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姐兒的書房，從前讓家里人吃過太多的閉門羹，故而白草覺得，那是個神圣的地方，尋常人等都是不得入內(nèi)的。

    不過很快，姑爺就從里頭走了出來，一臉頹意。

    好吧，原來姑爺也只是尋常人等。

    白草一把拔起了地上的草，捏在手里玩。

    不知不覺間，身邊忽然又多了一個人。

    白草扭頭去看，笑道：“雪滿jiejie！”

    雪滿拍拍她的腦袋，問她：“蹲在這兒做什么呢？”

    “我在看姐兒?！?/br>
    “姐兒？哪里有姐兒？姐兒不是在書房里頭嗎？”

    白草嘿嘿地笑：“看著書房，就像看著姐兒似的。我只要盯著那扇門，要是門開了，便是姐兒高興的時候，要是門關(guān)著，便是姐兒不高興的時候?！?/br>
    “那你說說，這幾日姐兒高不高興呢？”

    “不高興?！?/br>
    “為何這般說？”

    白草又拔起一根野草，刁在手上，上下微微甩動：“姐兒的門一直關(guān)著，一直一直關(guān)著。姐兒不跟我們說話，也不吃藥。我總擔(dān)心姐兒在書房里頭會不會哭，可我又想，姐兒好像是個不會哭的人?！?/br>
    “胡說什么，哪有人不會哭呢？”雪滿搶過她手上的草，自己也玩起來。

    “旁的人都會哭，可我家姐兒，我想不出姐兒哭的樣子。就算不高興，姐兒也會憋著，不會哭的?！?/br>
    雪滿若有所思地聽著，白草的話，給了她一點驚醒。

    是呀，自從姐兒到了鄭家之后，雖沒見過姐兒哭，可她總覺得姐兒心情不舒爽。

    還以為是自己多心了，不想連白草這樣的小丫頭都察覺到了。

    她胡亂地揉了揉白草的頭發(fā)，拍拍袖子站起來。

    白草仰著頭看著雪滿，埋怨道：“jiejie把我頭發(fā)揉亂了。”

    “頭發(fā)有什么要緊的。”

    在鄭平之后，雪滿又敲響了書房的門。

    朝云剛要入睡，還以為是鄭平又來了，沒好氣地說道：“別吵我！”

    雪滿則在門外輕聲說：“姐兒，是我。我方才去與門房的人說閑話去了，聽得了一點朝政的事兒，要不要說給你聽？”

    “若是好事，你就進(jìn)來?！?/br>
    雪滿一臉笑意地進(jìn)來了，朝云頹頹地坐了起來，問她：“什么事？”

    “是有關(guān)朝中中貴人的事。我今兒聽門房的人說，這事是今日才定下來的，如今東京城都傳開了。我想著，這事情要是姐兒聽了，肯定高興?！?/br>
    朝云盯著她，等著她把話說下去。

    雪滿看朝云熱得額上冒汗，先把冰盆挪了點過來，才接著說道：“官家在朝堂上下詔，給當(dāng)朝的內(nèi)侍省、入內(nèi)內(nèi)侍省兩省都知、副都知和押班都進(jìn)了階官。我記性差，記不清是哪個進(jìn)了哪個階，不過只記得一個，便是兩省的押班，都封為昭宣使。”

    “我問門房的人，昭宣使是什么。門房說他們也不知道，只是聽人講，是個階雖不高，卻地位尊貴的官階。加于內(nèi)侍押班身上，是無上殊榮呢！”

    朝云久久不作聲，只是看著雪滿，把雪滿都看得心慌了。

    收斂了笑意，小聲問道：“姐兒聽了這事，不高興嗎？”

    朝云皺起了眉，問道：“你為什么會覺得，與我講內(nèi)臣們的事，我會高興？”

    她明明記得，自己和孫全彬的事，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曉得。

    她自己知道，jiejie知道，父親知道，父親的大管家知道，別的其他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這一問可把雪滿問懵了，支支吾吾好一陣，才說：“姐兒…是從前在李家的時候，姐兒總是派我出去打聽時政。每次我聽來消息說給姐兒聽時，只要講到與戰(zhàn)事有關(guān)的事，或者是與內(nèi)臣有關(guān)的事，姐兒總是會多問幾句。我以為姐兒喜歡聽這些呢……姐兒若是不想聽，我便不去問了。夫人如今不給我們對牌，不讓我出府去聽消息，我本也只能向門房打聽……”

    朝云不說話。

    雪滿后面講了什么，她不怎么在意。她在意的是，原來自己對于內(nèi)臣的關(guān)切，在雪滿的眼中竟然如此明顯。

    她陷得，原來比自己想的還要深。

    五月末，書房不再是朝云一人的屬地。鄭平在翰林院的事忽而忙碌了起來，每日都要入夜才能回來，回來后，匆匆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又要在書房挑燈理公務(wù)。

    朝云懶得給他騰地方，反正她占據(jù)的是榻子和懶架兒，書桌給他便給他了。

    朝云拿了自己四年前做的初版出塞詩的抄本，靠在懶架兒邊，點著燭燈看。

    四年前自己的字跡，比如今的字跡更稚嫩，寫得也更分散。如今的字也是灑脫極了，可自己還勉強認(rèn)得出來。朝云看著四年前的字，卻要瞇起眼睛了。

    沒想到才翻了一頁，便瞧出了五六個別字。她看了一圈，手邊也沒有筆，只有書桌上掛著幾支。

    想了想，還是撐著榻子站了起來，走到了書桌邊。

    鄭平抬頭看了眼走近的朝云，心篤篤地跳得快起來。

    朝云問道：“哪支筆，你不用？”

    “??？哦，你…你都可以用的?！编嵠降?。

    看朝云也沒什么動作，他便自己挑了最合朝云秀手的一支鼠須筆。

    “這是我省試前，老師贈予我的。三娘試試，若是不合適，我再給你挑一支?！?/br>
    “哦?！背平舆^筆，又看了一圈，問道：“可以蘸你的墨汁么？”

    “自然！”鄭平殷勤地站了起來，到后頭的架子上，給朝云挑硯臺和墨塊去了。

    朝云隨便一瞥，看見了鄭平正在寫的案牘。

    長長的一卷，是他正在摘寫的：

    “左正言孫沔奏：臣竊聞內(nèi)侍別立主司，中官自通禁省?！?/br>
    事關(guān)內(nèi)侍中官，朝云不由得起了興致，接著往下看：

    “有唐四品不通于典制，五局兼著于令丞，所以分中閫之政，不使挾外廷之議，如此檢節(jié)，尚至侵陵。故圣宋已來，明制斯在，太宗著令式之文，真宗述箴規(guī)之訓(xùn)，能詔近習(xí)，各謹(jǐn)吹噓，所系安危，尤加約束，是以先朝秦翰等數(shù)人履行端謹(jǐn)，節(jié)義深厚，心皆好善，意不害人，出則總邊方之寄，歸則守內(nèi)庭之職，俾之兼領(lǐng)，亦不侵官，止守使名，終無殊命。”

    長長一段，是左正言孫沔夸贊了前朝的一些內(nèi)臣恪守職責(zé)，在宮禁內(nèi)外各司其職。

    朝云眉頭一皺，因她曉得，這些大臣往往都是這樣，要貶損一樣?xùn)|西，就會先寫一段話夸一夸。這孫沔寫這么多東西來夸內(nèi)臣，接下去的，便會是貶損之語。

    再看下去，果不其然。此后所寫，便全是：“今聞欲以都知、押班之資，升于閡門、引進(jìn)之上，隳國家之舊典，起宦寺之威權(quán)”，“朝集宴會則不豫，安用異數(shù)，竊據(jù)橫行，蓋因勾當(dāng)局務(wù)之間，多與文武官員同事，爭列名銜，自尊位貌，遂欲改革品秩，僥冀寵榮，誰啟厲階，輒敗經(jīng)制”，或是“豈宜閽寺之人，更居侯伯之上？切恐將帥之臣，恥居其下，策勛之際，不重此官，大紊紀(jì)綱，事亦非細(xì)。”

    朝云冷笑一聲。

    寫得這么浩浩蕩蕩一篇奏折，無非是想說，內(nèi)臣無非是宦官，不能給他們高官厚爵，更不能讓他們居于將帥之上去領(lǐng)兵，不然百官會恥居其下，朝政也都會亂套了。

    幾日前官家才給內(nèi)臣們升了品階，這些自詡清高的士大夫便坐不住了？

    鄭平轉(zhuǎn)過頭來，問道：“三娘？”

    朝云的冷笑把他嚇到了。

    朝云便問他：“這個孫沔是誰？”

    “左正言孫沔？”鄭平把硯臺遞給她，“是朝中難得的敢言之臣。不過，前些日子被罷為工部員外郎了?！?/br>
    “哦?！背七@倒是開懷了些，拿過硯臺，勾出一抹笑。

    第99章 meimei

    尚未入六月，一件大事使得東京城陷入一片嘩然。

    官家在朝堂之上，宣布唯一的皇子最興來已于二月夭折，贈皇長子為太傅，封褒王，賜名趙昉，謚號懷靖。

    官家本來兒女便少，這皇子更是當(dāng)下唯一一個兒子?；首愚笆牛瑖鵁o儲君，朝野動蕩。

    一眾大學(xué)士們紛紛給皇子寫悼詞悼詩，就連鄭平也在家里偷偷抹淚。

    朝云半夜被一陣啜泣聲吵醒，睜開眼一看，竟是身邊的鄭平在哭。

    她伸手推了推他，問道：“大半夜，你哭什么呢？”

    鄭平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極力忍耐著苦悶愁腸，說道：“三娘，大王去了……”

    “……”

    朝云自然知道皇子去了。按輩分算起來，皇子還要叫她一聲表姨母呢。天家子死，臣民傷心也就傷心，可哪有半夜還在哭的人。

    她冷著聲音道：“大王也不是才去的，不是說二月便走了嗎。如今幾個月過去了，你又何必半夜啼哭?！?/br>
    “三娘……”鄭平轉(zhuǎn)了個身，摟住朝云的腰，埋在她懷里傷心道：“大王天生帝質(zhì)，仁孝寬厚，智慧聰穎。如此帝星隕落，為人臣者，不為之慟，而為胡慟呢！”

    李朝云愈發(fā)無語。還仁孝寬厚，皇子去時才一歲半，成句的話都難說一句，鄭平甚至連他的面都不曾見過，怎么就知道他仁孝寬厚。說皇子可憐可愛是真的，當(dāng)初皇子滿月時，她還進(jìn)宮摸過皇子的手。只是幼子本就容易夭折，若是父子緣法不夠，便也沒有養(yǎng)大的福氣。

    她把他的頭從自己懷里推開，冷冷說道：“你要做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臐h子，不要整日愁眉不展，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能不能有點豪情？”

    “實在是傷心……”

    “唉……”朝云長嘆一聲。

    她想起了當(dāng)初在家塾的時候，范教授給學(xué)生們講述《論語》里孔丘和其徒的故事。

    有一節(jié)講道，“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于予與何誅？’子曰：‘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br>
    說是宰予這個學(xué)生大白天睡覺，孔子就說，此子乃朽木，不可雕琢。便是說宰予這學(xué)生已經(jīng)廢了，不可改其性了。

    當(dāng)年的朝云疑惑，宰予不過是白日睡了個覺，怎么就換來自己老師如此刻薄的言論。

    如今倒是明白過來，宰予白天睡覺，落在孔丘眼里，就跟她看見鄭平半夜啼哭是一個道理。

    鄭平自然非朽木，在文辭之事上，那是誰都稱好的可畏后生。但在她所喜的“豪情”一節(jié)上，鄭平恐怕是一輩子都不會有所長進(jìn)了。

    實在也不必管他，朝云翻了個身，朝墻睡覺。

    鄭平滿心滿眼想的都是國無儲君，天下惶恐的大事，一夜沒睡好覺，嘆了不知多少口氣，抹了不知多少把淚，頂著眼下的烏黑，天還不亮，便梳洗出門，去翰林院了。

    朝云醒來時，看見床邊空蕩蕩的，伸手一摸，被子也已經(jīng)冷了。

    她高聲喊了韓婆婆，問道：“仲和呢？”

    韓婆婆道：“郎君天不亮就走了。”

    “今日不是休沐么，他做什么去。”朝云一撇嘴，踢開身上的被子，又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