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侑循聲看過去，見她那雙軟和下來而顯得媚態(tài)橫生的鳳眼里全是耐人尋味的揶揄笑意。

    他慢悠悠地垂下了眼。

    “塵世燈掛在那女子府邸前，出手殺人的妖也和那女子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只要抓住那妖，盤問是誰作為中間人買走了燈，那方士的下落便也知道了。”九鳳拍了拍手，臉上現(xiàn)出點躍躍欲試的神色來：“這樣，你們?nèi)蝿?wù)完成了，我的任務(wù)也完成了?！?/br>
    “那女子在哪?！?/br>
    善殊耐心安撫道：“九鳳姑娘且再耐心等等，若是現(xiàn)在將那女子捉了，打草驚蛇驚動幕后之人，之后再要捉住他們就難了?！?/br>
    相比于善殊，薛妤無疑更直白一些，她看向九鳳，道：“不需要你出手，這事我們?nèi)プ?。?/br>
    只差把“你別給我添亂”這六個大字掛在臉上了。

    九鳳樂得清閑，慢吞吞地哦了一聲后，手停不住地往旁邊一伸，將懵懵懂懂站著的蘇允勾到身邊，惡劣地扯了扯他像模像樣梳起來的高馬尾，道：“小鬼，你們?nèi)俗迤綍r都喜歡玩些什么，等會帶jiejie也嘗嘗鮮。”

    蘇允被她蹂、躪得嗷嗷慘叫，一張臉都變了形，脫困后連滾帶爬地躲到桃知身后，九鳳再伸出那幾根漂亮指頭的時候，就被桃知連說帶哄地制止住了。

    “再等半個時辰?！毖︽サ溃骸拔易尦旰洼p羅等人去查謝家那棵槐樹的歷史了?！?/br>
    “我這也還需要一點時間?！鄙剖饷蛑浇墙忉尩溃骸八拗葑o城寺在用香火之力追查城內(nèi)出現(xiàn)過的佛家功法氣息，若是成功，能大概鎖定妖僧停留的大概位置?！?/br>
    “這樣，即使女子這邊的線索中斷，我們還有這條線可以追下去?！?/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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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南，昭王府內(nèi)院，花木葳蕤，彩蝶翩躚，怡然的花香充斥著府內(nèi)每一處角落。

    王府不同一般人家的氣派，連著打通了四處宅子不說，還頗為奢侈地在府中心挖了個湖，跟普通世家貴族那種過家家般的秀氣挖法不一樣，那湖深不見底。不論陰天晴天，清晨或傍晚，深郁的霧氣始終籠罩在湖的周圍，像是為那湖披了無數(shù)層遮蔽視線的淺紗，令人看不清全貌。

    湖中心潦潦草草建了座簡單的亭子，亭子頂棚只淺淺鋪了層茅草，四面光露露立著四根柱子，柱子連漆都沒刷，風(fēng)雨一起，亭中的人便霎時成為落湯雞。

    這亭跟王府奢靡講究的風(fēng)格格格不入，可偏偏被看守得極嚴，除了昭王裘召，少有人能進去，執(zhí)著刀劍的王府親兵更是時時不離，不放過任何一點風(fēng)吹草動。

    此時，湖心亭上罕見的坐了三個人。

    因為不準侍女丫鬟進出，其中一人不得不自斟自酌，他留著長長的胡須，面色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手指如枯竹般捏著小巧的酒盞，向居于主位的昭王敬酒，道：“臣下星夜不停從皇城趕回，才到宿州，就聽說了王爺?shù)暮孟ⅰ！?/br>
    昭王和人皇裘桐是親兄弟，眉眼中的陰郁也如出一轍保留下來，就連笑起來時，也都帶著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沉意味，“說來聽聽，本王何喜之有？”

    那人像是早習(xí)慣了他這種語調(diào)，朗笑一聲，擠眉弄眼道：“趙悅姑娘的美名，在這宿州城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王爺好福氣。”

    “待過兩三年，王爺回京時，說不定已是兒女雙全，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喜事么?！?/br>
    男人之間，談起風(fēng)、月之事，氣氛便一下子松了下來。

    “就你這張嘴會說。”昭王挑著唇漫不經(jīng)心笑了一下，道：“不過一個戲子，生了副好身段，好色氣，本王不忍花落泥濘才收入府中，真論生兒育女，非得王妃所出嫡子嫡女才好?！?/br>
    那人便連連笑道：“是是是，誰都知道王爺和王妃感情好，是臣下多嘴了。”

    昭王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眼，看向在對面坐著從始至終一聲不吭的僧人，長指提醒似的在小桌上敲了敲，道：“匯覺大師?！?/br>
    那人方淺淺地抬眸，露出一張唇紅齒白，清俊若少年的臉，他回望向昭王，毫無波瀾地道：“昭王?！?/br>
    像是習(xí)慣了這樣的對話方式，昭王也不著惱，他身子朝前傾了傾，甚至還淺淺笑了聲，問：“洛彩姑娘那邊，怎么樣了？”

    “一切都好?！眳R覺頷首，身邊禪杖上的銅環(huán)被風(fēng)吹得叮當叮當響動，一聲聲落出某種清脆的旋律。

    “都好就好?！闭淹蹩粗菑埐恢嗌倌赀^去，愣是一點沒變的臉，眼中隱隱沉郁下來，他接著道：“云跡酒樓柳二暴斃的事，本王已經(jīng)聽說了。這事，本王認為不妥，很容易惹禍上身?！?/br>
    “不瞞兩位，這次來宿州城追查塵世燈下落的兩位，身份上大有來頭?；市衷缜皞餍沤o我，說若真到了必要時刻，寧可將鬼嬰舍棄，也不能與她們面對面碰上?！?/br>
    另一位聽了這話，眼一下睜大了，當即也顧不上喝酒，詫異地連聲道：“我們?yōu)檫@事付出了多大的心力，這說舍棄就舍棄，來人到底是怎樣的身份?！?/br>
    昭王回答時并不看著他，而是盯著匯覺，一字一句道：“圣地傳人，兩個?！?/br>
    “兩個”被他咬得極重，像是某種明顯得不能再明顯的警告和提醒。

    那人眼珠子一下瞪直了，話語在嘴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像是覺得頹然，又憋了回去。

    昭王說話時，匯覺只盯著水面看，不知道聽沒聽進去，聽進去幾分，等世界悄然安靜下來，他才若有所覺地抬頭，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額心那粒點上去的朱砂妖異得近乎滴出血來。

    匯覺道：“不沖動，怎么讓她們查上我，不查上我，鬼胎怎么降世？”

    鬼胎不降世，她怎么能活下來。

    “終究要走這一步，早一點，晚一點，沒什么差別。”

    他這話一落，昭王近乎有種被完全看穿的錯覺，他危險地瞇起眼，發(fā)現(xiàn)匯覺神情自然，甚至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

    仿佛平靜赴死，于他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甚至是盼望已久的一件事。

    昭王慢慢轉(zhuǎn)動著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反而逐漸冷靜下來，他思索半晌，索性將話攤開了說：“本王是凡人，仙門中的手段，匯覺大師你比本王懂。鬼嬰誕生之日，若是沒有大師的力量，則勢必會吸干母親的生氣作為養(yǎng)分。”

    “我知道。”匯覺平靜地撫了撫衣袖，而后與昭王對視，頭一次露出認真而凝重的神色，一字一句話語說得十分之重：“我死，她生?！?/br>
    “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沒做過，我死之后，昭王也別想著以防萬一，斬草除根，我在她身上留有后手。但凡她受傷，王府鬼嬰，還有這湖中的東西，將一件一件公布于天下人眼前?！?/br>
    “比起跟圣地交差，以王爺?shù)谋臼?，庇佑個普通女子，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br>
    昭王沉默良久，突然將酒盞往前一推，他徐徐站起身來，笑道：“大師放心，本王一向言而有信?！?/br>
    匯覺深深瞥了他兩眼，起身拎起禪杖，才要轉(zhuǎn)身離開，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啞聲通知：“那位圣地傳人在我來之前到過她住的地方了，她在塵世燈上做了手腳，鬼嬰若不想自身受重創(chuàng)，必會在三日之內(nèi)出世。”

    “我不會管鬼嬰。”

    “我只要她活著?！?/br>
    ====

    半個時辰之后，朝年捧著本書沖進執(zhí)法堂偏房，他朝薛妤道：“女郎，查出來了。那樹確實在謝家入住前就有了，而且很有古怪?！?/br>
    薛妤接過書，一目十行掃下來，在看到最后時眼神冷然凝了一瞬，而后將書合上，道：“果然?！?/br>
    迎著善殊和九鳳的眼神，她簡單解釋了兩句：“這槐樹在百年前被種下時，當時的府里恰好沒了一名女嬰，這女嬰也不是意外死亡，而是盼兒子盼瘋了的親娘聽信了過路騙子的話，生生將她給溺死的。此后百年，這座府上前前后后有數(shù)十名女童死亡?！?/br>
    那些怨氣和陰氣，全部聚在那棵槐樹上。

    “鬼嬰無法覆在人類女子身上，她們承受不住那種力量?？扇裟桥硬⒉煌耆侨?，又同時懷有身孕，被鬼嬰看中鳩占鵲巢，就說不定了。”

    “并不完全是人?！彼葙Т怪?，睫毛上都蒙上一層細密的汗，他不敢抬頭，只是輕聲吐字：“像，陳淮南那樣的——”

    薛妤點頭，當機立斷道：“去城南?！?/br>
    “鬼嬰三日內(nèi)會出世，屆時必定鬧出大動靜，我們先去布陣，將那塊地方與城南地界隔開?！?/br>
    “好?！鄙剖鉁厝釕?yīng)下，道：“等我片刻，我準備些鎮(zhèn)壓的東西?！?/br>
    朝年等人也一溜煙跑去準備之后三天可能會用到的東西，唯有薛妤和九鳳在樹蔭下吹風(fēng)，一個在想事情，一個在看熱鬧。

    “誒?！本砒P最終還是憋不住話，她蹲在地上，撿了幾片葉子在手里把玩，道：“可別怪我沒提醒你?！?/br>
    “你看重的那只小崽子，疼都快疼死了?！?/br>
    薛妤終于看向她。

    九鳳見狀，朝天上翻了個白眼：“不論鬼嬰還是那燈，再或者那棵樹，都是大陰之物，你帶他轉(zhuǎn)一圈，自己沒事，他呢，他——”

    “說重點。”

    九鳳沒好氣地加快了語速：“生長期提前了。”

    第32章

    晚霞揮灑出極致絢爛的幾抹后在天際銷聲匿跡，人間四月的晚風(fēng)徐徐拂在人的臉上，動作之間，是說不出的柔和繾綣，溫存小意。

    薛妤聽過九鳳的話，轉(zhuǎn)身回望，才發(fā)現(xiàn)溯侑一反常態(tài)的遠遠落在后面。

    他長得高，骨架削瘦，站在才點起的燈盞邊，被拉出長而虛幻的一道黑影，微微落著眼看不清神色，整個人幾乎要無聲無息溺進如潮水般涌上來的夜色中。

    薛妤走到他面前，道：“溯侑?！?/br>
    “抬頭。”

    少年身體有一瞬的僵硬，他沉默著屏息了片刻，半晌，像是不甘心，又像是懷著某種執(zhí)拗的目的，舔了下干裂的唇后沉著啞意開口：“女郎，我沒事。”

    “我……”

    薛妤皺眉，根本不聽他各種不將自己當回事的強撐借口。她伸出長指，落在他線條流暢的下顎，而后稍微用力，就將他整張臉挑了上來。

    溯侑剩余的話一下自動消音。

    橘黃色的燈光下，他一張臉像是才從水里撈起來，連睫毛上都蒙著汗涔涔的水珠，抬著眼躲避薛妤視線時，那些汗珠便一顆顆順著眼瞼滾下來，懸懸掛在下巴上。

    若說他先前臉色是不正常的白，現(xiàn)在兩腮則漫出高燒一樣的紅，現(xiàn)出一種甜蜜的成熟的桃李般的艷色。

    “這就是你說的沒事？”

    薛妤問。

    這樣的動作下，溯侑的神情避無可避，他捏著寬大的衣袖，不知是因為全身各處拉扯著漸漸令人難以招架的疼痛還是一些別的什么，指節(jié)用力得泛起急驟的白。

    他此刻神情像做了錯事被大人偷抓的孩子，既茫然，又忐忑。

    “妖蕪果，用了沒？”薛妤話才說出口，就覺得問了個多余的問題，于是她收回手，言簡意賅道：“拿出來?！?/br>
    溯侑照做，橙黃色的果子完完全全占據(jù)了她的掌心，他看著她擰著眉，垂著眼，難得有些笨拙地施展起屬于妖族的催長術(shù)法。

    風(fēng)一吹，燈一晃，她半側(cè)臉頰分明冷若冰霜，他卻愣是從中看出了幾分耐心。

    對他的耐心。

    妖蕪果吸收了精純的靈力，眨眼間便冒出一棵細嫩的芽，那棵芽甫一舒展身姿，就像是有自主意識般纏上了溯侑的手腕，嗖的一下鉆入血rou里，沒了蹤跡。

    薛妤再一抬眼看他，少年長身玉立站在燈光下，從眉眼到發(fā)梢，每一處都透露著被安撫住的乖巧和聽話。

    “等下你別去了，就在執(zhí)法堂休息?！?/br>
    并不是跟他商量的意思。

    換句話說，等同于命令。

    溯侑一直強撐著不說也是這個原因。

    其實與鬼嬰博弈那樣的場合，他和朝年等人去了也幫不上什么忙，可四星半的任務(wù)難得，即使是薛妤，也僅僅接過兩次。

    若是能全程參與，對他而言，亦是一次難得的能夠成長和磨礪的機會。

    他需要快速提升，不論是自身實力上的，還是辦事能力上的。

    還有就是。

    這樣一觸即發(fā)的緊張氛圍中，薛妤不應(yīng)該因為什么人，什么事而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