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點油燈的時候，里面的油還沒少到那份上。

    陳立恒將挑來的水倒進缸里，漫不經(jīng)心道：“也不是很晚，就點了一會兒蠟燭?！?/br>
    田藍信了他的邪：“燒了這么一大截，還叫點了一會兒？你到底睡沒睡？不行，你馬上吃飯，吃過飯就上床睡覺?！?/br>
    陳立恒無奈：“沒這么夸張，打仗的時候三天三夜急行軍也是有的。這才多點時間？”

    田藍直接來呵呵糊他的臉：“那會兒你什么年紀，現(xiàn)在你又是什么年紀？你還以為你是小伙子呢！”

    陳立恒認真地看了她一眼，滿臉認真：“我是不是小伙子？你不是最清楚嗎？”

    田藍倒吸一口涼氣，原來你是這樣的陳立恒，我還以為你是正經(jīng)人呢。

    老陳同志無辜的很：“我本來就是說正經(jīng)事啊。”

    他的表情實在太過于正氣凜然，以至于田藍都以為自己想歪了，只能悻悻地瞪他一眼：“趕緊吃飯吧，小伙子也要睡覺。”

    陳立恒一本正經(jīng)：“那謝謝田藍同志的肯定啊?！?/br>
    田藍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呸！虧她以為他是正經(jīng)人。

    陳立恒堅決不肯上床睡回籠覺。過了睡覺的點，你讓他睡他也睡不著。還不如上午干活，等中午吃過飯，睡意襲來，再好好補一覺。

    田藍到底心疼他，將咸鴨蛋的蛋黃全都撥到了他碗里。今天他們運氣好，撈出來的咸鴨蛋尤其好，筷子一戳下去，紅油立刻冒出來，蛋黃通紅。

    自己腌的鴨蛋，當(dāng)然沒用蘇丹紅，所以這是純正的鴨蛋本色。

    田藍都驕傲了：“這比高郵咸鴨蛋都不差。”

    陳立恒哪肯自己一個人獨占蛋黃，又回撥給她：“分點蛋白給我，我喜歡吃蛋白。”

    田藍瞪他：“行了吧你，咸鴨蛋的蛋白有什么好吃的？”

    她記得上大學(xué)時，她有食品專業(yè)的同學(xué)，課堂作業(yè)就是腌咸鴨蛋，大家為了消耗咸蛋白，可是百寶耍盡，弄出了一堆黑暗料理。

    陳立恒卻笑：“它咸，下飯！”

    就他歪理多。

    吃過飯，兩人收拾完碗筷，各自去干活。

    陳立恒要拿著他奮戰(zhàn)一夜的圖紙去找吳師傅，好跟對方打聽城里什么地方有賣電視機零部件的。他能組裝，可沒法子自己造零件。

    現(xiàn)在廠房還沒建起來，加上原料有限，田藍暫時沒辦法大規(guī)模從莊稼秸稈里提取淀粉。不過她也沒閑著，而是趁著天氣漸漸回暖，開始在樹林底下種草藥。

    前段時間，英子她媽領(lǐng)著好幾位嬸子幫忙，鄉(xiāng)村里東邊那片樹林底下的地給開墾了出來。這回陳立恒去城里幫她弄來了柴胡種子，她準(zhǔn)備把這一片林地都種上柴胡。

    田藍之所以選擇林下種植模式，一方面是不想占用耕地，影響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

    現(xiàn)在的大趨勢還是以糧為綱。他們知青點分到的耕田已經(jīng)都種上大棚蔬菜了，如果再用大隊的農(nóng)田種草藥，簡直是在挑戰(zhàn)廣大社員同志的神經(jīng)。

    所謂肚里有糧，心中不慌。畢竟大家生病了不吃藥未必會完蛋，餓肚子了不吃飯那真會餓死人的。

    另一方面則是出于藥材品質(zhì)的考慮。

    隨著大面積開荒，以及廣泛挖掘中草藥，現(xiàn)在野生的中藥材已經(jīng)越來越少，完全無法滿足人民群眾的需要，必須得依靠人工種植才能填補空缺。

    可大田種植的草藥，不管你怎么精心管理，它還是會跟大棚蔬菜似的，總歸缺了那個味。蔬菜倒還好，營養(yǎng)成分不少就行，手感差點總比沒得吃強。但藥材不行啊，藥性不足，久經(jīng)考驗的經(jīng)典方子開出來的藥，治療效果卻不好，那就要命了。

    在田藍穿越的第一個世界，她留在寧甘農(nóng)場深入鉆研中草藥種植的小伙伴們就積累了不少寶貴的經(jīng)驗。

    比方說，在灌木較少的喬木林中以仿野生的條件種出來的中草藥，藥性就跟野生的差不多。

    田藍選擇柴胡作為試驗品種，正是因為它是自己當(dāng)年小伙伴們實驗的幾種中藥材之一。按照寧甘農(nóng)場的小伙伴們的經(jīng)驗，柴胡的春播效果最好。而且柴胡也是這個時代主要出口創(chuàng)匯的中藥材之一，在日韓很有市場，目前國家中藥公司也大規(guī)模收購，不用她自己去跑銷路，能省不少事。

    她扛著鋤頭上山，趁著臨時成立的藥材小組的其他社員還沒過來，她先刨出示范坑，好讓大家依葫蘆畫瓢。

    秀秀她媽率領(lǐng)的娘子軍動作也不慢，田藍才刨出一排坑，她們就頂著初升的太陽，肩膀扛鋤頭上山來了。

    女社員們看田藍刨出來的坑，全都笑開了花。

    哎喲喲，別看蘭花花平常能干，什么釀酒榨糖種大棚蔬菜，甚至連怎么喂豬，她都一肚子的經(jīng)。但真要動手種地，她就露怯了吧。

    瞧瞧這坑挖的，歪歪扭扭的，一點兒都不整齊。

    田藍挨了嘲笑，臉上卻還是笑瞇瞇的：“大家看一看，我挖出來的這些坑像什么？”

    眾人七嘴八舌，這像啥？像天上的月牙唄，就是半月形。

    田藍諄諄善誘：“天上只有一個月亮啊，那這一排連起來像啥？”

    大家滿臉茫然，還是小云她媽先喊出聲：“魚鱗，這一排排的，就變成魚鱗了?！?/br>
    田藍笑著點頭：“沒錯，這個坑的名字就叫魚鱗坑。”

    女社員們滿臉狐疑，十分懷疑她是張嘴就來。因為沒打好種藥材的檔子，所以想辦法找補呢。

    田藍領(lǐng)著大家看：“你們想想這個坑有什么好處？比方說天上下雨了，雨水是不是嘩啦啦地往山下淌？山上根本留不住水？”

    大西北氣候干燥，干旱是制衡當(dāng)?shù)剞r(nóng)業(yè)發(fā)展的攔路虎。每當(dāng)種子播撒下去后，所有人都擔(dān)心天公不作美，不能及時下雨。

    “其實不僅僅是雨水少的問題，還有個重要原因就是留不住水。這好比一戶人家過日子，本來掙錢就少，當(dāng)家的人還大手大腳的，那是不是就會寅吃卯糧，還得倒掛賬，當(dāng)漏斗戶?。吭蹅冇写箨犛屑w還能先借糧吃，我們能問老天爺借雨水嗎？肯定不成。那怎么辦？必須得學(xué)會省著過日子呀?！?/br>
    她伸手指著魚鱗坑，“這一個個坑，就好比儲蓄罐。只要有雨水淌下來，流進坑里，就能儲存一段時間，也就方便長在坑里的中藥材喝飽水了。同樣的，咱們給藥材用了肥料，要是沒這坑擋著，到時候水一沖，肥料是不是隨著水也沖跑了，藥材根本吸收不到？這魚鱗坑的用處，就是保水保肥。有了它，藥材才能長得好?！?/br>
    這招原先是用來在黃土高原上種樹，防止水土流失用的。

    后來田藍的小伙伴們種藥材時，發(fā)現(xiàn)這招也很好用，尤其是種柴胡，一般的種植方法可以提前4天出苗，出苗率、成苗率以及產(chǎn)量都高，而且長出來的柴胡品質(zhì)也高。

    眾人恍然大悟，秀秀她媽都感慨：“蘭花花，你好好考啊，你一定得考出去，上大學(xué)吃國家糧。你這樣的人才，留在咱趙家溝太委屈了。”

    田藍看著對方滿臉認真的模樣，驀地有種想落淚的沖動。

    多好的鄉(xiāng)親啊，對人掏心掏肺地好，希望對方能過好日子的好。

    她咧開嘴巴笑：“我一定會好好考的，等我畢業(yè)了，我還回咱趙家溝，跟大家一塊兒搞建設(shè)?！?/br>
    眾人哈哈笑，倒不把她后面的話當(dāng)真。

    考上了就是大學(xué)生，就是國家干部了，就能留在城里過好日子了。回農(nóng)村干啥呀？這么多年還沒待夠嗎？真是嫌吃的苦不夠多。

    女社員們都經(jīng)驗豐富，田藍起了個頭，大家就有樣學(xué)樣，很快便干得有模有樣。

    田藍來回走了一圈，確定大家的cao作都正確后，只叮囑了兩句：“對，保持住這個狀態(tài)?？拥闹睆桨朊祝雍涂又g的水平間距以及上下間距都保持一米。不用太密，太密了效果反而不好?！?/br>
    她沒繼續(xù)挖坑，而是帶著大家開始播種：“這種魚鱗坑，直接撒播就行。等種下去之后，咱們只管坑里。坑外面的東西咱不動，讓它們保持原汁原味，這樣盡可能維持住野生的環(huán)境，能讓柴胡的品質(zhì)更好?！?/br>
    她怕自己事情多，后面會忘了，又特地叮囑的一句：“等以后柴胡結(jié)了種子，不用管它們，讓它們自然脫落，這樣能夠擴大野生柴胡的生長面積，到時候產(chǎn)量和品質(zhì)都能得到進一步提高?！?/br>
    因為大西北春天來的晚，晚上氣溫還感人。所以播撒完柴胡之后，田藍又帶領(lǐng)大家給柴胡覆蓋地膜，這樣可以保水保溫，促進種子萌發(fā)。

    結(jié)果也邪門了，他們忙了一個白天，好不容易種完了一面山坡，都沒來得及喘口氣，天上居然下雨了。

    大家伙兒集體懵圈，哎呦，今年的春雨來的可真早，太稀奇了。

    田藍都感慨：“早知道這樣，咱們等下了春雨再蓋地膜呀。”

    女社員們都笑死了，合該她們沒偷懶的命。

    得，好好下一場吧，下得透透的。等明天再開坑就輕省多了，連水都不用澆，就能直接撒種子。

    大家趕緊下山，生怕身上濕透了。

    現(xiàn)在天還冷呢，人人身上都穿著棉襖。而家家戶戶都不寬裕，即便像秀秀媽這樣大隊干部的家屬，也就只有一件棉襖能出門。要是淋透了，晚上又烤不干，明天可沒衣服穿了。

    田藍也急著跑回知青點，趕緊燒火做飯。

    玉米面是早上就開始醒的，這會兒發(fā)好了，剛好可以攤餅。玉米餅攤好了松軟香甜，吃在胃里特別舒服。

    田藍又炒了個韭菜霉豆渣，雖然油水少，近乎于干煎的霉豆渣，但炒好了之后還是香噴噴的，正好可以補充蛋白質(zhì)和維生素。

    她把菜端上桌，再看窗外，天已經(jīng)黑黢黢的，外面卻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陳立恒還沒回來。

    這家伙，該不是下雨了走不了，被迫留在公社了吧？

    唉，連個電話機都沒有，想問一聲也不行。

    此時此刻，陳立恒的確人在公社，不過他不是因為沒傘。就算沒傘，斗笠和蓑衣都是鄉(xiāng)下人家家戶戶都有的裝備。

    他留下來是因為他見識到了另一個世界。

    今天吃過早飯，陳立恒就上公社的農(nóng)機維修站，拿著圖紙給吳師傅看，想讓他幫忙找找哪里能買這些零部件。

    吳師傅也搞不清楚，因為別看他跟王會計都端公家飯碗，他家可沒電視機。

    他琢磨了半天，感覺應(yīng)該有，最好去電視機廠問問，他們肯定有門路。

    陳立恒有些無奈：“你知道電視機廠在哪兒嗎？”

    吳師傅還是茫然：“不清楚?！?/br>
    他甚至不敢肯定省城到底有沒有電視機廠。他活了半輩子，也就是當(dāng)上勞模，綁著大紅花去京中接受表彰時，才頭回瞧見電視機。

    哎呀呀，他當(dāng)時可嚇得不輕，甚至懷疑那小匣子里頭裝著小人，專門演戲給他們看。

    后來負責(zé)接他的同志，讓他們想成縮小版的電影，他才勉強理解電視機是咋回事。

    可他對電視的了解也就僅限于此了，更多的，恕他愛莫能助。

    陳立恒只好放棄：“叔，你還是好好裝拖拉機吧。等咱們賣出拖拉機了，我去黑市上問問。”

    計劃經(jīng)濟時代，所有的緊俏物資都能在黑市上搞到。想當(dāng)年，他也算社會秩序維護者之一。沒想到現(xiàn)在，他居然主動□□市的主意了?？梢娬媸谴艘粫r彼一時。

    陳立恒難掩失落，轉(zhuǎn)身出了維修站的門。

    在大門口，他差點迎頭撞上唐老師，嚇得他趕緊跟人道歉，就積極表態(tài)：“我跟蘭花花都在學(xué)習(xí)，昨晚我們熬到三更半夜才睡覺。”

    唐老師卻擺擺手，示意他：“你剛才那個圖紙給我看一下?！?/br>
    他不是來抓陳立恒搞學(xué)習(xí)的，他才懶得管這些事呢。

    學(xué)不學(xué)，是學(xué)生自己的事。都這么大的人了，還搞不清楚自己未來在哪里。旁人能cao啥閑心？

    他跑到農(nóng)機維修站來，純粹是出于好奇。好奇在這春風(fēng)吹拂的日子里，這古老的仿佛時間不會流動的公社到底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

    居然開始有農(nóng)機維修站了，也不看看整個公社到底有幾臺農(nóng)機能維修。

    他承認自己帶著隱晦的看熱鬧的心態(tài)，結(jié)果人一過來，就叫大會堂里熱火朝天的場景給震撼住了。

    叮叮咚咚聲不斷，所有人都忙個不停。有人來回傳遞工具，有人埋頭敲敲打打，還有人跟在師傅后面問東問西。

    大家都全神貫注做自己的事，甚至沒有意識到客人的拜訪。

    他看呆了，他已經(jīng)很久沒看過這種場面了，這熱火朝天的生產(chǎn)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