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鸞 第5節(jié)
十月底的時(shí)候,范陽下了一場雪,這是今年范陽的第一場雪,也是姜寶鸞來范陽之后看見的第一場。 姜寶鸞掃完自己房門口的積雪,連忙搓著自己的手放到炭盆上去烘烤,一雙手被凍得又紫又紅。 一邊坐在炭盆邊烘手,她又一邊抬頭去看外面的雪,這會兒的雪已經(jīng)小了很多,但還是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過不了一會兒又會積上雪,她就和蕊娘沛橘她們輪換著掃。 從前在宮里,她最喜歡的就是雪天。 雪天總比平時(shí)要安靜許多,倘或是人也不出門了,整個(gè)宮里靜悄悄的,素日看膩了宮闕,裹上了一層銀白,看在眼中也漂亮很多。 徐太后總是拘著姜寶鸞,不讓她在雪天跑到外面去,又怕她著涼,又怕她眼睛盯著雪被傷到,宮人們就想出辦法,把雪鏟到盆里,再端到姜寶鸞面前。 姜寶鸞就立在自己寢殿外的檐下,看著一塵不染的雪被宮人們一盆一盆端過來,然后再也按捺不住,把自己蠢蠢欲動的雙手埋入雪中。雪冰得透心,姜寶鸞卻“咯咯”地笑著,仿佛得了極大的便宜一般,但也總不過片刻,掌事姑姑就會把她的雙手從雪中抓出來,擦干凈然后捂上手爐。 有時(shí)容殊明會來,不過那是小一些的時(shí)候了,姜寶鸞每每都是一看見他從宮門外頭走來,就忙不迭地捏一個(gè)雪球去砸他,容殊明從來不會生氣,但到了跟前,也總是會笑著也捧起雪來砸她。 后來再大一點(diǎn),徐太后有了想把女兒說給容殊明的意思,容殊明為了避嫌,慢慢也就不來了。 姜寶鸞逃出來的時(shí)候,容殊明尚且還留在長安善后,一時(shí)沒有和南下的隊(duì)伍的匯合。 不知他在前往匯合的途中,得知朝廷要送公主和貴女給羯人,又會是什么感受。 “阿鸞,”蕊娘的聲音打斷了姜寶鸞紛雜的思緒,“眼看這雪稍微小一點(diǎn)了,你趕緊去書齋那邊掃一掃,免得待會兒又下大了不好掃。” 蕊娘說著,自己便進(jìn)了房里躺著,一副累極了什么都不想干的樣子。 姜寶鸞沒辦法,若她不去,書齋那里積雪多了,蕊娘肯定又會把責(zé)任推到她的身上,還不如早去早回,也免了唇舌。 后邊離書齋有不少路,路上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著,姜寶鸞提著掃把,凍得手生疼,一到便趕緊掃起來。 書齋臨水有一扇窗子半開著,姜寶鸞沒注意,這里的雪已經(jīng)積得有些深了,她力氣小掃不太動,便下了狠勁地去掃,掃帚“嘩啦嘩啦”地一下又一下,在地上劃著。 結(jié)果掃到窗子底下的時(shí)候,窗子忽然全部被推開,差點(diǎn)把低頭干活的姜寶鸞掀翻。 姜寶鸞心有余悸一手抓著掃帚,一手摸著已經(jīng)被磕碰到的額頭,抬頭便看見謝珩的頭從窗子里探出來。 謝珩今日是自回府以來第一次來書齋,想著過來坐坐舒展舒展筋骨。 他是被她掃地的聲音吵到的,沒料到開窗的時(shí)候小丫頭正在窗邊,一看是姜寶鸞,倒是愣了愣。 他自己帶回來的婢女,自己還是有印象的。 姜寶鸞眼珠子一轉(zhuǎn),立刻就想到了自己大概是打擾到謝珩了,她根本就沒想到謝珩會在書齋,否則她會掃得文雅一點(diǎn)、小聲一點(diǎn),不過若知道是謝珩在,蕊娘就不會把這差事丟給她了。 姜寶鸞連忙道:“公子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這里看書,我掃完馬上就走?!?/br> 一時(shí)緊張,又忘了蕊娘說的話,還是把“世子”叫成了“公子”,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 謝珩看著她被自己撞得有點(diǎn)發(fā)紅的額頭,倒是想起了什么,對她說:“進(jìn)來?!?/br> 外面冷得像冰窖一樣,還要干活,謝珩叫她進(jìn)去,姜寶鸞自然是巴不得的,于是把掃帚往墻邊一靠,便繞到了前面去。 書齋里面沒姜寶鸞想象中的那么暖和,姜寶鸞看了看謝珩,他穿得也并不多,不過一身石青色錦袍。 謝珩正站在案前寫字,姜寶鸞乖覺,故意不靠前去,怕他寫的什么是自己不能看的,反而招來麻煩。 果然謝珩寫了幾筆之后抬眼問她:“我記得你識字?!?/br> 姜寶鸞點(diǎn)點(diǎn)頭:“是,認(rèn)得幾個(gè)。” “過來看看上面寫的什么。” 姜寶鸞這才過去,紙上墨跡未干,正是謝珩方才寫的字。 “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 姜寶鸞一字一句地讀了出來。 謝珩微一頷首,又問:“知道什么意思嗎?” 姜寶鸞愣了愣,沒有馬上說話,在謝珩看來倒是她未能解答。 其實(shí)她當(dāng)然懂。 難道謝珩認(rèn)為自己是哪里有錯的嗎?那么他會像古時(shí)的君子那樣改正,還是替自己文過飾非? 再聯(lián)系這篇文章前半部分的典故,姜寶鸞一時(shí)失神,內(nèi)心有些惶惶不安。 姜寶鸞垂下眸子,沒有再想下去。 落在謝珩眼里,姜寶鸞的默然和失神,卻是她不解其意。 謝珩道:“只識字也罷,往后你白天來書齋這里伺候?!?/br> 若明白得太多,他反而不要她。 這丫頭靈秀機(jī)敏,又是一路上貼身使喚過的,他身邊剛好缺個(gè)人平日里伺候筆墨,她正合適,省得母親那里大張旗鼓挑人。 姜寶鸞沒想到謝珩會讓她來書齋干活,這明顯比她現(xiàn)在干的要輕省許多,便又雀躍起來。 她趕緊福下身子道:“多謝公子?!?/br> “謝?”謝珩失笑,“這有什么好謝的?!?/br> 這倒問得讓姜寶鸞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他是高高在上的楚國公世子,又如何會知曉底下人的苦楚呢? 就像她以前也一直以為那些陪自己玩耍胡鬧的宮人們每天都很開心。 姜寶鸞想了想,還是道:“這對奴婢來說是個(gè)好差事,即便不是,公子發(fā)了話那也得謝恩?!?/br> 說完,姜寶鸞才意識到自己今日見到謝珩好像一直沒叫對過他,差點(diǎn)咬了自己舌頭。 她于是便亡羊補(bǔ)牢:“是世子發(fā)了話。” 謝珩笑了笑,卻說:“就叫公子吧,以后每日辰時(shí)過來,今日你先回去?!?/br> 姜寶鸞提著掃帚回去了,到底心里還是高興的,在謝珩身邊待著,哪怕聽一耳朵消息都方便。 回去之后,蕊娘只當(dāng)姜寶鸞掃完了雪,也沒問什么,姜寶鸞便也不說她以后要去書齋當(dāng)差的事。 夜里睡覺,姜寶鸞思來想去,最后還是問道:“前些日子我在路上見到過二公子的那位通房,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沛橘躺在床上,長長地打了個(gè)哈欠,一時(shí)沒有說話,蕊娘正在梳頭發(fā),聞言手頓了頓,往姜寶鸞這邊看過來。 經(jīng)過一段時(shí)日的相處,姜寶鸞也漸漸看出來了,蕊娘雖然不好相與,但卻不太能藏住話。 “這些話我說了,你可別上外頭說去?!比锬锖吡艘宦暋?/br> 姜寶鸞道:“我也沒處可說?!?/br> “她自小就聰明伶俐,原也比我們這些粗笨的長得漂亮,我們是一同來退思堂伺候的,世子那時(shí)還很小,卻不要留人在身邊,夫人好說歹說才讓他把惜娘留下,因?yàn)橄锸欠蛉四抢镎{(diào)/教出來的,不留下夫人不放心?!?/br> “咱們幾個(gè)都來了這里,平時(shí)就做些普通的活計(jì),這你也看見了,世子身邊獨(dú)她一個(gè),夫人便更加看重?!比锬镎f到這里停了一下,才繼續(xù)說道,“眼看著世子也大了,尋常人家的公子郎君們,這個(gè)年紀(jì)都有妻有妾了,只是老爺沒發(fā)話,世子的親事暫時(shí)被擱置下,夫人就想著要先給他放個(gè)房里人?!?/br> “就是惜娘?”姜寶鸞問。 蕊娘點(diǎn)頭:“世子身邊要放個(gè)婢子都不容易,房里人更是難如登天,惜娘又是用慣了的,自然是她了?!?/br> “可是惜娘,”蕊娘眼中閃過一絲憤憤,“她最后卻背叛了世子!” 作者有話說: 1摘自《孟子》 五一節(jié)快樂!今天也是勤勞的一天,明天后天可能不能更新,大后天恢復(fù)隔日更 第6章 李夫人有意讓兒子身邊多個(gè)知冷知熱的人,惜娘只是一個(gè)下人,自然是對主母言聽計(jì)從的。 據(jù)蕊娘的話里所說,惜娘知道自己被李夫人安排上,就也存了那個(gè)想頭了,對待謝珩也比之前要更親密體貼,只等著謝珩要了她。 某日夜里,惜娘大抵也是等得不耐煩,又覺得是李夫人允許的,晚不如早,行為便放肆了許多,有故意勾住謝珩的意思。 沒想到謝珩當(dāng)即翻了臉,把她趕出了房。 惜娘回到屋里,蕊娘和沛橘先前看她去時(shí)裝扮就猜出了幾分,也不敢安慰,聽她哭了一夜。 后頭兩日,惜娘窩在房里沒有去當(dāng)差,其他人也沒有在意。 到了第三日,惜娘一早就出去了,等到了晚上還沒回來,蕊娘她們怕惜娘出了什么事,正要去告訴管事,不想二公子謝琮的奶媽卻過來了。 奶媽對她們說,惜娘已經(jīng)成了謝琮的人,以后都不會回來了。 很快李夫人也知道了這事,李夫人一開始以為是謝琮強(qiáng)迫惜娘,到底惜娘是自己定下給兒子的人,李夫人頓時(shí)氣得不輕,只道謝琮是故意和她作對,給謝珩難堪。 但在四處查訪中,李夫人才回過神,根本就不是這么一回事。 惜娘自覺和其他婢子們都不一樣,又有夫人做主撐腰,便有些自視甚高,更以為這么多年在謝珩身邊陪伴,有些事該是水到渠成的,謝珩天性清冷,不近女色,她就主動些這事也成了。 但謝珩此人還真就是軟硬不吃,說不要就不要。 這么多雙眼睛都看著,惜娘臉面丟盡,又是不甘又是心灰意冷,竟去找了謝琮。 不知出于何種想法,又或者只是簡單的貪圖自個(gè)兒送上門的美色,謝琮直接要了惜娘。 惜娘沒成為謝珩的房里人,卻搖身一變成了謝琮的通房。 謝珩從來不會對這種事有什么表示,只有李夫人再好的修養(yǎng)也面色鐵青了好幾日。 這邊的人便也對惜娘此人諱莫如深。 蕊娘最后氣道:“她怎么能這么做呢?夫人一向也待她不薄,這樣可是置世子和夫人于何地呢?我們成日不干貼身活計(jì)的都沒說什么,她哪來那么高的心氣?世子不要她就直接背了主!” 沛橘繼續(xù)打了個(gè)哈欠,插話道:“人各有志,二公子能有什么出息,惜娘還是失算。” “你懂什么?”蕊娘像根炮仗一點(diǎn)就著,馬上沖著沛橘急道,“溫姨娘這么多年一直受寵,老爺對二公子又會差到哪兒去?” 姜寶鸞眼珠子一轉(zhuǎn),馬上想起蕊娘剛剛的話,便道:“世子總歸還是世子,只是不知為何我們這位國公爺,一直不提給公子說親的事呢?” 蕊娘朝她翻了個(gè)白眼,糾正她:“是世子?!?/br> “好,我錯了,是世子。”姜寶鸞笑了笑。 “咱們世子也有二十歲了,”蕊娘掰著指頭又?jǐn)?shù)一遍,“先前幾年夫人倒是給公子相看過的,可都沒有合適的,老爺便說再等等,畢竟范陽這邊事務(wù)繁雜,老爺自己忙不過來,就經(jīng)常要讓世子幫襯裁定。這一耽擱就到現(xiàn)在了,老爺也不提,夫人也急?。 ?/br> 姜寶鸞的眉頭輕輕一蹙,謝道昇不是做事沒有章法的人,他一直不提兒子的親事,想來是另有安排。 謝道昇應(yīng)該是留著謝珩的親事,等待一個(gè)重要的籌碼來聯(lián)姻。 這樣一來,惜娘的事便也搞清楚了,倒不是姜寶鸞專愛挑這些事情打聽,而是她需要心里有數(shù),省得犯了什么忌諱。 宮里的宮人們就很怕犯了主子們各種稀奇古怪的忌諱,姜寶鸞是看在眼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