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有神明 第25節(jié)
客棧一樓堂內(nèi),幾個重傷的衛(wèi)兵顫抖地伸出一只手,指向倒在一旁,被人圍住的東里荼靡的臉上。 “她……她是東車國的人?!?/br> 他們才與東車國有一場惡仗,怎會認(rèn)不出敵人的面貌。 第31章 春之葉:十四 客棧里的人動作很快, 任誰此刻聽到“東車國”三個字,都恨不得將對方挫骨揚(yáng)灰。 東車國的軍隊(duì)正與其他國家組織在一起圍于煊城城門外,炮火對準(zhǔn)了煊城, 便是一個普通的東車國子民此刻也要為此付出血的代價, 更何況東里荼蘼正是出逃的公主。 原先眾人并未將她的身份往那方面去想,反倒是小二和掌柜的犯過一次這樣的錯,對此印象深刻。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 越來越激昂, 也不顧男女有別, 直接上來抓住東里荼蘼的胳膊,將她往那血泊中扔去。 東里荼蘼的雙手已經(jīng)在方才摔倒的時候磨破了皮,此刻趴跪在濕淋淋粘稠的血里, 看著那斷了腿的衛(wèi)兵哎呦哎呦地直叫喚, 頓時將她嚇得頭皮發(fā)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來。 掌柜的尤為氣憤,不想自己居然無意間包藏了敵國的公主, 他上前便扯住了東里荼蘼的頭發(fā),讓她昂起頭來仔細(xì)給眾人瞧瞧。 眾人將燭火懟上了東里荼蘼的臉, 那雙比翼國人要圓且大的雙眼里倒映著一張張憤恨的面龐, 她的眼眶中聚滿了淚水與恐懼。 掌柜的開口:“說!你是不是那個從皇城逃跑出來的公主!” 東里荼蘼沉默著,哪怕她再害怕,也沒有因此屈服。 她在皇宮里有過許多可怕的經(jīng)歷, 那些惡意滿滿, 令人作嘔的事跡屢見不鮮。她不是什么嬌生慣養(yǎng)的公主, 即便東里荼蘼此刻看上去尤為脆弱可憐, 可她骨子里卻有一股堅(jiān)韌的勁兒, 任誰也無法破開。 “別與她廢話!將她捉起來, 直接帶上城墻頭,便告訴那東車國的人,他們的公主在我們手上,若他們不想讓公主犧牲的話便趕緊退兵!”一人出了主意,其他人都紛紛附和。 那些攻打上煊城的小國,哪個國家沒有皇子或公主在京都里關(guān)著,只是這戰(zhàn)爭起得突然,消息想要傳到京都至少得七天,可煊城的物資和兵力,未必能撐得過這七天。 此刻不論東里荼蘼的身份是真是假,他們都做好了以假亂真的準(zhǔn)備。 一行人將東里荼蘼押下,她的臉蹭在了地上的血泊里,在客棧里的男人們不是老了便是受傷,小二早早跑出去叫兩個能頂事兒的紫林軍來,只待人到,他們便會將東里荼蘼帶走。 阿箬聽到了樓下的動靜,也聽見了那些人的談話,他們沒有竊竊私語,因?yàn)閼嵟?,聲音尤為高昂,讓人想忽略都難。 東里荼蘼有什么錯呢? 她也不過是個戰(zhàn)爭中的犧牲品,曾被她的親生父母犧牲,送到了翼國。好不容易從翼國的牢籠里逃出來,只是為了回到家鄉(xiāng)去,卻在離家鄉(xiāng)一步之遙的地方被捉住,又很快再次成為東車國和翼國博弈的犧牲品。 阿箬知道若真讓紫林軍發(fā)現(xiàn)東里荼蘼,白一逃不掉,她和寒熄也同樣麻煩。只是樓下那群人被東里荼蘼吸引,暫且沒分出神來管他們,待有一人清醒地指出東里荼蘼不是一個人,那他們就都走不脫了。 阿箬本不想去管的,她看著面前氣喘吁吁的寒熄,手掌顫抖地?fù)徇^了他的鬢角,那里沒有汗水,唯有一絲絲往外泄出的寒氣將床頭的枕巾凍得微微發(fā)硬。 屋內(nèi)如同覆上了一層寒霜,阿箬的每一次呼吸都覺得鼻尖刺痛,心口發(fā)涼。 寒熄的身體出了大問題,她不能離開,也不該離開,此刻若去管了樓下東里荼蘼的事,那誰來看住寒熄? 他如今這般模樣,任誰都能趁虛而入,屆時一切就會如往常一樣,再一次在她面前重現(xiàn)。 阿箬不知道寒熄為何會突然變得這樣脆弱,他甚至連呼吸都會偶爾停頓一瞬,只有那雙眼堅(jiān)持著微微睜開,壓在床沿的手略微收緊,像是在忍受著難捱的疼痛。 有什么在吸走他的力量,必然有什么在干擾他,影響他。 阿箬突然想到了一個人,她抬起袖子擦去眼角的淚水,豁然從床邊站起來。 如果這一切都是因?yàn)橐粋€人而起的話,至少那個人應(yīng)該站出來結(jié)束它,不管是東里荼蘼,還是原本屬于寒熄的仙氣。 阿箬小跑到門邊,推開房門的那一瞬,紫林軍正好從客棧外面沖進(jìn)來。 如今正是戰(zhàn)火連天,誰也錯不開身,小二在街上找了許久,沒誰能有時間聽他將話說完。他不能斷定東里荼蘼的身份,別人更是不會為此延誤戰(zhàn)機(jī),倒是有個人小二認(rèn)得,便匆匆忙忙將那人拉進(jìn)了客棧里,指著被人押在地上的東里荼蘼道:“軍爺,你看,就是她!” 帷帽浸了血水,東里荼蘼的頭發(fā)散亂,一張異族人的面貌露在眾人眼前,淚水順著鼻梁與眼角的眼窩處落下,滴在了她臉上正貼著的血泊里。 趙焰一進(jìn)門,便看見了阿箬。 堂內(nèi)一行人控制住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另有人在二樓的樓梯口看著。 趙焰與東里荼蘼走了一路,從未想過要摘開對方的帷帽看她的容貌,因?yàn)闁|里荼蘼的翼國話說得很好,已經(jīng)不太能聽得出異國的口音了,加上因?yàn)樗孪日`會過阿箬,故而對她身邊的人都放松了警惕。 帷帽摘下,趙焰立刻便有了答案。 “將人帶走?!壁w焰的聲音發(fā)啞,他在說這話的時候,雙眼緊緊地盯著阿箬的方向,心里正在猶豫該如何處置阿箬。 阿箬看穿了趙焰的意圖,不自然地往后退了半步,她腳下的木板在這一刻發(fā)出了清晰的吱呀聲。 阿箬怔住了,寒氣侵襲,她立刻感應(yīng)到了一股力量正在距離她半條廊道的里側(cè)房間內(nèi)涌出來。她立直了身體朝右手邊的方向看去,漆黑的廊道盡頭,緊閉的房門里一抹微弱燭火光芒還在閃爍。 阿箬的心口狂跳,她雙指憑空畫了一串咒,指尖貼上眉心,閉上眼,再睜眸,眼前所見的廊道里,墻面與屋頂上一縷縷淡金色的光像是藤蔓般從那門縫中蔓延,再綻放,光芒幾乎要將她的眼睛刺痛。 她的五感在這一刻變得尤為敏銳,不光是能看到這些飄出的仙氣,嗅覺、聽覺,也被無限放大。 阿箬能聞到寒熄身上的香味兒,也能聽到他此刻就在她背后的這扇門內(nèi),虛弱地躺在床上喘息,因?yàn)橛腥嗽趧儕Z他的力量,使用他的仙力,去更改一些既定的事實(shí)。 這是屬于同一個神明的仙氣彼此感應(yīng)著,阿箬能看到白一的,白一自然也能感受到她的。 這一瞬阿箬如開霧睹天,明白過來為何寒熄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他的仙氣隨著他的身體四分五裂,被歲雨寨所有人奪走,如白一所言,那些人得到了這些仙氣,或多或少擁有了一些特殊的能力。 好比吳廣寄能點(diǎn)石成金,而白一可以心想事成。 他們都在消耗寒熄的仙力去滿足自己的私欲,不論出于某種原因,都對寒熄造成了實(shí)質(zhì)的傷害。 阿箬突然想起,也許寒熄還是散落的白骨時,也未必感受不到這些痛苦,只是他彼時為白骨,無法皺眉,無法說話,亦無法呼吸。他的靈魂寄于骨上,僅存微弱的意識,每一次旁人使用他的仙力時,都是再一次剝奪了他的力量,如削骨割rou。 他其實(shí)一直在痛苦著,只要阿箬沒有找全這些人,只要這些人沒有死光,寒熄永遠(yuǎn)都會在旁人利用他的仙力時,像今日一樣“病倒”。 阿箬終于弄清楚原因。 他是神仙,又怎么會累呢? 神仙怎么會疲憊? 神仙怎么會痛苦? 他一切苦痛的來源,都是他們。 阿箬看到了白一的仙氣,她知道他此刻想做什么,東里荼蘼如今被翼國人抓住,白一不會放任不管,他說過他的能力是心想事成,只要他堅(jiān)定了心念說出一句話,那句話便必然成真。 不論大小,他甚至可以更改一個國家的命運(yùn)。 可白一許的愿望越大,所消耗寒熄的仙力便越多。 阿箬可以解他的“咒語”,正如吳廣寄點(diǎn)石成金之術(shù)在遇見她之后也會失效,于是她不管不顧地奔向了廊道盡頭的那間房,越過那絲絲縷縷金色的仙氣,撥開像是藤蔓盛放的發(fā)光的花朵,沖到了那所平平無奇的小房間前。 阿箬一腳踹上了門扉木板,哐哐的聲音隨著她一腳重過一腳而震顫,她怒聲到:“白一!開門!”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為了你好,也為了東里荼蘼好,你最好立刻給我閉上你的嘴,否則我一定不會放過你!也不會放過她!”阿箬連續(xù)踹了許多腳都不能將那扇門撞開,趙焰聽見動靜也沖了過來。 阿箬此刻眼里已經(jīng)沒了趙焰,卻能瞧見趙焰腰上佩戴的那把長刀,她直接朝趙焰走過去,完全忽視了趙焰震驚的眼神,甚至在對方未能有所反應(yīng)下便抽出了他的刀,瘋了般朝那木門劈了過去。 只兩下,木門被阿箬劈開了一道裂口,抵著門的不是什么桌椅板凳,而是白一的身軀。 鮮血順著門上的缺口涌了出來,猩紅的顏色鋪了半片地面,趙焰此刻才清醒,前去捉住阿箬的手腕:“你瘋了嗎?!” 就在他話音剛落的剎那,那些血液統(tǒng)統(tǒng)化成了水,濕漉漉的順著木地板縫隙鉆了進(jìn)去,而靠著門的白一慢慢回頭,滿臉垂著淚水朝阿箬看來。 他的頭上沒戴紅絲帶,滿頭青絲掛下遮住了小半張臉,顫抖地像個一無所有的孩子。 他的眼中布滿了痛苦,聲音悲鳴,抓住唯一能訴說的人,呆愣愣地說出一句:“我做不到……阿箬jiejie,我說出的話,再也無法奏效了?!?/br> 白一的雙手捂住了臉,沙啞的聲音破裂地嘶喊了出來:“我救不了她……” 說到底,沒了那一股仙氣,他一無是處,便連尋常人能學(xué)的舞刀弄槍,限制于這一副幼童的身軀,他也無法做到。 阿箬憎恨他,她很每一個歲雨寨的人,包括自己,可她也同情他。 同情白一這三百多年永遠(yuǎn)只能以孩童的身體去經(jīng)歷一切,哪怕遇見自己喜歡的人,也不能孤注一擲地?zé)崃业厝垡粓觥?/br> 憎恨與憐憫,統(tǒng)統(tǒng)寫進(jìn)了她的眼里。即便她知道白一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的白一,仍無法面對一個五歲孩童對她哭斷了氣,這讓阿箬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個受了傷都不會哭的白一。 阿箬伸手,將白一從那碎裂的門縫里扯了出來,門板立刻落成一塊塊。 小小的男童披頭散發(fā)地跪在了她的面前,他的雙手抓住阿箬的袖擺,傷心欲絕:“你殺了我,然后去救她,好不好?她什么也沒做錯,錯的不是她,是我,是世道,不該是她受此磨 難……阿箬jiejie,你救救她,我求你,救救她吧?!?/br> 白一曾給阿箬跪過一次,在她被關(guān)進(jìn)了歲雨寨的木籠子里,瘋癲似的去咬手上的麻繩,想要用兩排牙齒救出自己時,他跪過。 他也求過阿箬,他求求她不要做傷害自己的事。 后來,他遞給了她一把沒開刃的刀,頂著恐懼放走了阿箬,從那之后,他們再也沒有見過。 如今,白一又一次跪在了她的面前求她,求求她去救東里荼蘼,去救他尚未泯滅的良心。 去挽救他因當(dāng)年信口一句,而犯下的過錯。 第32章 春之葉:十五 若是放在以前, 不論白一開口說上什么,都有可能實(shí)現(xiàn)。便是他要天上的月亮,那月亮上都能掉下一塊石頭, 將將好落在他的面前。 這種能力在遇見阿箬之后便消失了。 就在前幾日他們剛?cè)氤? 白一看見東里荼靡聽到城中百姓說紫林軍將煊城封住時愁容滿面,他便在心里偷偷許愿,他與東里荼靡一定能離開煊城。 哪怕這股希望強(qiáng)烈到他鼓動著胸腔說出來, 可還是差了臨門一腳。 煊城解封了, 紫林軍正要離去, 卻在這個時候起了戰(zhàn)爭,他們離不開煊城,也去不了東車國。 這一夜東里荼靡輾轉(zhuǎn)難眠, 到了半夜口渴, 屋內(nèi)沒水,白一說他去給東里荼靡取水,東里荼靡卻笑道:“哪有大半夜讓小孩兒幫我取水的道理, 你睡吧,我很快就回來?!?/br> 她是披上了帷帽, 提著水壺出門的, 到了樓下尚未來得及喊一聲小二哥,小二開門迎傷兵進(jìn)屋的那陣風(fēng)便將她的帷帽掀了起來。 白一聽到了樓下的動靜,他也聽到了東里荼靡最開始的一聲驚叫, 后來她便沉默著不發(fā)出任何聲音。 白一知道她的性子, 她只是看上去柔弱, 實(shí)際卻很倔強(qiáng), 任憑樓下的人如何威脅她也不會說一句求饒讀的話。東里荼靡不為自己辯解, 也不想因?yàn)樽约旱穆曇粢齺戆滓? 致使白一被他們發(fā)現(xiàn)。 白一是看著她長大的,東里荼靡做出任何舉動,他都能猜到她背后的緣由,正因如此,他才會慌不擇路地選擇再度開口,他想為東里荼靡改寫人生結(jié)局,他想為她搏一條出路。 白一像往常一樣集中信念,他的胸腔從來沒有過一刻這么燙,那里擂鼓般跳動著,越是炙熱,便代表他的希望越是強(qiáng)烈。 他想讓東里荼靡解眼前困境,一句說出,并未奏效,他便再試,他想讓那些人放過東里荼靡,再次開口,仍沒有任何轉(zhuǎn)機(jī)。白一知道原因,他知道因?yàn)榘Ⅲ杈驮诓贿h(yuǎn)處,他甚至知道自己這樣執(zhí)拗地想要改變當(dāng)下局勢,打破對阿箬的承諾,說他再也不會動用這股力量更改什么,一定會被阿箬發(fā)現(xiàn)。 可他沒有辦法,他的眼前一片迷茫,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剛離開歲雨寨卻與何時雨走散的那一刻,他變回了過去那個懵懂無措的孩童,只能隨著流民之路,餓著肚子憑著身體不死而支撐著。 彼時的慌亂,與此刻一般無二,他找不到自己的出路,也看不到東里荼靡的結(jié)局,白一滿心滿眼只想著一個目的——讓東里荼靡擺脫這一切。 擺脫兩國之間的戰(zhàn)爭,擺脫被人欺辱的人生,擺脫原本不該負(fù)重于她身上的枷鎖,也擺脫與他之間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