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湖中畫舫多數(shù)返程，只余叁叁兩兩飄在湖心。

    云蔚醉的不輕，堅(jiān)信眼前是真的有許多十七，那么他就不能厚此薄彼，不光要擁抱笑著的她，哭著的她也需要自己安慰，所以他繼續(xù)向前走去，絲毫沒有意識到前面就是極深的湖水。

    十七去阻攔他，云蔚卻不理，因?yàn)檠矍暗氖呖薜美婊◣в?，分外可憐。

    二人皆是站在船頭，云蔚畢竟是一個(gè)高大的男人，掙扎起來，整艘畫舫都在劇烈地?fù)u晃，十七只好敲暈他，把他攔腰拖回畫舫內(nèi)，給他喂了一顆解酒丹。

    半刻鐘之后，云蔚慢慢睜開眼睛，他的酒已醒了大半，想起自己方才的幻覺，不由得嗤笑出聲，十七背對著他坐著，聽到他的動靜，回身去問：“醒了？”

    “嗯?！?/br>
    “方才看見什么了？一直要往前走，差點(diǎn)掉進(jìn)湖里?！?/br>
    因?yàn)榇现挥兴麄兌耍哒铝嗣婢?，云蔚燈下看美人，正是心猿意馬，“那自然是看見好東西了?！?/br>
    “什么好東西？”十七笑道：“難道是金銀財(cái)寶？”

    “不是，你以為我是你?！?/br>
    “那是什么？”

    “不告訴你。”他翻身背對十七，捂住自己砰砰跳的胸口，他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么，十七答應(yīng)要愛他，他已經(jīng)得償所愿，接著只要享受她的愛就好。

    在枕香館里的時(shí)候，不知有多少人每日對他說些露骨rou麻的話，眼睛里的垂涎之意都要流出來了。

    可他不屑要，甚至覺得愛也不過如此，膩歪又輕佻，隨處可見。

    可他從十七身上要求來的愛，卻和以往的不一樣，像是孩子買到了五顏六色的飴糖，越看越饞，又不舍得吃完，輕輕舔一口，甜意絲絲滲透進(jìn)五臟六腑。

    他想慢慢地嘗慢慢地品，也不知道十七應(yīng)允他的愛，能不能撐到他白發(fā)蒼蒼的時(shí)候。

    見云蔚久久不說話，十七輕聲問：“困了？困了就回客棧吧?！?/br>
    說罷，她起身要去撐船，云蔚反手握住她的胳膊，“別回去了，等上了岸，瞌睡蟲都醒了?！?/br>
    “那就在這兒睡？”十七環(huán)視左右，船內(nèi)的床有些小，只能供一人平躺，“怕是睡不下。”

    “怎么睡不下，迭著睡不就行了?！痹莆迪乱庾R答。

    “什么？”十七無可奈何，“總說這些話，也不怕閃了舌頭?！?/br>
    云蔚不過是一時(shí)失言，說罷羞臊不已，但聽到十七的語氣，像是受了激將，他想著以后不僅不改，還要盡量多說，十七好似聽不了這些，能讓她吃癟，再好不過。

    云蔚把十七讓到床里，自己則緊摟著她側(cè)躺，十七向里挪一分，他也向里一分，直把她擠得貼住船壁，再沒別的去處。

    “你是打算擠死我，還是勒死我。”

    云蔚看十七只剩細(xì)細(xì)薄薄的一長條，像是要被鑲在船壁上，意識到自己確實(shí)有些過火，便向外稍了稍，依然緊摟著她。

    往常十七還會打掉他的胳膊，板著臉要他離自己遠(yuǎn)點(diǎn)，大約是今天她也喝多了酒，又察覺到云蔚的心意，所以分外縱容。

    雖說是要睡覺，可兩人直挺挺躺著，毫無困意。心臟一般無二地砰砰巨響，都怕彼此聽到自己的失態(tài)，于是片刻后，不動聲色地拉開了距離。

    船艙內(nèi)的燭火飄搖，恰似他們的紛亂的思緒，云蔚忍受不住此時(shí)的氛圍，好似烈火烹油，于是坐起來說要作畫。

    十七也松了一口氣，立刻問：“要畫什么？”

    云蔚瞥一眼艙外，“就畫荷花吧，幫我摘兩朵?！?/br>
    十七迅速出了船艙，仿佛身后有狼攆著，她摸摸自己通紅發(fā)燙的臉，慶幸此時(shí)夜色正濃，云蔚瞧不真切，同時(shí)她又有些想不通，自己已經(jīng)把云蔚渾身上下摸了個(gè)遍，親吻也嘗試過，可都沒有今晚如此魂不守舍過。

    她彎腰掬水洗了把臉，才輕點(diǎn)腳尖，躍去花叢中摘了兩朵荷花，一粉一白，插到瓷瓶里擺在桌頭。

    夜半泛舟湖上的人，不是文人墨客，就愛附庸風(fēng)雅，所以此處絲竹管弦，筆墨紙硯，應(yīng)有盡有。

    云蔚在桌面鋪開生宣，蘸水化開曙紅顏料，筆尖一點(diǎn)點(diǎn)蘸滿，接著按住筆背，畫出一片顏色層層過渡，顯得十分柔軟的花瓣，接著又是極快極嫻熟的幾筆，一朵夏日盛放的粉荷就躍然紙上。

    十七評價(jià)：“王相公說的倒不算全錯(cuò)，起碼丹青很是擅長。”

    云蔚輕哼一聲，表示贊同。

    既然他找了事做，二人不必焦灼地沉默相對，十七放松下來，坐在窗頭眺望著將要落下的蛾眉月。

    云蔚給荷花圖收了尾，執(zhí)筆看向十七，她洗過臉后，鬢發(fā)未干，妝容被沖去大半，露出原本的皮膚，顯得濕漉漉的，分外潔凈。

    他心念一動，換了一根細(xì)毫筆，在荷花圖下描起人像來。

    …………

    眼見的月亮沒入山巒，十七的目光無有安放之地，百無聊賴，只好去看云蔚的大作，卻不想看到了自己。

    女子烏發(fā)堆迭，末端和荷葉融為一體，眼眉低垂，一副恬淡悠然之相。

    她有些驚喜，但面上不顯，“怎么想起畫我了？”

    “不是你，是愛勾引我的妖精?！痹莆禂R下筆，“她前幾日還是狐貍精來著，今天就變成荷花精了?！?/br>
    十七觀察過畫像，無論是五官還是額頭的花鈿都與自己一模一樣，所以他應(yīng)當(dāng)又是來消遣自己，一次兩次被他噎住也就罷了，次次如此，倒顯得她任云蔚拿捏，接著他就要上房揭瓦了。

    “是么，她是如何勾引你的？”十七迤迤然坐下，手撐著看他，“是日日對你訴說衷腸，還是夜夜紅袖添香？”

    這些都沒有，云蔚在心里暗暗地想，白日她行事規(guī)矩，恨不得離自己八丈遠(yuǎn)，晚上若不是他來制造機(jī)會，怕是現(xiàn)在連手也摸不到。

    可她還是勾引了自己，不然他為何認(rèn)定了十七，云蔚煞有介事地說：“她夸我香，每天直勾勾地看我，定然貪圖我的美色?！?/br>
    十七被云蔚說的止不住笑，他的臉皮竟這樣厚嗎？大言不慚地夸獎(jiǎng)自己，雖說他稱得上十分貌美，但于她而言，還達(dá)不到色令智昏的地步。

    “我覺得不盡然?！笔叩溃骸皳?jù)我對此妖的了解，她并不中意你這種樣貌。”

    “那你……她喜歡什么樣的？”云蔚突然沒了底氣。

    “你還記得平松么？”

    “記得?！?/br>
    “她就喜歡那樣的，看著比你年輕柔和，眼睛也比你的大?！笔哐b作正色道，眼睛看著他卻像是在和平松比較。

    云蔚非常不服氣，他輸給誰都可以，但他怎么能輸給平松？當(dāng)初他是因?yàn)楹妥约洪L的像才留下來的，等到長大了，比他還像自己小時(shí)候，但終歸是個(gè)贗品，卻入了十七的眼。

    他想把十七的腦子掀開，看看她是否有那根筋搭錯(cuò)了，“你什么時(shí)候見過平松？”

    “承認(rèn)了？”十七面對著云蔚，滿臉掩飾不住的興奮，揶揄他說：“我不是荷花精了？”

    “你別想打岔！”

    “劫你之前，我去枕香館踩點(diǎn)見過他一面。”

    “這么說是一見鐘情了？”云蔚語氣不快，面上強(qiáng)擠出一抹笑來，“那當(dāng)時(shí)怎么不把他一起劫出來，你好享齊人之福?！?/br>
    “聽你這樣說，我倒真有些后悔?！笔邍@道，說罷瞥了他一眼。

    只見他跪坐在桌前，不住地深呼吸，眉頭緊皺，顯然是被氣狠了。十七心里偷偷發(fā)笑，“你要問的，現(xiàn)下生什么氣？”

    “誰生氣了？你喜歡什么樣的長相和我有何關(guān)系？”云蔚把桌上的畫翻過去，無論是眼前的人還是紙上的人，都讓他心煩意亂。

    “他不是被襄安公主帶走了么？”云蔚冷笑，“當(dāng)時(shí)是不是很遺憾？”

    “嗯……”十七裝模作樣地沉思，“是啊，他這樣一走，我下回見他就不知是什么時(shí)候了。”

    云蔚刺道：“被別的女人玩過的男人，還想再見，你也不嫌隔應(yīng)?！?/br>
    “既然你這么中意他，還守著我干什么？不如咱們好聚好散?！?/br>
    心里的憤懣嫉恨無法發(fā)泄，便極易口不擇言。此語一出，云蔚很是后悔，萬一十七真的被他激得去找平松怎么辦？

    “我……我不是那個(gè)意思?！彼忉屨f。

    十七揚(yáng)眉反問：“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已經(jīng)有我了，就不能心里再想著別人?！痹莆档吐曊f，神情落寞地側(cè)過身子。

    十七這樣感情內(nèi)斂的人，很少有喜歡的東西，但此時(shí)卻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喜歡平松，那便是她動了真心，說不準(zhǔn)夜里因?yàn)槠剿奢氜D(zhuǎn)難眠，他心里又酸又苦，“你要是實(shí)在心不下他，就……”

    “就怎么？”十七走到他面前，挑起他的下巴。

    云蔚深邃而多情的眼眸已經(jīng)罩上一層薄霧，看她一眼，又偏過去，長睫輕顫，“就去找他吧，不用管我了?！?/br>
    “那沒了我，你打算怎么過？”

    沒了她，怎么過都仿佛是一樣無趣的日子，云蔚覺得沒勁透了，又想到那時(shí)她說不準(zhǔn)和平松叁年抱倆，情緒翻涌間，眼淚奪眶而出，“你管我？反正你都不要我，要平松了?！?/br>
    十七強(qiáng)忍笑意，逼他直視自己，“云蔚，你現(xiàn)在心里是什么感覺？”她戳著云蔚的胸口，緩緩問。

    心臟的每一次搏動隨著她的觸碰逐漸清晰，酸與脹、悶與痛齊齊涌在那一處，這便是悲傷的感覺嗎？

    十七接著問：“你說，是你心里有我？還是我心里有你呢？”

    云蔚瞳孔驟然收縮，他感覺到自己驕傲的殼子正在碎裂，接著窺見了一個(gè)軟弱無能的孩子，和jiejie走丟之后，到了陌生的地方，吃不飽穿不暖，經(jīng)常被以不聽話為由責(zé)打，那是他最不堪回首的過去，他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可在十七面前總要原形畢露。

    內(nèi)心是人身上最隱蔽的地方，云蔚選擇不經(jīng)常到訪，他害怕面對復(fù)雜的情緒，往往欺騙自己，不期待便不會有失望，他不期待jiejie來找他，也不期待自己會愛上一個(gè)人。

    所以他期待有人來愛他，千帆過盡，這個(gè)人終于來找他了，隨后她銳利地劃開了自己的殼子，教他好好看看自己的心，是他先把十七放進(jìn)來的，十七裝滿了他空洞洞的身體。

    一切揭開之后，云蔚止不住地流淚，他環(huán)抱住十七，有些埋怨，她為何要如此殘忍地戳穿他呢？于他而言，偽裝下的感情才令人自在。

    讓他的心沉甸甸又輕飄飄，一忽兒向下，一忽兒向上，他真切地意識到自己愛上了十七，他再不會如此苦澀又甜蜜了。

    “現(xiàn)下問這些有什么用？是我先愛你的又如何？你又不喜歡我，你只想著平松！”

    “我沒想他?！笔呙撾x出云蔚的懷抱，“我只是覺得他長得好看而已。”

    “那也不行?！痹莆倒Ｖ弊訌?qiáng)調(diào)，“他連我的小拇指都比不上。”

    “是是是，方才逗你的?！笔咝Φ?，“就你這樣的脾氣，我哪還能享上齊人之福?！惫馑粋€(gè)就要吵翻天了。

    “你說我脾氣不好？”云蔚目露怒氣。

    十七默默擦干他臉上的淚，“你覺得呢？難不成還是溫柔如水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