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跑馬地會所在前日夜間發(fā)生槍擊,兩名男子中槍重傷送院,警方初步判斷是二人互相開槍擊倒對方。根據(jù)會所管理職員提供的消息,懷疑兇案發(fā)生是前臺監(jiān)管不力,未經(jīng)核驗身份便許可陌生人進出私人包廂范圍……” 葉世文熄車。 車載電臺也熄了。 這種案情通報—— 看來秦仁青與馮敬棠在短短48個鐘內(nèi)達成統(tǒng)一口徑,大概率還暗示馮敬棠要有所犧牲。悶頭食啞虧,馮敬棠胃灼腸傷,對馮曾氏母子又多添幾分嫌棄。 葉世文指節(jié)在方向盤輕敲。 “馮世雄怎樣了?”他想抽煙,卻忍下,“沒斷手?jǐn)嗄_吧?” “當(dāng)然沒有,除了嚇到打冷顫,什么事都沒有。那晚我見秦仁青去到地下室上了小貨車,叫自己秘書去開那臺林寶堅尼,掩人耳目啊,我肯定也不開BENZ!” 徐智強為自己難得的聰明而驕傲。 “撬了部鈴木,開出山光道我就叫你大哥下車,進毓秀街那間糖水鋪避避風(fēng)頭?!?/br> “我爸沒找你?” 葉世文手機泡水,從銘記離開后找了個士多打電話給徐智強。換了身衣服,也換了新號碼。 “有的?!毙熘菑娧凵裼悬c閃爍,“有打來找我,問你如何?!?/br> “什么時候打的?” “……昨日晚上。” 葉世文笑了。時隔一日才想起有個野種兒子流落在外,生死未卜。這位形象高大紳士恭謹(jǐn)?shù)母赣H,愛港愛民,愛錢愛名。 唯獨不愛他? 徐智強不敢安慰葉世文。他們中學(xué)結(jié)識,葉世文高大好斗,打架不要命,徐智強很快便對他產(chǎn)生崇拜,這么多年蒙受恩惠。他試過講些好話,去緩和葉世文因馮家虧待而產(chǎn)生的負面情緒,卻招來更可怕的反應(yīng)。 葉世文會失控。 他數(shù)次摧毀租住的房子,朝天花開槍,在皇后大道醉駕,放火燒曾慧云的車。那次馮世雄正與中學(xué)女友在曾慧云車內(nèi)偷歡,二人衣衫不整沖出,被葉世文借機誘來的馮敬棠當(dāng)場抓jian。 后來。 葉世文居無定所,甚至?xí)r常睡于車內(nèi),賓館,夜總會包間或骨妹按摩椅,戴了副面具行走世間。 那只困獸似乎隨葉綺媚的逝世,也一并死在他體內(nèi)。 “如果他今日再打來,你就跟他說,我有時間會回復(fù)他?!?/br> “他昨日就叫我跟你講,快點回他?!毙熘菑娦⌒囊硪?,“他打了四次電話?!?/br> 葉世文挑眉,“這么急?” 徐智強點頭,“我說是你叫我先救走馮世雄的?!?/br> 內(nèi)疚催人主動。 這份詭異父愛,經(jīng)馮世雄的懦弱無能與自己的慷慨就義發(fā)酵,在馮敬棠體內(nèi)奏效。葉世文決意再拖—— 每年結(jié)婚紀(jì)念日,都會讓馮敬棠想起對葉氏母子的虧欠。 葉世文拍了拍徐智強肩膀,“做得好,衛(wèi)生署投訴熱線打了嗎?” “你吩咐的,早就打了,打了十幾個。一聽是投訴慧云體聯(lián)的,接線員比狗仔隊還興奮?!毙熘菑娤硬粔騽疟鲃诱埨t,“要不要我再找人去搞手腳?” “之前安排那個餐廳經(jīng)理也夠用了,都是學(xué)生,別弄出人命。趕緊叫那些記者過去追著問,衛(wèi)生署發(fā)言人最中意出風(fēng)頭?!?/br> 曾慧云前頭搭線資本大鱷失勢,后腳助捐校舍餐廳被徹查,簡直火燒馮敬棠眉毛,他是政客,名聲高于一切。 枕邊人不力,最致命。 “陳康寧果然安排了他侄子陳啟明進兆陽做辦公室經(jīng)理。”徐智強帶來另一條線報,“真是一刻都不能等,仗著幫馮老持股,什么都由他話事。聽說開6萬一個月的薪水,大把人有意見?!?/br> “誰跟你講的?”葉世文挑眉帶笑,“連薪水都摸清了?” 徐智強滿臉吊兒郎當(dāng),“怎么說我都算荃灣band 3級別中學(xué)里面的佼佼者,有少女對我暗里著迷,不過閑事一樁?!?/br> “叁流野雞學(xué)校也好意思拿出來講?” “你也是那里畢業(yè)的。” “我考到大學(xué),你呢?” “……” 葉世文又問,“陳啟明什么來路?” “年過叁十,一直未婚。全因家境窘迫,一房5口人住屯門公屋,叁代同堂?!?/br> “看來很缺錢?!比~世文點頭,“兆陽準(zhǔn)備從荃灣搬出中環(huán)。軟硬裝修、卡位電腦,以陳康寧現(xiàn)在的揮霍程度,加起來也要百來萬。我有一個相熟的裝修佬,你去搭線。” 徐智強有些費解,“不查賬的話,陳啟明私下吞多少錢都沒人知道的。” “有人討厭他就好辦了。你將裝修市場價目表夾在情信里面,寄給你那位紅粉知己。”葉世文篤定,“Norah盡忠職守,年底內(nèi)部審計,絕對查得出?!?/br>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馮敬棠親信大多與他識于微時,出身不夠優(yōu)越,勝在知根知底。葉世文嘗試過撬斷Norah這條線,一直未果,倒不如借力打力了。 Norah全家靠她養(yǎng),做事只為馮敬棠一人著想。 各自婚育又如何?他們絕對有床笫關(guān)系,曾慧云馭夫能力實在堪憂。 “最近事情太多了,你叫B仔從荃灣出來,去盯關(guān)紹輝?!比~世文停頓幾秒,“寶姐和她兒子還住在那里吧?” 徐智強點頭,“也好,B仔生面孔,沒幾個人認識,我把鑰匙給他?!?/br> 葉世文準(zhǔn)備下車,卻發(fā)現(xiàn)牌坊處停著杜元那臺豐田皇冠。他望了許久,只見杜元從圍村外圍走出,身后跟著個鬼佬。 葉世文勾了抹嘲弄的笑。 屠振邦是紅港元朗原居民,祖祖輩輩扎根于此。建丁屋住圍村,滿口忠肝義膽,民族自尊,最憎外國人。 怎會允許自己侄子私下與異邦人士建交。 他收山前已插手內(nèi)地與紅港的貨貿(mào)產(chǎn)業(yè),雖然所占份額比不上身家清白的巨賈。第一桶金,是泰國給的。義安當(dāng)年北至北區(qū)南至尖東,交易盡數(shù)納入屠振邦口袋。第二桶金,是阿爺給的。低于國際市場價格25-30%的衣食物資自港北入,供各大連鎖商鋪,原意是扶持紅港經(jīng)濟。 屠振邦得了益處,又慣會見風(fēng)使舵,聲稱早就想入戶內(nèi)地。 一顆紅心,好真。 “傻強,等下跟上去。”眼見車輛疾馳而去,葉世文低聲交代。 徐智強點頭。 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去跑馬地會所幫我找一只手表?!?/br> “什么手表?” 葉世文下車,頭也不回,“總之就是一只表?!?/br> “喂,大佬,什么顏色,什么花紋,什么牌子?男款女款?”徐智強見葉世文越走越遠,急得朝車外大喊,“跑馬地會所這么大,我去哪里找?你當(dāng)我是警犬啊——” △△△ 十歲那年,是葉綺媚帶他登門的。 她穿了身嫩黃的裙,方領(lǐng),束腰,小雞翼袖鑲粉邊,裸露肩頸肌膚。白,白得過分,像燈泡驟亮的剎那——要微微瞇眼,才敢直視。 在葉世文記憶里,葉綺媚從未老過。無皺紋,無色斑,腰肢細軟,長發(fā)飄飄。鼻梁英氣卻唇豐臉小,兩道眉彎出無限春情。 只是那雙美目濁了。 黑睫驟合驟離間,流轉(zhuǎn)她的苦澀、可憐、幽怨、憎惱,匯成兩道破碎目光。 在他未出生前的舊照里,葉綺媚的眼不是這樣的。 不知她在焦慮什么。離門口還有十米便停步,彎腰替葉世文整理衣領(lǐng),語氣很急,“我在家里跟你講的,你都聽明白沒?” 葉世文不答。 那時他倔似蠻牛,記恨著葉綺媚要他認人做契爺。他只有馮敬棠一個阿爸,為什么無端端要去上契。 契爺契爺,爺字一出,輩分比親爸還尊貴。 他不懂。 萬一他認了契爺,馮敬棠生氣便不再來,怎么辦?他已經(jīng)很少來看他們母子了。 “阿文——”葉綺媚抓緊兒子手臂,“我跟你講話,你要答我?!?/br> “我不想去?!?/br> “不想去都要去?!?/br> 葉綺媚拉不動他。 “阿媽,我不想去?!?/br> 葉世文還未到變聲期,聲音脆生,很單薄。 “你聽我講,你乖乖地去,等下你想要什么我都買給你。你不是中意狗仔嗎,阿媽等下帶你去買只狗?!?/br> 葉綺媚溫聲哄兒,眼內(nèi)卻越來越冷。 老天爺只賜傾城容貌,卻不留半分耐性在她血液里。 葉世文開始哭了。她這副模樣,就像那日忍無可忍,把他撿來的流浪小狗從叁樓窗戶扔出去的神情。 “馮世雄養(yǎng)的是馬,你養(yǎng)狗?想一世人都做馮家的狗嗎?!” 葉世文害怕。 “我不要狗……阿媽,不要,不要買狗……” “你哭什么?!” 葉綺媚兩道細眉擰緊。馮敬棠出爾反爾,當(dāng)初應(yīng)下的全不作數(shù),她實在走投無路。一介女流,樣靚命苦,唯剩這個兒子。現(xiàn)在才來罷工,萬一誤了上契時辰,屠振邦肯定會發(fā)火。 她得罪不起,又惱恨身邊沒一個男人待她好—— “你已經(jīng)到人家門口了,還哭?!你還哭?!你到底是不是男仔,哪有人像你這樣的!” 她打了葉世文一個巴掌。 啪地一下,像葉世文聲線般脆生,卻很沉重。 葉世文不敢哭了。 哭,會招致更可怕的報復(fù)。他的母親會因為他有情緒而報復(fù)他,哭得越猛,打得越狠,像仇人一樣。 葉綺媚生他時才20歲,或許她也只是個孩子,懂生不懂養(yǎng)。 長大后葉世文偶爾會替葉綺媚的所作所為找些恰當(dāng)理由。不是為了原諒她,純粹是想自己好過些。 哪怕只是一星半點的愛,也能暖一暖每個節(jié)慶里孑然一身的冷清。 葉綺媚見他不哭,自己卻哭了。 兩道淚痕涌出,似春露打花瓣,姣好的臉愈發(fā)楚楚可憐。她慣了憑這副面孔博所有人同情,包括這個絕無僅有的兒子。 “阿文,是不是好痛?阿媽不想打你的,真的不想……但你可不可以聽我的話,當(dāng)我求你……” “你不去上契,阿媽就要去做雞了?!?/br> 葉世文心里很酸。 因為他聽得懂什么叫“做雞”。 他伸手替葉綺媚拭淚,明明自己臉頰淚痕仍在。 然后。 葉綺媚領(lǐng)著葉世文邁入屠振邦的大門。 這一步,便是一生。 堂前關(guān)二爺,神像栩栩如生。美髯長須,衣擺颯颯,腳踩金靴,腰身扎實。沖天的眉,入鬢的眼,紅臉一沉,氣提丹田,青龍偃月刀砍盡世間宵小之輩。 無人敢在此放肆。 葉世文十分聽話。凈手,磕頭,上香,割指,滴血,燒黃紙。契誓立帖,上書蠅頭小楷,“屠振邦”在右,“葉世文”在左,生辰八字,父慈子孝,忠義兩全。 屠振邦無妻無子,只有五個女兒,分別由不同的女人為他生下。算命佬不敢妄言,只道屠爺八字制殺過度,又逢比劫當(dāng)旺,得兄弟易得子嗣難。 過繼一個身強稚子,四柱氣勢專橫,才可安度晚年,有仔送終。 許是天意??忍扉T事莫為,那日戌弄權(quán),亥為客,挾天子以令諸侯。寫照的是屠振邦,抑或葉世文,命運難辨。 此刻敬天敬地,神諭作證,紅盒謹(jǐn)藏。 陳姐在堂外擺素齋。大紅燭火在日間似勾魂的眼,搖搖曳曳。祭天公,秉菩薩,得列祖列宗默許,容這位外姓之子過繼進來。 成一方氣候,旺屠家門楣。 堂內(nèi)屠振邦與葉綺媚并肩而立,望著這個肅穆端正的儀式。葉世文膚白,那記巴掌遲遲不消,屠振邦瞥見,低聲問,“他不肯?” “怎會呢?”葉綺媚循屠振邦視線望去,立即解釋,“早起被蚊咬了,自己撓的?!?/br> “咬臉上了?” “小孩子臉嫩?!?/br> “看來是遺傳了你?!?/br> 一只冷血的手,像蛇行,撫在她腰身后側(cè)。葉綺媚移了半步避開,小聲哀求,“屠爺,快禮成了?!?/br> 屠振邦不想收手。 他又探半寸,想摸她挺翹的臀—— “契爺!” 葉世文拔高音量,喝了一聲。 他站在關(guān)二爺面前,煙熏火燎,雙頰通紅,講出這兩個不甘愿的字眼。那副脆生嗓音,那道羞憤目光,直直打在屠振邦亟欲急色的手上。 無人能料到這個單薄少年,也會長成一百八十五公分的猛男。 屠振邦位于元朗的丁屋,是媽廟路上一幢漆白底鋪紅方小磚的樓。高叁層,占地700呎,陽臺外伸,圍羅馬柱式柵欄,底雕波紋。 葉世文自屋外邁入,高呼一聲。 “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