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必茶鋪門口生意很不錯(cuò)。

    中秋和重陽之后，茶鋪的幾種竹筒茶口碑漸起，天氣好起來，路人一多，賣得都要排隊(duì)了。

    描過畫的竹筒略貴幾文錢，卻幾乎半個(gè)上午就能賣完。

    臨近午時(shí)，虞冷月和雪書才有歇息的功夫。

    兩人吃飯的時(shí)候，小譚先生來了，買茶葉來的。

    眼看租期要到了，虞冷月有意繼續(xù)租下去，同房主爺孫倆的關(guān)系，多少也要維護(hù)幾分。

    小譚先生一說要來買茶葉，她就笑著給出了八折的優(yōu)惠。

    小譚先生靦腆笑著謝過。

    等到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時(shí)候，他忽又從袖管里摸出一支筆，一時(shí)低頭，一時(shí)抬頭看著虞冷月，害羞地道：“掌柜，我、我要走了。”

    虞冷月一愣，有一會(huì)兒都沒明白過來，他這是什么意思。

    為什么送她筆？

    又要走到哪里去？

    所以也沒貿(mào)然去接那支筆。

    小譚先生意識(shí)到自己話沒說清楚。

    手里那支筆，拿出手時(shí)已用了許多勇氣，到現(xiàn)在還心如擂鼓……她又遲遲不收，他的臉面便像是擱在臺(tái)面上，沒人撿起來似的，不由得更緊張，臉色微白，聲音有些發(fā)顫地解釋：“我先生的病好了，我要回去讀書了，祖父催我明日就去?！?/br>
    虞冷月明白過來。

    原來是向她道別的。

    這支筆，算是離別禮物了？

    小譚先生還拿著筆，解釋道：“掌柜，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謝謝你平日照顧我祖父的心意。這、這也是我祖父讓我略表謝意，我見你也在練字，所以這支筆，盼你用得上?！?/br>
    他的手又往前伸了伸。

    虞冷月笑了笑。

    老譚先生讓小譚先生略表謝意，只怕是真的是“略表謝意”的意思，讓孫子過來說兩句客氣話而已。至于送的禮，只怕是小譚先生自己的私心。

    這樣明白的心思，她怎么會(huì)看不出來？

    她腦子里百轉(zhuǎn)千回，本來已想好了怎么回絕。

    好巧不巧，看到路邊一輛馬車上，某人撩開了車簾，直直地盯著這頭。

    不是她那好些日不見的“顧郎”是誰？

    他真是生了張好看的臉，面色冷白如玉，只從車簾里露出半面，另一半則昧在暗藍(lán)的綢簾之后。

    一露面，讓人很難不去瞧他。

    若他也正好看過來，便能恰好領(lǐng)略他打量人時(shí)的模樣。

    他身隱在暗處，眸卻很亮，秋光浮在他眼里，雪融而成的溪澗一般，清冷通透，不含情，平靜水面卻又像蘊(yùn)藏了的暗流。

    虞冷月只掃了馬車?yán)镱^的人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

    她收下了小譚先生送的筆。

    小譚先生松了口氣，笑了笑，雙肩都不那么僵了。

    正高興，卻見虞冷月另稱了幾斤茶葉，包好遞給他。

    “掌、掌柜，你這是干什么？”

    小譚先生手里托著茶葉，十分不解。

    虞冷月笑道：“我那幾支筆都用壞了，正巧是要去買的。無功不受祿，這筆只當(dāng)是先生您代我買的。”

    小譚先生臉上笑意逐漸淡下去，眼瞧著是笑不下去了，臨走前，仍舊勉力一笑：“那成吧。掌柜的，我、我走了?！?/br>
    虞冷月拿出對客人的十分耐心跟客氣，點(diǎn)頭一笑：“先生慢走?！?/br>
    小譚先生轉(zhuǎn)身離開，快步走著走著，還跑了起來。

    虞冷月再側(cè)眸去看馬車，那里還有影兒。

    看不清水底時(shí)，就該往水面投一顆石子，試試深淺。

    晚上，明苑的馬車過來接虞冷月。

    到了明苑，王喜媳婦引著她去了閣樓。

    周臨淵在次間改的書房里寫字。

    花窗糊著透亮的高麗紙，風(fēng)沿窗的縫隙潛入，燭火和里面的人影，都跟著在紙面上晃動(dòng)。

    如一幅被月光照亮的畫。

    虞冷月推門進(jìn)去。

    柔和的燭光在周臨淵臉上鍍了一層薄光，顯得他漠然的面容有幾分可親。

    她剛走過去，就問：“這樣晚，還接我過來？”

    周臨淵停筆，用鎮(zhèn)紙壓著宣紙。

    抬頭淡聲道：“不是你說，要讓我教你寫字么？只有現(xiàn)在得空，學(xué)不學(xué)？”

    “學(xué)呀，當(dāng)然學(xué)?！?/br>
    虞冷月十分甘愿地說：“當(dāng)學(xué)生的遷就一下老師的時(shí)間，應(yīng)該的?！?/br>
    她走到周臨淵身邊坐下，身前已經(jīng)鋪好了宣紙跟筆墨。

    周臨淵起身撿了一本書，將他寫好的字遮住，微俯身說：“我念一句，你先自己寫。”

    說著，擇取了一句“滯者導(dǎo)之使達(dá)，蒙者開之使明1”。

    是之前送給虞冷月的字帖里的句子。

    他的手還落在暗藍(lán)的書面上，在燈下白且柔膩，如釉面一般。

    “怎么還不寫？”

    周臨淵忽蹙眉問道。

    虞冷月收回目光，不再看他的手指，仰臉心虛地問：“顧先生，你能不能……再念一遍？”

    周臨淵十分耐心的，又念了一遍，語調(diào)里不帶情緒。

    同時(shí)將手藏去了背后。

    虞冷月記下之后，當(dāng)著他的面，從袖管里摸出一支筆。

    正是小譚先生今日送她的那一支，已經(jīng)開好了，沾了墨就能用。

    還沒開始用，她就感覺到頭頂一道冷冽的目光。

    一仰頭，周臨淵的表情可算不上好看。

    虞冷月疑惑地晃了晃手里的筆，茫然地問道：“顧老師，學(xué)生的這支筆，不妥嗎？”

    圈椅寬大，她坐上去，整個(gè)人都被圈在其中，顯得腰身纖細(xì)。

    一雙胳膊都擱在桌面上，姿態(tài)像學(xué)堂里剛啟蒙的孩子，歪著腦袋，微身子微前傾，有些稚態(tài)。

    再頂著一副什么都渾然不知的表情，還真是無辜可欺。

    周臨淵低垂眼睫，就那么瞧著她。

    與白日里看她時(shí)的眼神不同。

    夜里幽靜，園子里沒有閑雜人，男人的心思要更幽微，也更卑劣肆意些。

    那雙眼，和他克制著靜下來的呼吸聲，顯然昭彰了一些細(xì)微的變化。

    虞冷月嗅到了異樣。

    她臉上神色不變，還故意晃了晃手里的筆，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撲動(dòng)著，飛舞蝴蝶停在指尖似的，同時(shí)撩著心尖。

    周臨淵眼神深靜，淡淡道：“沒有不妥，寫吧。”

    虞冷月剛要舔墨，外面有“撲棱”聲。

    兩人雙雙凝神一聽，“撲棱”聲漸近，幾只白鶴叫在廊下叫了起來，有些打攪人的。

    周臨淵瞧了虞冷月一眼，吩咐說：“你去把白鶴趕走?！?/br>
    虞冷月瞪眼：“我？”

    周臨淵坐下來，撿了一本書翻開，不再回答第二遍。

    好么，今晚他是老師，她是學(xué)生。

    讓老師去趕白鶴，而她這個(gè)學(xué)生反而穩(wěn)坐如山，是有些不夠尊師重道。

    虞冷月放下毛筆，出去把白鶴趕走。

    白鶴本就跟她不熟，見了她立刻就飛走一只。

    其余的也就跟著飛。

    會(huì)浮動(dòng)的幾抹雪白，全部都沒入濃稠的夜色中，連叫聲也遠(yuǎn)了。

    閣樓附近，瞬間又陷入一種適合徹夜溫書的寧靜中。

    虞冷月推門再進(jìn)次間，周臨淵還是那副淡漠的神情，正在看書。

    走到書桌邊，卻發(fā)現(xiàn)，筆不見了。

    虞冷月皺眉問道：“顧則言！我的筆呢？”

    周臨淵一手翻動(dòng)著書頁，一手指了指旁邊擱著炭的銅盆。

    銅盆是用來燒寫廢的紙。

    小譚先生送虞冷月的那支筆，也在銅盆里，毛都燒沒了，筆桿上赫然幾個(gè)黑點(diǎn)。

    過不了多久，整支筆就會(huì)燒成灰燼。

    他還百忙之中，抽空掀起眼皮，理直氣壯地淡聲說：“那支筆太差，配不上我這里的墨和紙，替你扔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