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前些日子無心便拒絕過謝氏一族。

    北齊謝府的謝十二此前上門多次，卻都被關(guān)在百草居門外。之后，從瑯琊謝家八百里加急而來的請命信更是被無心扔出院門。

    北齊境內(nèi)，人人都畏懼謝氏一族，但事關(guān)恩人安慰，他們雖不敢明這打探，但也對謝府，謝家藍(lán)旗多了幾分關(guān)注。

    他們也不求能幫上什么，只希望能在能力范圍能護(hù)著恩人，保其平安。

    要說這流民之勢，不成規(guī)模，但論耳目，卻也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

    也正因為如此，當(dāng)謝云曦一行人出現(xiàn)在北齊城外的時候，無心才會提早一步收到藍(lán)旗異動的消息。

    不過這些事謝云曦并不關(guān)注，他這會兒正站在百草居的大門前，隔著矮墻木門，遙遙看著院正中的無心。

    鶴發(fā)仙翁，一身飄逸白袍，蕭瑟空曠的百草居院落，他孤身昂立，負(fù)手平視前方。

    所有種種，都好似從書中走出的神醫(yī)那般，竟完美契合了謝云曦所有的幻想。

    四目相對，謝云曦從無心的眼眸中窺見幾分淡泊，幾分漠然，卻唯獨不見丁點意外之色，好似他的到來都在對方的預(yù)料之中。

    ——當(dāng)然也不排除對方直接漠視，乃至無視他的可能。

    面對夢想中的神醫(yī)，謝云曦本就提著的精神愈發(fā)緊崩起來。他眨了眨眼，忍住摸臉的沖動。

    在這世間活了也快將近數(shù)十載，謝云曦對自己的外貌還是有清晰的“自知之明”。

    然而無心的反應(yīng)卻讓他懷疑起自己這張臉是不是已“年老色衰”。

    回想起早起照鏡時看見的自己，謝云曦又打消了這一懷疑。

    那么問題來了——面對這么張絕世傾城的臉，對方竟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就算沒有驚艷，但也好歹驚訝一下吧？

    轉(zhuǎn)又想：莫非這就是高人和凡人的區(qū)別？

    謝云曦不禁感嘆，“果然高啊，不愧是神醫(yī)，竟已達(dá)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等返璞歸真的境界。”

    神醫(yī)仙翁應(yīng)如是，仙氣縹緲繞凡塵。

    “咦？”

    等等！

    為什么這干燥到能讓嘴唇起干紋的荒野會有云霧生騰？

    云霧形成，最基本的要素，其一是低溫，其二是水汽充分，其三是風(fēng)力微和。

    先不論溫度和風(fēng)力，只論空氣中的水汽飽和度，這北齊城別說云霧，就算是白露都很難凝結(jié)。

    所以，這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云霧……

    謝云曦歪了歪腦袋，“嗯？”神醫(yī)自帶出場背景？

    第104章

    在這世間生活多年, 謝云曦十分確信這世上并不存在任何超自然的人或事。

    因此，在短暫的腦洞過后, 他很快便恢復(fù)正經(jīng)的腦回路。

    而此時的荒野, 正是風(fēng)起陣陣。

    秋風(fēng)蕭瑟，時隱時現(xiàn)。無心身后的“仙氣”亦隨著秋風(fēng)緩緩飄散開來。

    隔著院落，謝云曦似嗅到一股淡淡的, 微不可聞的果木煙香。

    細(xì)細(xì)聞來, 他亦覺這味道莫名的熟悉。略一回想，這不就是某種果木枝葉燃燒時散發(fā)出的味道嗎？

    平日里, 謝云曦最愛用這種果木枝葉熏烤rou食。

    果木枝葉燃燒, 木葉中自會散發(fā)出淡淡的果香、木香, 而這些香味則會隨著高溫, 伴著熏煙緩緩滲透至rou質(zhì)纖維中。待到食用時, rou香透著絲絲果木之氣, 當(dāng)真沁人心脾，令人垂涎欲滴。

    荒野空曠寂寥，果木煙香飄散, 味淡且縹緲。若非謝云曦五感敏銳, 又對這果木的味道格外熟悉, 恐怕這會兒他也嗅不出那“仙氣”中夾雜著的那一絲人間煙火。

    煙霧漸濃, 果木香愈發(fā)清晰。

    謝云曦聞著, 口內(nèi)生津之余又不禁生出些許“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情感來——作為吃貨, 能遇上同樣喜好的吃貨, 自然值得欣喜。

    當(dāng)然，更為重要的是，謝云曦覺得無心若同他一樣愛好美食, 那原本沒多大希望的求醫(yī)之事, 指不定就有了新的轉(zhuǎn)機(jī)。

    畢竟對他而言，能用美食解決的事兒，那就根本不是事。

    自認(rèn)為尋到無心的“弱點”，謝云曦一下來了精神。只是欣喜之余又難免心生幾分疑惑——怎么大清早的就吃熏烤？

    一疑生二惑。

    余光掃過百草居左側(cè)的石屋，那石屋上高聳的煙囪正昭示著它的“身份”——庖廚。

    然而，此時院中明明煙霧漸濃，果木生香，可這石屋煙囪卻寂靜而立，了無煙火人跡。

    做膳食不在庖廚，室外亦不見明火——總不至于在茅屋里面吧？

    謝云曦眨了眨眼，疑惑的目光透過煙霧，落在無心身后的茅屋上，一時間，他竟不知該露出何種表情。

    那茅屋位于百草居正中，從結(jié)構(gòu)和布局看它都該是正廳所在，而“仙氣”之源便是這正廳。

    然而，這正廳本就是一間茅屋，其內(nèi)外材料均是木梁干草，在這般環(huán)境下燃燒果木枝葉？

    ——這……真不是在故意縱火？

    若人的疑惑能具象化，那此時的謝云曦必是一臉的黑人問號。

    看著無心身后越來越濃烈的“仙氣”，謝云曦猶豫著，不知該如何開口才能在不失禮節(jié)的情況下，委婉且客氣地提醒對方——天干物燥，小心著火。

    這一刻他無比想念遠(yuǎn)在瑯琊，被他無情拋棄的謝文清。

    有自家長兄在的日子，叔叔伯伯大媽大嬸哥哥jiejie什么的，再也不用擔(dān)心他會言辭不當(dāng)，禮節(jié)不到位，儀態(tài)不端方。

    然而，三日之前，有兩份真摯的選擇放在他面前，他沒有珍惜，若上天能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jī)會，他一定……

    ——艾瑪，小孩子才做選擇，成年人當(dāng)然大哥二姐一鍋揣。

    他二姐適合談判破滅時直接上手搶人，而他大哥正適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進(jìn)行友善的言語往來。

    而他自己嘛，都說了咸魚一條，廢且宅的魚，當(dāng)然只適合幫著他哥他姐喊“666”啊。

    當(dāng)然，以他大哥那脾性，若知道真相，第一件事一定是去“打草驚蛇”，這樣一來他估計是跑不出來的。不過也沒事，正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正好他二姐喜歡套人麻袋，肥水不流外人田，麻袋先套自家人——瞧瞧，這話多順口，多有道理。

    可惜，這么好的主意，他怎么到現(xiàn)在才想到呢。

    “哎——”謝云曦幽幽一聲嘆。

    而就在他心生無限悔恨之際，百草居內(nèi)突然傳來一陣火急火燎地嚷嚷聲：“咳咳，先生，先生，大事不好了，咳咳咳咳……”

    急促的腳步，伴隨著密集的咳嗽自煙霧中傳來。

    眾人聞聲，好奇望去。

    目之所及卻見原本縹緲，朦朧的“仙氣”眨眼間竟凝聚成滾滾的濃煙。

    煙霧濃烈嗆人，原本淡定自若，仙風(fēng)道骨的無心也被嗆得閉眼咳嗽起來。

    然而不待眾人反應(yīng)，一道人影便從煙霧中突然竄出。

    待對方跑出濃煙匯聚處，眾人方才看出這人影原是一位模樣狼狽的中年男子。

    這男子腰背本能地彎曲著，一手捂著口鼻，一手則揮舞著黑黝的蒲扇。

    男子一邊慌亂地從煙霧中狂奔而出，一邊高聲叫喊：“先生，大事不好了，我，我把火，火……火燃太大了，咱們家屋子燒起來了！”

    無心面無表情：“……”呵呵，這火這煙都這樣了，他雖老但沒瞎，好嘛！

    謝云曦暗自松了口氣：“……”太好了，終于不用傷腦筋想怎么才能委婉又不失禮節(jié)的提醒對方。

    瞧瞧，多直觀，多有教育意義的反面“教材”。

    果然，實踐出真知，生活出教育。

    想來，此時此刻，無心和他那位傳說中“平平無奇”的徒弟對“天干物燥，小心火燭”這一三歲兒童都知道的道理已有了深刻的認(rèn)識和……體會。

    第105章

    百草居草亭內(nèi), 一張石桌，四張石凳。

    無心、謝云曦、謝年華和謝十二四人正端坐其中。

    四人對坐良久, 各懷心事, 故無人開口，唯有亭外不遠(yuǎn)處有藍(lán)旗小隊來往走動，撲滅火勢的動靜。

    而亭內(nèi), 謝云曦端坐石凳, 雙眸則盯著石桌上那缺了一個口的茶碗，面上神色莫名, 好似在思考什么高深莫測的問題一般, 瞧著倒是一派氣定神閑。

    但若細(xì)瞧便會發(fā)現(xiàn)這人目光流離, 顯然神游方外, 不在當(dāng)下。

    事態(tài)發(fā)展突然, 謝云曦原還在頭疼開場白的事, 不想一場詭異的火災(zāi)硬是讓他越級完成了“登堂入室”的目標(biāo)。

    要知道來時的路上，他都做好了被百般刁難，千般折磨的種種心理準(zhǔn)備。但未曾想自己這還什么都沒做呢, 竟然就莫名其妙地進(jìn)了這百草居。

    ——這么容易就進(jìn)來的嗎？這和十二伯說的不一樣?。?/br>
    謝云曦記得謝十二曾說過, 這百草居的門十分難入。在他未來北齊之前, 謝十二便已拜訪無心無數(shù)次。

    可他連著上門苦求多日, 每日誠心的守在茅廬外, 從黎明破曉求到夜幕寂寥, 到最后他卻連這院子都沒踏進(jìn)過一步。

    至于從瑯琊送來的, 由謝朗親筆書寫的請命信亦是被隔絕于百草居的那扇木門外，被郝平凡給直接扔了出來。

    例數(shù)謝十二這些日子來的凄慘，謝云曦這一來便直接踏進(jìn)內(nèi)院的待遇, 當(dāng)真令謝十二五內(nèi)雜陳。

    ——人和人, 怎么就差那么多呢？說好的世家不得入內(nèi)，說好的刁難、冷眼、毒舌呢？

    想起這些日子自己曾遭受過的種種打擊，謝十二不禁開始懷疑人生。特別是看著自己身前那空空如野的桌面，再對比謝云曦身前那冒著熱氣的茶碗。

    雖然那茶碗陳舊，還破了一個口子，內(nèi)里的茶水也不過是清晃晃的熱白開，但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特喵的，他謝十二好歹是北齊謝家的藍(lán)旗主帥，如今竟連喝一杯破茶的資格都沒有了嗎？

    余光掃過石桌四側(cè)，謝十二凄涼之感瞬間散去。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獨戚戚不如眾戚戚。

    桌邊四人，兩碗清茶，無心一碗，謝云曦一碗，謝年華和他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