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煙于是轉(zhuǎn)了話鋒：“孫娘子，我與父親商量了。因我家常年沒有過新的廚娘，此次你進府上，便打算在后日辦個簡單的小宴，延請四鄰一聚。便要你準備兩桌簡單的席面。若是行李安置妥當(dāng)了，不妨先擬個單子來？”

    “是?！庇质莻€大禮。

    等流霞把孫四娘帶離了入蕓閣，秦桑睜大了眼，在朝煙身邊繞了幾圈。

    孟婆婆瞪她，也嗔她：“秦桑，你又發(fā)什么佯瘋！”

    “婆婆，你沒瞧見么！那個孫四娘，怎么生得這樣奇怪！”

    朝煙拉著她的袖子：“別亂轉(zhuǎn)了，也別亂說。我瞧著孫娘子原先生得臉是好看的，眉眼唇齒都端正，面目清秀。只是不曉得，好端端的女兒家，怎的臉上這么長的疤?！?/br>
    秦桑點頭：“是呀，就是這個奇怪！若沒有那道疤，該是多美的一個娘子?！?/br>
    朝煙瞧瞧秦桑，再瞧瞧一邊的燕草，嘆道：“若是沒有疤，比你和燕草都好看?！?/br>
    “??？”秦桑呼氣，“那還是有道疤的好。原本府上的女使之中，是流霞jiejie最好看，我和燕草并稱第二呢。若是她沒疤，那我們不是要第三了？”

    “嗯？什么第一第二？誰給你們排的？”朝煙被秦桑逗笑了，“要說并稱第二的，也是燕草和哥哥那里的紙兒，第三該是云兒那里的雁飛，再來便要排到云兒的胡琴，你頂多排第五?！?/br>
    孟婆婆和燕草都知道朝煙這是在說笑，偏秦桑這小姑娘較真，非要說：“紙兒jiejie跟大哥兒去任地了，排不上她。雁飛就罷了，怎的胡琴也比我好看了？婆…不，燕草，你說，我和胡琴，究竟誰生得好看？是我還是她？”

    燕草掩笑：“是胡琴?！?/br>
    孟婆婆也克制笑意：“你沒有胡琴靈秀呢。”

    簡單幾句話，秦桑氣了小半日。

    晚膳的時候，朝煙悄悄給她剩了一碟的蛤蜊rou，拿到她那邊去，才把秦桑的氣給消了。

    “姐兒！”秦桑聞著蛤蜊的香味，抿抿嘴，“我真的沒有胡琴好看？”

    “你好看你好看?！背療熥剿磉?，“燕草在內(nèi)室準備洗漱的水呢，我偷偷過來的。早間不過是一句玩笑，你這小蹄子，怎的什么都往心里記呢？”

    “姐兒，哪有女子不在意自己容貌的……你與燕草都說我不及胡琴好看，可我卻覺得我更好看。我想，你總是不會錯的，那便是我錯了?！?/br>
    “是我錯了，是我錯了。你可別氣了?？茨銡饬艘蝗?，這可不好呢。”

    “嗯…不氣了?！鼻厣：俸僖恍Γ敖銉海俏页粤?？”

    “嗯。帶來就是給你吃的。你曉得，我又不愛這種味道?！?/br>
    而當(dāng)朝煙洗漱完，流霞拿來了孫四娘擬好的菜單子。

    “我以為午后就能送來呢，竟然到了晚上。”

    流霞神情有些僵硬，手上的單子不知該不該拿給她。

    “怎么了？”

    “姐兒，你看看吧?！边€是把單子交給朝煙。

    單子上第一道菜，是羊頭簽。

    是朝云喜歡的菜，朝煙并不嗜好羊rou，但因meimei喜歡，家中的廚房常常備著鮮殺羊腿、羊頭。

    家里也有會做羊頭簽的廚子，時常做給朝云吃。

    本沒有什么特別的，可朝煙看著單子上的字，還是頗感意外。

    “羊頭簽十份，合用羊頭二十個”

    “蔥齏十碟，合用青蔥一百斤”

    朝煙幾乎沒怎么進過廚房，自然不曉得飯菜的用量。

    可再怎么不曉得，總也知道，十份羊頭簽無論如何都用不了二十個羊頭。

    一個羊頭上能剃下來的rou是不少的，用豬油炸卷了做簽子，少說也能做三五份，怎的這孫四娘擬的單子上，要兩個羊頭才能做一份了？

    再說那蔥齏，不過是佐羊rou的配菜。十碟而已，怎么就要一百斤青蔥？

    流霞縱然是宮里出來的，看了這單子，也覺得荒唐。她從孫四娘手里拿到單子的時候，便問過是不是寫差了?？蓪O四娘篤定萬分，說這就是她的菜單子。

    流霞沒什么辦法，只好拿過來給朝煙看。

    朝煙凝眉問她：“旁的廚娘做菜，也要用這許多菜rou么？”

    流霞搖頭：“并不見用這么多的?！?/br>
    “哦……”

    “姐兒，這單子可許么？”

    “……”朝煙想了想，拿筆從單子上去了兩個口味過重的菜，把單子交還給她，“非不可許也。且讓她按單子做吧，明天讓人把菜、rou采買回來，好叫她施展施展身手。我家也不是用不起這些。只是我對她奇怪。后日她做菜的時候，叫廚房的人看一看她是怎么做的，再來告訴我?！?/br>
    第33章 巨富

    隔日午后，孫四娘正于廚房忙碌。流霞過來一趟，找了個人出去說話。

    “你可見到孫娘子怎么做菜了嗎？”

    那廚房小哥點點頭。

    “你跟我說說？”

    廚房小哥轉(zhuǎn)頭四顧一番，看周邊都沒人，才說：“jiejie，那孫娘子嚇人呢！”

    “怎么個嚇人法？”

    “臉上那么一道疤，看著都心慌呢！”

    “……我是在問你她做菜，與我說疤做什么？她是用手下廚，又不是用臉?！?/br>
    “哦哦！”小哥悻悻，“她做菜也有些嚇人。jiejie不知，她可不用我們廚房里原有的鍋盆，都用的是她自己帶來的。我眼睛拙，看不出來她那黃黃的鍋、白白的盆是什么。管事說，那都是金銀做的。刀砧都精致極了，總之與我們尋常用的不一樣?！?/br>
    “再有，便是她做羊頭簽。從早間她便開始準備這道菜了，二十個羊頭堆在廚房里，她一個一個弄。坐在胡床上，拿著刀像拿著斧子，一刀下去，rou和骨頭便分開了，手法相當(dāng)不差?？擅總€羊頭，她都只剃下來兩塊小小的臉rou。明明羊頭上還有別的rou可以用，她卻直接把羊頭扔在地上。管事去問她，她說什么‘非貴人所食也’，說只有兩塊臉rou才最鮮嫩?！?/br>
    “羊頭弄完，她再去弄蔥。一百斤蔥，有九成都是被她扔掉的。她先要把所有蔥都除去須葉，再切為小段。蔥段之中，再剝除大半外衣，只留芯條那一點點，拿酒和醋浸漬著，做了十碟?！?/br>
    流霞回到入蕓閣，把這些話如數(shù)回給朝煙。

    并稱：“姐兒，我去看了一眼，孫四娘用的鍋盆的確皆為金銀所制。而那些被她丟棄的羊頭，被廚房的人撿去了。管事托我來問一句，這些羊頭是否還要用？”

    朝煙抿抿嘴：“孫四娘已經(jīng)說了‘非貴人所食’，若還用，便是下了她的面子。你一會兒再替我跑一趟，跟管事的說，剩下的羊頭不上席了，讓他們下人們分食了吧。”

    “是。只是……姐兒…“流霞吞吞吐吐。

    朝煙便問：“有什么要說的，無妨，盡管說來?！?/br>
    ”姐兒…奴婢覺得，這一頓宴，是否過于鋪張？阿郎是臺諫重臣，常以鋪張彈劾大臣。若叫旁人曉得孫四娘做菜之用量，恐招致細說?！?/br>
    “哦！你也有此顧慮？”朝煙笑了。這話旁人說給她聽都不太合適，倒是宮里出來、又正幫她cao持中饋的流霞來講最適宜。相較于流霞的愁容，朝煙則顯得輕松：“我叫羅川去打聽了一番，在汴京官宦人家，廚房用度是有極奢靡的。父親大人官居御史中丞，節(jié)儉持家之名早已在外，便是偶爾享受一回，倒不見得就會被人指摘?！?/br>
    “可…可姐兒……”

    “不打緊的，你放心些。僅此一次罷了，孫四娘初入我家，恐怕這次也是為了張揚自身手藝。日后家常用膳，就不會這樣了。況且如今上下在議論的都是戶部員外郎潘若沖出言不遜之事，又有右司諫韓琦入言反對授葛懷敏萊州團練使一職，他們且有的忙呢?！?/br>
    “……是。”流霞低下眼眸出去了。

    當(dāng)夜的小宴，統(tǒng)共也就九個人，分了男女兩席。

    朝云不樂意出來見客，王娘子也抱病，李訣在主桌上招待著來的客人，朝煙則同來客的娘子們同桌而食。

    送去的帖子上已經(jīng)寫明，此次小宴，李府新進了一位好手藝的廚娘。來客們都是四鄰，平日見到了也會說上幾句話，本就是熟絡(luò)的，自然便聊起了孫四娘。

    朝煙講道：“聽牙人講，孫娘子的手藝冠東京，也不知是否夸大其詞呢?！?/br>
    一位娘子笑：“是不是夸大其詞，一會兒菜來了，我們嘗嘗也就知道了?！?/br>
    這邊聊得都是家里的廚娘，廚娘的拿手菜等等，李訣那里便不同了。

    因州橋頭西大街這一塊兒擠了許多的官員府邸，今晚來的都是當(dāng)朝臣子。

    李訣并不主張官員私下聚宴談?wù)?，奈何幾個朝官湊在一塊兒，除了詩文和朝政，也無甚可談的。這里幾位，年少時候先先后后都中過進士，更有一位李訣的同年，是當(dāng)年進士一甲第三名，文章寫得很不錯?？稍诔懈〕亮藥资?，再無少年郎談詩論道的興致，張口閉口就是說官家如何如何，范仲淹如何如何，呂夷簡如何如何。

    李訣只是含笑聽著，并不出言議論。在座之中，他是官階最大的那個，身為臺諫長官，手中也多有權(quán)柄。旁人自然對他多有奉承，他也只是點點頭，吃吃茶。

    等一道道菜上來，這對朝政的議論才停了。

    李訣道：“新進來的廚娘燒得一手好菜，諸位且試試。”

    他既發(fā)話，眾人紛紛動筷子。

    第一道大菜是當(dāng)下最時新的羊頭簽，凡有門第的人家，廚房里總有幾個會做羊頭簽的廚子。這道菜雖鮮美異常，但并不稀奇。蔥齏也是必配的，大家都曉得吃法。

    可當(dāng)?shù)谝豢晗氯?，眾人便察覺出差別了。

    這李府做的羊頭簽，味道當(dāng)真是要比自家廚子做的好多了！

    不膩不膻，入口酥而鮮嫩，配上特地調(diào)制的蔥齏，讓人欲罷不能。

    一人一份，很快都見了底。

    李訣自然也吃出這羊頭簽和平常羊頭簽的差別，心里感嘆女兒這次的廚娘尋得不錯。旁人也夸道：“貴府廚娘手藝了得！”

    等一場晚宴結(jié)束，不僅羊頭簽，道道大菜都得了不少夸贊。

    朝煙送走了同桌的幾位娘子，與燕草贊嘆：“這個孫四娘當(dāng)真不錯！桌上人人都夸她！我不愛吃葷腥的人，那羊頭簽也吃了大半。”

    燕草笑道：“姐兒吃了一半就叫人撤下去，我還以為是姐兒不愛吃呢?！?/br>
    “不不，我是叫人拿去給秦桑了。她愛吃這個?！?/br>
    燕草還是笑：“她什么都愛吃。”

    “早知孫四娘廚藝這樣好，那份單子上我就不刪去兩個菜了。倒是要她多加一道炒羊rou。對了，我先前吩咐廚房，每樣菜都要拿一份去山光閣，他們可拿去了？”

    “拿去了。三姐兒身邊的韓婆婆方才也來說了，三姐兒吃了每樣菜都說好?！?/br>
    “好，好。云兒喜歡就好。我家不常開宴，不好時常從外頭請廚子來做菜。如今來了孫四娘，也能每日吃到好的滋味?！?/br>
    就此，孫四娘便在李府留下了。

    盡管流霞同朝煙說了孫娘子用菜太過浪費之事，朝煙也只笑道：“便讓孫娘子用著那些菜吧。只是她平日棄擲的那些，叫廚房挑揀著再用?；蚴菬飨氯孙埐?，或是分發(fā)給流民，不然則再賣回到菜市去。不叫那些能用的菜rou都進了潲水桶里去便好?！?/br>
    流霞應(yīng)下，去到廚房。

    見了管事的，把朝煙的話轉(zhuǎn)述一遍，又去單獨尋了孫四娘。

    “孫娘子，恕奴之言，娘子往后做菜需得稍節(jié)儉些。這些時日，官家常被朝官勸諫借鑒用度。宮中的娘子們都少衣減食，我家家主身處臺諫，可不能被別人抓住什么錯處?！?/br>
    孫四娘還是冷冷淡淡：“奴家知道了。只是奴家所做羹肴只為貴人食用，貴人之口金貴，若不挑剔用料，只怕有所不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