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件她更解釋不清楚的事，或許此刻只有千里之外的jen能夠理解，那就是當她們看見在冰場上活力四射的楊南南時，她們看到的其實是她們自己。是十幾歲時一往無前、野心勃勃的她們，是精力旺盛到連續(xù)訓(xùn)練的十二小時后還可以出去逛街的她們，是自信滿滿可以用一個優(yōu)美的貝爾曼旋轉(zhuǎn)來同初次見面的前輩打招呼的她們。

    這些已經(jīng)模糊的曾經(jīng)的碎影才是真正讓她們時常不自覺陷入失落和悵惘的東西。

    但是顧慎如沒說這么多，只是攬著嘮嘮叨叨的梁芝一路回家了。

    當晚她一直沒等到j(luò)en回郵件，到了第二天訓(xùn)練的間隙刷郵箱，也還沒有新提示進來。想一想，覺得那個丫頭現(xiàn)在大概是一身輕松在山上滑雪吧，剛剛退役，突然多了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說不定玩得忘乎所以了，她也就只是默默地羨慕嫉妒恨了一下，把這件事放下了，想著一時半會兒可能不會再有jen的消息了。

    沒想它來得那么快。

    下午訓(xùn)練期間，楊南南突然哭著沖過來顧慎如這邊，拖著冰鞋一下?lián)湓谒砩稀?/br>
    “jen’s dead（jen死掉了）！”楊南南情緒激動地尖叫道。

    有海外媒體剛剛發(fā)出了新聞，jen在昨日告別演出結(jié)束兩小時后，于下榻酒店服藥自盡。留下無人能懂的，僅有寥寥數(shù)字的遺書——

    “對不起，我看不見?！?/br>
    .

    當晚訓(xùn)練結(jié)束后，顧慎如又一次沒有按時回家。

    孟廷很不客氣地把電話直接打到了陸別塵那里。

    “林塵，我女兒在什么地方？”

    她已經(jīng)聽說了jen的事，也能想到這場悲劇對于顧慎如必定會有些沖擊，同時也篤定在這種時候，只要那個男孩子在附近，他就一定是她唯一的去處。

    陸別塵在剛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有些意外。

    從孟廷有些激動的言語中聽明白情況后，他很快冷靜下來，在電話中安撫道：“阿姨您不要擔(dān)心，我現(xiàn)在就送她回去。”

    他并沒有跟顧慎如在一起，但他沒有解釋。他知道解釋不清楚，孟廷不會信。

    實際上，他確實也剛好就在去找顧慎如的路上，雖然他猜想由于一些誤會，她可能一點也不想見到他。

    自與顧慎如重逢這么久以來，他也想過或許應(yīng)該把一些或近或遠的，引起過誤解的事情都好好解釋一遍，但出于另外的原因一直沒有這么做。

    之前顧慎如從他的公寓離開后，他回去看見投影儀自己開著，以為顧慎如看過了他的播放記錄，被里面那條視頻嚇到了。

    其實他自己也忘了那條視頻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在他的播放列表里，只記得最早的時候它是很短的，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后來經(jīng)年累月地逐漸變長，就像有生命一樣不斷生長。

    大約兩年之前，顧慎如舊傷復(fù)發(fā)久治不愈，狀態(tài)開始急劇下滑，那是這條視頻野蠻生長的時期，也是他自己試著將學(xué)業(yè)方向轉(zhuǎn)向運動醫(yī)學(xué)的一年。

    他搜集了她的比賽錄像，反復(fù)回看她的每一次跳躍和失誤。這些變成了他的研究資料，那段時間他帶著這個課題去了很多地方，包括瑞典。

    只是需要學(xué)的東西太多，他來不及。

    當然他不可能對顧慎如解釋這么多。他想，她可能已經(jīng)把他當成了一個糾纏不休的人，被嚇跑了。有心澄清一下，但似乎已經(jīng)沒有機會。

    不過其實，他倒也不在乎這么多。出于某種他不愿提起的原因，于他而言她恨他或者討厭都不要緊。這一次他去找她，是因為她又一次錯過了醫(yī)院的復(fù)查和葉教授那里的治療。

    昨晚的直播他也看了，看到了顧慎如摔倒后自嘲搞怪的樣子。他能夠辨認出她不開心的表情，無論她是否試圖掩飾。

    他一直都知道她最近的心情都不算太好，只是沒想到會發(fā)生這么嚴重的事情。

    他可以清楚感覺到她的悲痛。

    原本陸別塵是往顧慎如的訓(xùn)練基地去的，但是在接到孟廷的電話之后他停下想了想，最終掉頭往郊區(qū)的方向去了。

    在近郊的一間芭蕾舞工作室里，他找到了顧慎如。她正穿著白色的芭蕾裙站在一群小孩子中間，給他們領(lǐng)舞，神態(tài)安靜而又專注。

    陸別塵駐足在練功房外，透過玻璃窗看著她，聽見舞蹈老師柔聲似水地不斷重復(fù)：“一噠噠，二噠噠……”

    直到女老師晃眼間也看見了他，訝異地“哎”一聲，“你……也來啦？”

    作者有話說：

    稍微解釋下4a：花滑中一個被譽為挑戰(zhàn)人體極限的跳躍，運動員在空中的身體轉(zhuǎn)速需要達到每秒6周半，相當于一輛開到每小時50公里的汽車的車輪轉(zhuǎn)速。目前世界范圍內(nèi)能夠完成4a的運動員都很少。

    ---thankyou---

    第32章

    顧慎如很久沒有來這里練芭蕾了。

    這里的老師叫kiki, 是老吳的前妻，兩口子從雪城到北城之后離婚了。

    kiki老師也是顧慎如的芭蕾啟蒙老師。從顧慎如三歲起，孟廷就把她送來學(xué)芭蕾了, 一學(xué)好多年。起先是為了培養(yǎng)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后來是她自己喜歡。跳舞比訓(xùn)練來得輕松，所以對于她來說, 芭蕾課就是避難所。

    那些年來, kiki老師看著她這個不停旋轉(zhuǎn)的小姑娘從一顆小圓子長成柳芽似的修長少女, 然后又在某年夏天里, 身后多了一個漂亮的少年。

    那時小姑娘每次來練舞，少年就在外面安靜地等, 有時額角輕輕靠著窗戶看她一遍遍地練同一個動作, 什么也不說也不做, 好像有無盡的耐心就只是等著。

    像一個厚重的影子, 像一只忠心的大狗。

    就像現(xiàn)在這樣。

    ……

    顧慎如沒有看到外面的陸別塵, 也沒想到任何人會來找自己。

    自從下午聽到j(luò)en的逝世的消息, 她的魂就一直沒在身上, 只有讓思想完全放空，再讓身體不停地動，才能抵御心底蠢蠢欲動的巨大悲愴。

    jen的遺書或許只有她懂。

    jen看不見的，她也看不見。

    小朋友們結(jié)束了晚課，擠在門口等著家長來接。練功房外來了一撥人又走了, 最后又只剩下那一個。

    顧慎如還在繼續(xù)跳。kiki老師在旁叫了她幾聲，她聽見了但是停不下來，動作反而越來越猛烈。

    直到kiki老師無奈對她說外面有人找, 她才下意識扭頭往外看。

    然而本來就是魂不守舍的一個人, 猛地看見一張意料之外的臉, 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一下沒控制好平衡，左腳絆右腳重重地從三十公分高的領(lǐng)舞臺上跌下來了。

    窗外，靜默等候的陸別塵看見顧慎如摔倒，一貫有傷的右腳以一種怪異的角度內(nèi)翻落地，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一陣筋脈牽扯的刺痛從掌中延伸到肘心。

    “不要亂動?！彼S持著冷靜，以最快的速度沖進練功房將顧慎如卷曲抽搐的雙腿放平，快速觸摸檢查了她的腳腕，繼而把她的上半身扶起來。

    這時的顧慎如已經(jīng)被突如其來的劇痛席卷。平時慣常的筋骨疼痛今天好像變得千百倍難忍，像沖垮河堤的最后一滴水。

    在陸別塵用手掌托住她的后頸將她從堅硬的地板上拉起來的時候，她無法控制地大哭。

    想說話，但一句也說不出。

    “我知道?！标憚e塵把她的頭輕輕按在自己胸口，“我們先去醫(yī)院?？赡苡许g帶斷裂，也許還有骨折。”說話間他已經(jīng)用另一只手穿過她的膝窩，將她一把抱起來。

    他來不及和一旁的被嚇到kiki老師解釋，只匆匆一點頭便抱著顧慎如轉(zhuǎn)身走了。他清楚知道她的那只腳本來就是帶傷的狀態(tài)，剛才那一下后果必定很嚴重。

    但這一刻，顧慎如已經(jīng)什么都聽不見了。她的兩只手本能地吊住陸別塵的脖子，頭埋下去哭得昏天黑地。

    kiki老師又擔(dān)心又疑惑地目送兩人匆匆走了。她還不知道jen的事情，所以不明白顧慎如怎么突然不聲不響地跑來她這里，情緒又糟糕成這樣。只是看到眼前一幕，她有種昨日重現(xiàn)的觸動。

    這么多年，兩個孩子都變樣了，又都沒變，都長大了，又都還小。

    舞蹈學(xué)校外，看上去有些陳舊的黑色大眾安靜地停在夜幕里，車燈亮著，車門敞開。

    但是顧慎如拒絕上車，也拒絕放手，死死抓住陸別塵的黑色襯衫，撕扯一樣用力。衣服前襟已被她哭得潮濕，布料在拉扯中緊繃欲裂。

    壓抑的情緒一旦爆發(fā)就不留余地，這時候的她已經(jīng)完全失控，好像變回一個嬰兒，只顧著盡情行使哭鬧的權(quán)力。

    反正有人在，反正有人管。

    陸別塵沒有將渾身緊繃發(fā)顫的顧慎如強行放進車里，而是背靠車頭一側(cè)，抱著她慢慢地在地上坐下來了。

    車燈的光照亮兩個團縮的輪廓，遠看就像兩只相依為命的小動物，一只在經(jīng)受心碎的痛苦，另一只在沉默和更大的痛苦中，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碎片搜集起來。

    等到顧慎如哭得哭不動了，他們才終于上路。

    從kiki老師工作室出來，大馬路的一側(cè)是一條河，河邊有垂柳。

    “你看?！睘榱朔稚㈩櫳魅绲淖⒁饬?，陸別塵用手拍拍她的額頭，指了指安靜流淌的河。

    “你還記不記得咱們雪城的紅白河？”他嗓音溫淡地問她。

    顧慎如渾身虛軟地窩在放倒了椅背的副駕座上，朦朦朧朧望一眼外面的景象。

    他是在哄她開心么？她不知道。

    但是那年夏天，紅白河畔，十六歲的她確實是最開心的她。

    紅白河是一條小河，kiki老師以前在雪城的芭蕾工作室就坐落在河邊。

    在陸別塵還叫林塵的那些日子，她隨著出國的時間越來越近，心里對他的依戀就越來越重，恨不得每天都見到他。

    只不過那時候因為孟廷的“嚴密監(jiān)控”，他們極少有什么私下見面的機會，連正常聊天的時候都很少。于是她想到用人美心善的kiki老師打掩護，每次芭蕾課都叫他過來等著自己。

    每每從芭蕾課出來，兩個人就沿著紅白河步行。如果是下午大太陽的時候，她就抓住他的衣服走在他寬大影子里，像條尾巴。

    有時她調(diào)皮跳到他背上，騎到他肩上，而他也就真的那么馱著她，一步一步走在夏日微風(fēng)里。紅白河，紅白河，白的是女孩的裙擺，紅的是少年的耳朵。

    但是，那都過去了。

    顧慎如無力回答陸別塵的話，只凄慘地笑了一下，但也沒有真的笑出來。

    她默默地蜷成一團，抱著受傷的腳。

    陸別塵將笑容斂起，一只手重新放在她額頭上，干燥的拇指輕輕抹過她濕漉漉的皺縮的眉心。

    車安靜地行駛，穿過河畔一陣又一陣的風(fēng)。垂柳還在無聲地擺動。

    他們都沒有心思去想別的事了。

    ……

    陸別塵將顧慎如送到了北城最好的第一人民醫(yī)院，排著長隊掛急診號。

    進去之后立刻做了核磁共振，接診的醫(yī)生了解到她的身份情況后請了骨科醫(yī)生會診。初步的結(jié)果是外踝幾條韌帶都存在嚴重的斷裂或損傷，伴有軟骨損傷和骨折，同時她的踝部原本就存在一定程度的損傷和炎癥，所以情況非常不妙。

    急診醫(yī)生給做了簡單的消炎，用上護具緊急固定，然后給了止疼藥和冰袋。

    關(guān)于治療，當前提出的有兩種方案，第一是保守治療的，免負重長期休養(yǎng)，讓身體自行修復(fù)，但這只適合沒有劇烈運動需求的普通人；第二是手術(shù)，考慮到她是職業(yè)運動員，如果想讓這只腳恢復(fù)到競賽水平，可能需要接受一系列的重建和修復(fù)手術(shù)，這也跟她原本的舊傷情況有關(guān)。

    葉教授之前就說過，她的情況只有手術(shù)才可以根治，保守治療只能控制拖延。只是今天這一摔相當于在半斷不斷的腳上砍一刀，靠理療續(xù)命行不通了。

    但是手術(shù)也有風(fēng)險，另外在四到六個月的漫長恢復(fù)期中也有可能會出現(xiàn)各種情況。

    如果她的目標是如期參加明年二月的冬奧并且正常發(fā)揮，那么無論選擇哪一種方案，任務(wù)都非常艱巨。留給她的時間滿打滿算八個月，就算做了手術(shù)，能不能在那之前完全康復(fù)尚且不能保證，更不提賽前的高強度集訓(xùn)。

    顧慎如弓著背坐在急診室的椅子上，一邊聽著陸別塵在與醫(yī)生低聲討論這些情況，一邊呆呆地盯著自己那只被架起來的，夾在護具里兩邊綁著冰袋的腳。

    陸別塵結(jié)束與醫(yī)生對話后走過來，俯身問她還疼不疼，她出神地說很疼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