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搖頭，阻止自己細(xì)想，更要扼斷自己的好奇。

    等打完電話，發(fā)現(xiàn)他一直盯著自己看，陳子夜趕緊收回目光，“……手機(jī)您還看嗎？”

    梁季禾端好餃子，“先吃飯?！?/br>
    “好……”

    梁季禾盛了兩碗，面對面放，等陳子夜坐下時，他問說：“調(diào)料要嗎？”

    陳子夜搖頭，“我吃帶湯的餃子不放醋的。”

    “先吃?！绷杭竞唐鹕硗钆_那邊掃了一眼，“我還是要加一點?！?/br>
    陳子夜本想說她去拿，但梁季禾已經(jīng)站起來，她就只好合上嘴。

    目光隨著梁季禾來回一趟，沒有先動筷。

    梁季禾坐下，稍顯無奈，催促說：“嘗嘗?！?/br>
    “那我吃了——”

    得到肯定陳子夜快速拿起筷子，目光還垂落到他身上，梁季禾輕笑一下，理解似的隨便抖了幾下調(diào)味罐，“看來還得是我先動筷?！?/br>
    陳子夜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樣的……”

    梁季禾先嘗了一口，眼神往她碗上一抬，陳子夜才開始動筷。

    她一口咬進(jìn)一整個餃子，情不自禁地點了下頭。

    梁季禾說：“好吃嗎？”

    “好吃的！”

    “……”梁季禾又抬手拿調(diào)味罐，用力撒了一些，“餃子包的好?！?/br>
    陳子夜雖然沒有談過戀愛，接觸過的異性也極少，但常年的宿舍集體生活，讓她練就了一顆默默無聞的玲瓏心，她感知到梁季禾的話里有話。

    也大概猜到此刻回復(fù)“您煮的好”，會讓氛圍更融洽。

    但她不擅長做這樣的事情，只能配合，但不愿迎合。

    她想梁季禾這樣的人，也不屑于這些違心的滿足。

    在陳子夜心里，鳳冠哪怕鑲滿夜明珠，也是戴在嫁給心儀之人的新娘子頭上，才更璀璨。

    “我最喜歡薺菜蝦仁餡兒的餃子?！标愖右固谷坏卣f，“怎么做都好吃的……”

    “你倒是不得罪人?！?/br>
    陳子夜見他是玩笑話的輕松語氣，吃進(jìn)一大口炒蛋，認(rèn)真說：“炒蛋是真的很好吃?！?/br>
    “當(dāng)你喜歡了?！?/br>
    “嗯……”

    陳子夜吃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有一點胡椒粉的味道，眼睫顫了幾下，被梁季禾察覺，他沒主動問，只是安慰似的看著她。陳子夜拿筷子指了指調(diào)味罐，“我外婆也喜歡在炒蛋出鍋時，撒一些胡椒粉?！?/br>
    “你一直跟著外婆長大？”

    “算是吧?！?/br>
    梁季禾抬眸，他問過范師傅，也看過她的資料，只知道她幼年喪母，來戲院試戲那一年她父親續(xù)弦，家里人多在縣城里務(wù)農(nóng)，常年種植蔬果，雖然不差一口飯吃，但也不怎么重視學(xué)業(yè)。

    梁季禾于心不忍，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

    但陳子夜卻神色如常，說到外婆，她的話變得多了一些，難得主動先找話題：“小時候我外婆家的院子里有一棵香椿樹，長得特別好，到夏秋季節(jié)我們經(jīng)常一起摘一些葉子，用來炒蛋。”

    “外婆做的一定很好吃?！?/br>
    “嗯！”陳子夜目光炯炯，“其實我也是只有寒暑假才能見到外婆?！?/br>
    梁季禾心里一拎，“他們一直不在你身邊？”

    陳子夜點點頭，“外婆工作很忙，每年只有休長假才能回家看我?！闭f完難得露出驕傲的神色，“她是一名鐵路工程師。”

    還是吃過苦的鐵路工程師。

    陳子夜的外公和外婆，雙雙畢業(yè)于現(xiàn)在的西安交大，學(xué)的是建筑，早些年還在前蘇聯(lián)留過幾年學(xué)，后來留在國外任教，不愿回國，外婆便離了婚獨身回到祖國。

    大半生都在參與西藏鐵路工程的攻堅項目，追風(fēng)趕月。

    早些年，鐵路系統(tǒng)支援青藏鐵路建設(shè)，確保順利開通和試運營，提出決戰(zhàn)三十天，完成西格段增建二線應(yīng)急工程和既有線強(qiáng)化整治項目要求，工務(wù)部門立即從哈爾濱、北京、蘭州、烏魯木齊等10個鐵路局緊急調(diào)用580輛k13型風(fēng)動卸砟車，更有無數(shù)技術(shù)人員主動支援。

    陳子夜的外婆放不下她待了十幾年的地方，又重新申請回到了五道梁站。

    年輕的時候忙于工作，本來胃就不好，后來確診食道癌才肯回家鄉(xiāng)治療。

    吞咽困難，食管水腫、痙攣，背骨疼痛難挨，肩膀鎖骨處能摸到腫大、堅硬的淋巴結(jié)。

    每一天看著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越來越瘦，瘦到皮包骨，瘦到手背干柴。

    瘦到嘴唇?jīng)]有一點血色，甚至無法完全站立身體。

    分不清每天化療在掛的是什么藥水，都是黃色的、白色的，偶爾一小瓶猩紅色，醫(yī)生會用針孔另外打進(jìn)吊瓶里。慢慢滲入人的身體，僅僅小半年，手臂上的脈絡(luò)就會泛起青紫。

    有時候很難想象，人可以咽不下一口水，真的一口都咽不下。

    那一年陳子夜只有10歲。

    她經(jīng)常抱著外婆，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么概念。

    但是她極少在外婆面前哭。

    外婆不愿把小子夜的人生交付到她那個窩囊的爹身上，拖了不少同學(xué)關(guān)系，想用僅剩的一筆費用送陳子夜去市里讀書。等她去取才發(fā)現(xiàn)，這筆錢早已經(jīng)被陳子夜的父親挪用。

    無奈之下，外婆才把市面上所有公益性質(zhì)的讀書、技藝項目全報了一遍。

    這才陰差陽錯將陳子夜送入了范家戲院。

    陳子夜沒說這些，只是靜靜回想，眼睛有點酸脹，只要一眨眼就會滴落眼淚。

    她深吸了一口氣，不敢低頭，只是垂著眼吃炒蛋。

    “小子夜。”梁季禾喊了她一聲，看向他。

    “……嗯。”

    他眼里的陳子夜并不是一個敏感自卑的女孩子，甚至談不上多愁善感。

    相反，她總是踏踏實實做著事情，規(guī)規(guī)矩矩地按時長大，心思無比敞亮，縱然他多次將許愿的機(jī)會平等地贈與她，她也從不肯接受。他很明白，陳子夜這不是愚笨單純，更不是欲拒還迎。

    是有一類極少有的人，內(nèi)心有極其堅定的處世信念，學(xué)不會不勞而獲。

    他想，外婆一定給足了她所有的愛與教育。

    梁季禾溫柔地語氣，低著聲音問她：“你小時候喜歡做什么？”

    “我喜歡摘葡萄，在河邊玩水，小魚會從我腳邊游來游去，也喜歡聽我外婆講故事?！标愖右拐f，“我家雖然不算特別偏遠(yuǎn)，但也有很多小山林，偶爾會看見特別漂亮的鳥雀?！?/br>
    梁季禾從沒見過陳子夜說這么多話，他靜靜問：“還有呢？”

    “我還養(yǎng)過一只大黃狗，是撿來的土狗，但是毛絨絨的特別溫暖，總在我腳邊蹭來蹭去，有一次我夢見它誤食老鼠藥，嚇得半夜哭醒，后來過年回家才知道大黃真的走了……”陳子夜嘴里慢慢嚼著餃子，難過起來，“雖然聽起來很傻，但是我覺得我跟大黃一定是有心電感應(yīng)……”

    梁季禾很想抬手摸摸她的腦袋，但擔(dān)心又讓她緊張起來，只是安慰說：“不傻?！?/br>
    陳子夜有一點鼻酸，但她抬眼發(fā)現(xiàn)梁季禾正也正看向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今晚說得有點多。

    她擠出一個笑容，語氣也平和，“您呢？”

    梁季禾也笑一下，“我很少見到家人，寒暑假都過得比較無趣?！彼聪虼巴?，聲音很輕，“看書，聽歌，練琴，吃飯，睡覺，一個人待著?！?/br>
    陳子夜看向他，這個人浸入夜色里，只有這雙眼水光璀璨。

    像是隔了很遠(yuǎn)。

    “雖然聽起來有一點孤單，但是我覺得也很好……”陳子夜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背，安慰似的點點頭，“真的，我覺得……過去少經(jīng)歷一天、一件事，我們都不會變成今天這樣?！?/br>
    梁季禾微微一怔，心里有一點暖意，他從沒跟任何人討論過小時候。

    當(dāng)然也沒有人問起過。

    “嗯，今天這樣也挺好。”不然也許更糟呢。

    陳子夜真誠地點點頭，對當(dāng)下心滿意足，“我也覺得是?！?/br>
    梁季禾看著她，沉吟了一下才說，“外婆也一定覺得很好?！?/br>
    想到外婆生病的場景時，陳子夜沒哭，想到興致沖沖跑回家卻見不到大黃時，她也沒哭。

    但是此刻梁季禾一句溫柔的安慰，卻讓一滴淚滴在了陳子夜的手背上。

    陳子夜胡亂擦了擦自己的眼角，覺得不至于，“……我眼睛有點酸而已?！?/br>
    梁季禾從沒正經(jīng)八百哄過女孩子，心情也被她這幾滴眼淚攪亂，伸手停在她臉頰旁邊。

    陳子夜疑惑地看向他。

    梁季禾攤開掌心，柔聲哄她：“不是都說，女孩子的眼淚很珍貴，能變成珍珠?！?/br>
    “……”

    陳子夜微微撇開頭，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一下。

    梁季禾收回手，想到什么，頓了頓說：“讀書那會兒，一個物理系老師說，萬物都遵循能量守恒定律，人的感情也是，愛不會消失，只是會轉(zhuǎn)移。”

    陳子夜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等他繼續(xù)說。

    “外婆對你的愛也會這樣。”

    “……嗯?！?/br>
    “會變成朋友對你的關(guān)愛?！?/br>
    陳子夜覺得浪漫且有道理，想到觀妙，想到沈時亦，很信服地說：“對哦?！?/br>
    “又或者——”

    “……嗯？”

    梁季禾看著她，牽起嘴角，“又或者……變成男朋友對你的鐘愛?！?/br>
    陳子夜還沉浸在“愛不會消失，只是會轉(zhuǎn)移”這句的簡潔的力量里。

    將梁季禾的話作為一種祝福。

    陳子夜微攏眉心，抿著唇也將浪漫鄭重傳遞回去，“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