”陸夕眠咬咬牙，“我當真了！”

    薛執(zhí)低低笑了一聲。

    他沒有開口答應(yīng)，只是似笑非笑地睨著她，明明笑眼溫和，卻無端叫她有一種害怕的感覺。

    陸夕眠原本積攢的一腔勇氣，頃刻間盡數(shù)泄出去不少。

    薛執(zhí)看著小姑娘羞窘無措地把腦袋越垂越低，心底的興味愈發(fā)濃厚，她那雙天真澄澈的眼睛，叫人很難不生出些惡劣的捉弄心思。

    “姑娘貴姓？”

    陸夕眠微怔，下意識道：“陸……”

    對了，他不認識她。

    意識到這點后，她再看向自己正死死揪著對方袖角的手……臉又紅了幾分。

    被一個不認識的女子強行拉住衣袖，大概不會有什么好印象吧？陸夕眠挫敗地想，宣王還對她和顏悅色的，這人的修養(yǎng)真好。

    正要松手道歉，身后便傳來幾個人腳步聲。

    定是來找她的吧！

    陸夕眠一激靈，頓時繃緊精神，也不敢回頭看。

    她的手緊張地微微顫著，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用力，眼神哀求地看著薛執(zhí)，“幫……”

    男人垂眸掃過袖角，嘴角噙著冷淡的笑意，毫不猶豫、干脆利落地撤回袖子。

    陸夕眠剩下的聲音都硬生生卡在喉嚨里，心猛地沉了下去，眼里的光瞬間黯淡。

    薛執(zhí)視若無睹，繞過她往外走去。

    沒希望了，她想。正垂頭喪氣，便聽身后傳來男人的聲音。

    他就站在身后，離她很近的地方。他在她的左側(cè)，好像在說給她的左耳聽。

    “去宣御醫(yī)來?！?/br>
    好不容易尋到人的華春宮小宮女看了一眼被男人擋在身后的女孩，神色猶豫，“殿下，皇后娘娘在找陸姑娘，奴婢把人領(lǐng)回去再宣太醫(yī)吧？”

    男人溫和地笑了笑，緩聲道：“本王是不該阻你將人領(lǐng)回，皇后之命不可違，你的難處本王知曉。只是聽聞這位姑娘在事發(fā)時就在現(xiàn)場，目睹了些情況，本王實在在意。”

    “陛下要徹查此事，本王必定盡心竭力而為，方能不負皇恩，這點不得已，相信皇后娘娘可以理解?！?/br>
    宮女受寵若驚，她向來都是按照主子吩咐行事，對方不配合時故意刁難都時有發(fā)生，何時聽過主子們的解釋？這些位于高位的皇親貴戚更是沒有必要多費口舌向她這個小宮女做解釋了。

    她忙不迭應(yīng)道：“您言重了，自然是案子為重，只是陸姑娘她……”

    薛執(zhí)抬手打斷，笑道：“皇后娘娘那里本王過會親自去解釋，你回去就說是本王執(zhí)意把人留下，有些細節(jié)要問一問陸姑娘，之后本王會派人送她回府，讓娘娘莫要記掛?！?/br>
    小宮女松了口氣，領(lǐng)命離開。

    打發(fā)了人離開，薛執(zhí)轉(zhuǎn)過身，對上少女亮晶晶的眼睛。

    “……”

    薛執(zhí)抬手按了按眉骨，無奈道：“姑娘隨本王進殿吧?！?/br>
    六月的太陽很毒，在外面待了一會，后背便生出一層薄汗。

    薛執(zhí)徑自在前頭走，也不管后頭的小姑娘有沒有跟上來。他走得很快，長腿邁一步，陸夕眠要小跑著才能追上他。

    金寧宮的主殿未曾受到大火的影響，殿內(nèi)一切陳設(shè)依舊完好。

    二人進了殿后便在大殿的兩側(cè)對面而坐，薛執(zhí)正襟危坐，認真地打量著她。

    陸夕眠受他影響，不自覺地也端正了坐姿，試圖讓自己看起來規(guī)矩些。

    她惴惴不安，“殿下……您有什么要問的嗎？”

    男人看她的目光很溫和，并不冒犯，也不會叫人不適。

    當然，或許只是因為她知道兩年后的事，所以對他有著先入為主的、沒來由的偏袒。畢竟宣王殿下在她的心里被過分美化，因而她對他的容忍度出奇得高。

    薛執(zhí)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一直安靜地觀察她。

    雖然他的視線并不惹人生厭，但……但他看得實在太久了！

    他長久審視的目光讓陸夕眠開始不安，她悄悄蜷起腳趾，硬著發(fā)麻的頭皮與他對視。

    時間開始變得緩慢、難熬，沒一會兒功夫，陸夕眠便敗下陣來，左顧右盼，不再看他。

    整個大殿都靜悄悄的，再沒有人開口。

    直到太醫(yī)來，陸夕眠才松了口氣。

    有能力登上帝位的人果然不同凡響，壓迫感實在太強。

    太醫(yī)給陸夕眠又診了一遍傷，重新包扎了一遍傷口。

    揭開傷處時很疼很疼，當著外人的面，陸夕眠強忍著眼淚，沒有哭。

    初次上藥時陸夕眠還在昏迷，可此刻她是十分清醒的。疼痛喚醒了她前世的一些不好的回憶，整個人變得懨懨的。

    耳側(cè)的血已經(jīng)干涸，揭開布條時，甚至能感覺到皮膚與細布之間的粘連。

    “結(jié)痂了，”年輕的太醫(yī)輕聲安撫，目光觸及到小姑娘通紅的眼眶時，停了下，聲音更柔，“可能會有些痛，稍稍忍耐一下?！?/br>
    陸夕眠勉強笑了笑，還有心情開玩笑：“我感覺到了，黏黏的，是我的血在挽留它呢。”

    太醫(yī)失笑，“你說的對?！?/br>
    早就被血染透的布慢慢掀開了一角，太醫(yī)的手頓了一下，眉頭慢慢擰起，“這是誰處理的——”

    才說了個開頭，又生生頓住，將罵人的話咽了下去，只嘆道：“不好好包扎，晚上會發(fā)高熱的……”

    “?。∵@么嚴重嗎？”陸夕眠被他的話嚇到，小鹿瞳瞪得溜圓。她最害怕發(fā)熱，小的時候有一次差點人給燒傻了。

    她受驚地彈直背脊，卻忽視了細布的一頭還捏在太醫(yī)的手里。

    頭隨著身體后仰，耳上便傳來一陣撕扯的劇痛，她感覺自己的臉側(cè)又被硬生生地撕了一遍。

    陸夕眠疼得直抽氣，“完了完了，我耳朵是不是掉了？！”

    前世好歹還兩個耳朵齊全的，若是重生一回變成獨耳怪，那也太丟人了。

    太醫(yī)越瞧她越覺有趣，笑道：“還在呢，莫要再亂動了?！?/br>
    一醫(yī)一患對答如流，氣氛和諧。

    “你聽得到他的話嗎？”一直安靜旁觀的男人突然開口問。

    陸夕眠沒有聽到，她還專注地盯著太醫(yī)的嘴，生怕自己錯過什么醫(yī)囑。

    因為死過一次，所以她格外珍惜生的機會，對自己的身體很在意。只有身體好起來，她才能肆無忌憚地做想做的事。

    太醫(yī)給陸夕眠上藥，一開始沒有在意宣王的問話?？傻攘藭矝]等到陸夕眠說話，這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

    他詫異地看了一眼宣王，男人臉色情緒淡淡，看不出喜怒，好像也不在意自己的問題是否得到回答。

    轉(zhuǎn)回頭，震驚地看著陸夕眠。他沒有仔細查看，還以為只是普通的外傷。

    陸夕眠面露迷茫，“怎么？”

    太醫(yī)瞠目結(jié)舌，“你……殿下在問你話呢。”

    陸夕眠唰地轉(zhuǎn)頭看向薛執(zhí)，呆滯地：“?。俊?/br>
    說話了嗎？她沒有聽到。

    薛執(zhí)十分有耐心，又重復(fù)問道：“你聽得到他的話？”

    陸夕眠老實搖頭，“聽不到呀，他說話聲音太小了?！?/br>
    因為要給她看傷，是對著她的右耳說話的，那怎么可能聽得到呢。

    “可本王見你們聊得很好?！?/br>
    陸夕眠雙手放在膝上，乖巧應(yīng)答：“因為我可以讀唇形。”

    薛執(zhí)沉默了片刻，點點頭，睨了一眼太醫(yī)，“繼續(xù)吧。”

    太醫(yī)手里捏著醫(yī)具，做了個深呼吸，才繼續(xù)醫(yī)治。他這次安靜了不少，望向陸夕眠時，目光忍不住帶了點可憐。

    薛執(zhí)的目光落在女孩血腥猙獰的傷口，看了片刻，又看向她的臉。

    小姑娘的睫毛一直在不停地顫抖，飽滿的紅唇微微嘟起，秀氣的眉緊緊蹙著，偶爾發(fā)出輕輕的抽氣聲，在空曠寂靜的大殿中顯得尤為刺耳。

    她的拳頭緊攥著，垂放在腿上，偶爾似是疼得厲害，她會悄悄揪住自己的裙子。

    她好像很喜歡抓著東西。

    薛執(zhí)面無表情地看了會，然后轉(zhuǎn)身朝外面走。

    太醫(yī)知道陸夕眠右耳失聰后，面色嚴肅地又對她進行了更為詳細的問診。

    結(jié)束后，他反復(fù)囑咐道：“傷處不要沾水，飲食盡量清淡，不要再做太大的動作，以免再次掙開傷口?！?/br>
    太醫(yī)只當是小姑娘貪玩，到處亂跑導(dǎo)致傷口破裂，倒是沒忘旁的地方想。

    他說得盡量慢，確保陸夕眠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他的唇形后，才繼續(xù)說下一條。

    “若晚上有發(fā)熱跡象，一定要及時找大夫瞧瞧。我給你開幾個方子，你回家后讓家人去抓藥?！?/br>
    太醫(yī)挑出一張，特意說明：“若是頭暈，可以服用這個。還有這張是失眠的方子，睡前可以喝一劑。雖然不能過于依賴藥物，但你才受傷，想來還不適應(yīng)，眼下保證充足的休息最重要?！?/br>
    “謝謝你?！迸⒏屑さ貜澠鹧劬Γ瑳_太醫(yī)笑笑。

    前世她從皇后宮中醒來后便被蘇翊曇送回了陸家，沒有見過這位太醫(yī)，更沒有被人這般細心地叮囑過。

    重活一次，她格外感恩一切對她釋放善意的人，不論那善意有多少。

    “姑娘客氣了。”太醫(yī)搖搖頭，都是他作為醫(yī)者該做的。

    他看著女孩明媚的笑容，心里很不是滋味。背起藥箱，轉(zhuǎn)身朝外走了兩步，又停住。他在原地站了會，才轉(zhuǎn)身。

    年輕的太醫(yī)面容清俊，方才的惆悵已不復(fù)存在，眉宇間陰霾盡掃，他笑著感慨：“姑娘心胸開闊，在下佩服，苦難都是暫時的，希望今后你都能開心快樂?！?/br>
    陸夕眠重重點頭，目送人離開。

    大殿又安靜了下來，陸夕眠抬眼看向門外廊下的男子。

    他背對著她站在日光里，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