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窒息的安靜夜色里，去而復(fù)返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明顯。

    徐公公大開了殿門，手持拂塵退到門邊行禮，“——圣人傳詔晉王殿下進(jìn)去?！?/br>
    晉王還在門檻邊猶豫不前，身后的塵謀士催促地輕推了一把。

    “紫宸殿今夜值守的禁軍全在殿外，并無反抗之意，臣等替殿下在外看守著。殿里除了重病的圣人，只有幾名老弱內(nèi)侍。王相聽聞圣人病危，正在趕來的路上?！?/br>
    塵謀士低聲道，“殿下帶十名精兵進(jìn)殿，聽侯圣人遺詔足矣?！?/br>
    晉王回頭不安地問，“如果小王進(jìn)去了，圣人他沒病危如何……”

    兩位謀士成竹在胸，“京城人心所向，今夜大局已定。不是獲取遺詔，就是獲取東宮主位。只等王相等老臣趕來定奪。”

    寢殿里的空氣沉悶?zāi)郎?，門窗不開，又早早地生了炭火，還有苦澀藥味，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不怎么好聞。

    延熙帝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唇色發(fā)白，眼底卻赤紅，人瘦得幾乎脫了形，確實一副極不好的模樣。

    幾名御醫(yī)汗如雨下，跪在龍榻邊診脈。

    延熙帝無力地?fù)]揮手，把御醫(yī)打發(fā)出去了。

    “二郎，你總算來了。朕想見自己的兄弟一面，難哪?！彼爸S地說。

    晉王聽到從前熟悉的稱呼，幼時兄弟交好的往事忽然從記憶里升騰起，樁樁件件盤亙心頭。

    他想起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古話，眼眶不受控制地紅了，快步上去，跪倒在龍榻邊，含淚喚道，

    “長兄，弟弟來了?！?/br>
    延熙帝的眼皮睜開一條細(xì)縫，露出發(fā)紅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他。

    “二郎，過來說話?！彼麩o力地伸出手去。

    晉王膝行兩步，握住延熙帝暴瘦的手，側(cè)耳過去聆聽長兄的遺訓(xùn)。

    幾個宮人攙扶著延熙帝撐起半身。他湊近了晉王的耳邊，嗓音沙啞地說，

    “二郎，你長大了。娶妻生子，傳出了賢名，身邊也有了追隨的臣子和謀士。心思也大了，敢夜里帶兵進(jìn)朕的紫宸殿，逼宮來了?！?/br>
    “但你自個兒……還是從前那個蠢貨。”

    晉王吃驚地倒退一步，松開了長兄瘦到青筋暴起的手。

    身后傳來接連幾聲噗通倒地的聲響。

    他帶進(jìn)寢殿里的十名精銳親衛(wèi)被數(shù)倍數(shù)目的悍兵從后方同時撲倒，勒頸割喉，連呼喊聲響也未發(fā)出，悶哼倒地。

    龍床兩邊垂落的重重帷幔后沖出數(shù)十披甲軍士，盔甲刀具并非宮里的禁衛(wèi)樣式，對晉王也毫無京畿守軍見面時的敬重畏懼。

    不等晉王驚愕的叫喊聲沖出喉嚨，迎面沖過來幾個軍士，當(dāng)胸就是惡狠狠一拳，打得他彎腰干嘔。

    軍士們捂嘴的捂嘴，綁手腳的綁手腳，把晉王拎小雞似的拎回內(nèi)殿，扔到了龍床邊的青磚地上。

    厚重的木門從里關(guān)閉。

    ——————

    文鏡堅持護(hù)送姜鸞去安全處躲避，姜鸞邊走邊觀望四周局勢，望樓下到一半，無意中瞥向正門方向，在各處亂晃移動的火把亮光里瞥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她盯著那道苗條背影，“二姊為什么在正門后頭？在和誰說話？”

    文鏡吃了一驚，回身去看。

    正門緊閉，里外兩個人正在隔著一道大門說話。站在門里的那道苗條背影，一襲曳地長裙，肩頭披了綾羅織金的錦披帛，豈不正是懿和公主姜雙鷺！

    姜雙鷺夜里獨坐在水榭中，等候良久，幺妹也沒回來，四周卻急匆匆跑過許多手持火把的公主府親衛(wèi)，個個披堅執(zhí)銳，大聲呼喊“敵襲！”“防御！”

    她越坐越焦急不安時，遠(yuǎn)處忽然急匆匆跑來一名公主府親衛(wèi)，隔著水面大聲回稟，

    “謝節(jié)度就在正門外，求見懿和公主！謝節(jié)度說，今夜京城有大動亂，想和懿和公主親見一面，確認(rèn)安危。請公主示下！”

    那親衛(wèi)大聲喊完，沖進(jìn)水榭，見里頭只端坐著姜雙鷺一位貴客，愣住了。

    “我們……漢陽公主呢？”他左顧右盼，又喊文鏡，“頭兒？！”

    姜雙鷺忽然站起了身。

    “你們公主在東南望樓。你把剛才那句原話稟給她。我……”她撫摸著自己微微發(fā)顫的手臂，“我去正門會會謝節(jié)度，聽他說些什么?！?/br>
    姜鸞從望樓匆匆趕過來的時候，姜雙鷺已經(jīng)站在緊閉的大門后，和門外的謝征說了好一會兒話了。

    下午跟過來的兩百騰龍軍親兵確定沒有謝征。

    他是入夜后進(jìn)的城。

    謝征正在勸說姜雙鷺跟隨他出城。

    “今夜京城有大動亂。臣剛剛知曉的消息，城內(nèi)有內(nèi)應(yīng)，入夜后撤走了水路防衛(wèi)，城外朔方節(jié)度使韓震龍的兩萬兵，今夜逆水從護(hù)城河道進(jìn)了城?！?/br>
    “城內(nèi)還有可靠消息傳來，河北道兵馬元帥裴顯已經(jīng)連續(xù)四日閉門謝客。他不是受了風(fēng)寒，而是遇刺受傷，而且傷勢極為嚴(yán)重，今夜無力掌控大局?！?/br>
    謝征神色極為嚴(yán)肅，伸手扣了扣朱紅門上的獸首門環(huán)，

    “京城今夜要起刀兵。臣剛才從東門入城時，城門守將正在和朔方軍激戰(zhàn)。守衛(wèi)京畿的兵馬主帥裴顯又在關(guān)鍵時節(jié)遇刺，城內(nèi)守軍群龍無首，現(xiàn)大亂之象，漢陽公主府的三百兵護(hù)不住懿和公主。臣請懿和公主隨臣出城，去城外騰龍軍大營暫避幾日！”

    姜鸞在門后面聽得清楚，磨了磨牙。

    她幾步過去門邊，吩咐道，“開門！”

    公主府正門轟然打開。門外眾多火把的亮光照了進(jìn)來。

    謝征腰挎橫刀，穿了一身作戰(zhàn)的兩當(dāng)鎧站在門外。

    姜鸞站在大開的門中央，把二姊護(hù)在身后，對謝征毫不客氣地道，

    “你們城外的消息可靠個屁。我來告訴你更可靠的消息，裴顯這個兵馬主帥確實閉門謝客四天了，他也確實不是受了風(fēng)寒。他不僅遇刺受傷，而且傷都已經(jīng)養(yǎng)好了！”

    她抬手一指門外的長街方向，

    “張嘴就說城內(nèi)守軍群龍無首，現(xiàn)大亂之象。剛剛我才眼見他出門去調(diào)度兵馬了。你如果現(xiàn)在快馬跟上，還能和他同路寒暄幾句，說說你的京城大動亂。去啊。”

    謝征：“……”

    作者有話說：

    【1】劉牧光：皇宮守將，京畿本地出身，25章出現(xiàn)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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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二更）

    “朔方軍夜入京城, 意圖動亂。裴顯已經(jīng)率京畿守軍前往平定亂軍。我不知道你謝節(jié)度帶了多少兵馬入京，也不知道你入京的目的何在。”

    姜鸞邊說著，邊護(hù)著她二姊緩緩后退, 示意文鏡過去關(guān)門。

    “如果你謝征心里還有幾分家國大義，君臣規(guī)矩, 別動我的公主府，別去皇宮摻和, 帶兵退到城外去?！?/br>
    謝征手扶刀柄, 不應(yīng)答。

    朱紅大門即將關(guān)閉的時候, 懿和公主突然喊道，“慢著！”

    她的聲音向來不高, 在秋季的夜風(fēng)里帶著明顯的顫音，更顯得荏弱。在所有人驚異的目光里, 她掙脫了姜鸞的手, 幾步往前站在門檻邊。

    “謝征?！彼鎸γ嬲驹陂T外的謝征跟前。謝征身材魁梧, 背后火把的影子映過來，懿和公主被完全籠罩在大片陰影里。

    姜雙鷺強忍著不退避, 顫聲問了句和姜鸞同樣的問話，“老實告訴我，你帶了多少兵馬入城？今夜入城的目的何在？”

    謝征站在原處，久久地沉默了。

    就在所有人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 他卻突兀地開了口, 如實地回答了兩個問題。

    “帶前鋒營八千兵入城。見機行事?！?/br>
    聽到‘八千兵入城’的時候，姜鸞腦海里轟然一聲，衣袖下的手指倏然握緊了。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她恍然意識到——

    前世那個混亂的秋夜, 謝征多半同樣地帶兵進(jìn)了城。他帶進(jìn)來的八千精兵, 說不定也是當(dāng)夜從四面八方徹底撕開皇城防線的一部分。

    擅長突擊的八千前鋒營精銳, 就像一把尖刀最尖銳的部位，盯住一個防御點猛攻，輕易就能撕裂防線。

    文鏡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之極，右手猛按住了腰間刀柄。

    若不是姜鸞還在這里沒有發(fā)話，他只怕已經(jīng)拔刀上去拼命。

    姜鸞站在門邊，太陽xue突突地跳動，心臟劇烈跳動著，跳得如此激烈，她幾乎聽不見其他的聲音了。

    前世那個極度混亂的夜晚，皇宮淪陷，尸橫滿地，身邊人無一生還，映紅了天際的熊熊大火，已經(jīng)久遠(yuǎn)褪色的種種經(jīng)歷，突然又從某個難以觸及的記憶深處跳了出來，無比可怖，又無比清晰，和今夜?jié)夂诘囊股诤显谝黄稹?/br>
    她站在門邊，呼吸急促，抬手指著兩步外的謝征，幾乎要戳到他臉上，怒罵道：“你這廝——！”

    一只手突然扯住了她的衣袖，把她往后拖。那只手的主人的力道不大，把她拖到后面就顯得吃力。

    姜雙鷺把meimei從門檻邊緣吃力地拖回來，又往后推了一把，被謝征氣到渾身發(fā)抖的姜鸞猝不及防，被她一把推到了身后，眼睜睜看著二姊自己往前跨出了門檻，她纖弱苗條的身體擋在了門前。

    “出城去！”耳邊傳來姜雙鷺抬高的嗓音。深宮里嬌養(yǎng)多年的貴女，拼盡全力也喊不大聲，呼喊到最后全是發(fā)顫的尾音。

    她張開雙臂，把幼妹擋在身后，迎面對著謝征，用盡所有力氣，竭盡全力地喊，“帶著你的兵，出城去！不要動我的meimei！不要進(jìn)皇城！不要毀了我的家！”

    “出城去！”

    公主府正門周圍的空氣仿佛凝滯了。熊熊火把光芒明滅，映亮了四周將士各異的神情。也映亮了門外謝征的面容。

    謝征此刻的神色極為復(fù)雜。

    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懿和公主竭盡全力的呼喊嗓音，帶著極明顯的顫聲，漸漸消散在黑夜的空氣里。

    謝征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他轉(zhuǎn)過身，幾步下了公主府的石階，踩蹬上馬離去。

    公主府外人喝馬嘶，大批騎兵跟隨主帥離去，狂風(fēng)驟雨般的馬蹄疾馳聲許久后才消散。

    文鏡帶著親衛(wèi)緊關(guān)了正門，各就各位，嚴(yán)防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