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村子里的習俗，人走了以后，是要大擺宴席的，大家高高興興的吃上幾頓飯，等于高高興興的將逝者送走。

    這樣他才會了無牽掛，早日解脫。

    所以，秦寶珠知道要做那么多人的飯菜，肯定是忙不過來的，她搖搖頭，聲音也有些嘶啞，“錢嬸子，學校那邊不要緊的，這點事耽誤不了。再說了，波妞沒人看著，總不行。”

    錢嬸子抬起頭來，似乎又掉了眼淚，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樣，淌著兩行眼淚很自然地和秦寶珠說：“喔，我倒忘記這茬了，波妞和你親，要不你幫我看看她，你學習那邊真的不要緊？”

    “真的不要緊，我平時去學校也是去圖書館的多，已經(jīng)不需要上課了。”

    她有點反應慢半拍似的，昨日才經(jīng)受過這么大的刺激，今天就要笑著臉去迎人，也是難為了她。

    秦寶珠看了眼天色，現(xiàn)在打去老宋辦公室還早得很，她就也跟著蹲下來，看著一盆子的南瓜苗，她伸手幫忙摘絲。

    這會坐在一起的這幾個嬸子也聊了起來，但是全都是些家常話，關于錢家這事，是一個字也沒說，沒多久，天才蒙蒙亮，這會就有八九個老太太來到院子門前，全都穿著黑衣黑鞋。

    秦寶珠忙挪了下凳子，給來人讓路。

    她知道，這是給里面大堂里的人念佛經(jīng)的。

    錢嬸子這會似乎有些撐不住了，忙走出院子門口，幾位嬸子伸腳輕輕踢了下秦寶珠的鞋子，“你去安慰安慰吧，你還小，她愿意對你說些心里話的，她憋了一天了，什么都不和我們說，我們也都不敢問。”

    畢竟要知道的最壞的結果都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細節(jié)錢嬸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么傷心的事，她們也不敢再問了。

    秦寶珠點點頭，站起身來，她看著蹲在自家門前的錢嬸子，也蹲下身子，輕輕拍拍她的后背，溫柔地說：“錢嬸子，想哭就哭，錢大爺這么了解你的人，就算你強顏歡笑，他也是看得出來的。咱們不憋著，哭過之后，以后咱們就好好生活，波妞還要她奶奶好好照顧的。”

    秦寶珠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睛也濕潤了。

    主要這事發(fā)生得太過突然，誰都沒有心理準備，離別來得太過突然，就讓人沒法接受。

    錢嬸子一臉痛苦的模樣，搖搖頭，眼淚撲簌簌往下掉，一顆又一顆的，臉上的淚痕都連成了一條水線一般。

    她哭得有些隱忍，也不敢放聲大哭，“以后再也見不到他了……再也見不到了……”

    秦寶珠緊緊抱著她的后背，對這種痛楚十分感同身受，上一世外婆走的時候，她幾乎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

    所以重活一世，她要改變這些悲劇，外婆如今身體也好好的，廖大爺也和她都快開花結果了，有廖大爺在她身邊，她更是放心不過了。

    錢嬸子一邊哭著一邊搖頭，輕輕地說：“都怪我，沒留意到他不舒服，他其實不舒服很久了，一直說心口疼心口疼的，前幾個月半夜疼得還坐起來緩著，我以為是他上山摘楊梅，給弄傷了筋骨。給他擦過藥酒，也說好很多了?？烧l知……誰知醫(yī)生說，那會就該來醫(yī)院了，那就已經(jīng)是發(fā)病期了。他的身體在告訴我們，他不舒服，是我以為不是什么大事，是我，是我！”

    秦寶珠趕緊拉著她猛錘自己胸口的雙手，知道她說的這種情況是心肌梗死的前兆，她紅著雙眼說：“不怪你，錢嬸，真不怪你?！?/br>
    向來崇尚科學的秦寶珠，這會卻不得不說一些玄之又玄的東西了，“人生來有命，注定的，不怪你?！?/br>
    她如何不知，若是早點去醫(yī)院，這人還會好好的，最多做個心臟搭橋手術，有先進點技術的大醫(yī)院，還可以從大腿動脈也可以塞進去搭橋，不一定得開胸手術。

    平日里，她在學校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就是，錯了就是錯了，輸了就是輸了。

    今日，她也學會了，撒謊不一定是錯的。

    急救知識的匱乏，才是造成這次悲劇的所在。顯然就算不用秦寶珠說，錢嬸子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醫(yī)生已經(jīng)原原本本將本該要做的事情，全都告訴他們了。

    所以，錢嬸子很自責，她聽不懂什么黃金三分鐘，也不懂什么急救姿勢。

    但是，她能明白的是，她什么都做不來，害死了自己的老伴。

    一說起經(jīng)過，就是對她的凌遲。她哭得脖子上全都是淚痕，秦寶珠折返回水井邊，給打了一碗水，拎過院子里竹竿上還曬著的毛巾沾濕了后，回到錢嬸子身旁，給她擦擦臉和手的。

    這會黃知青已經(jīng)帶著波妞走了過來，波妞本來也在哭著，睡醒沒看見錢嬸子和爺爺，這會老遠看見了錢嬸子，一下子就掙脫了黃知青的手，朝著她們這邊就飛奔過來。

    波妞本來就想癟嘴哭訴，抱怨她奶奶怎么一個晚上都不回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奶奶哭得這么厲害，她反而不哭了。

    她蹲下身子，奶聲奶氣地哄著錢嬸子，“奶奶，不哭不哭。波妞在?！边€學著平時大人們安慰她的語氣，摸了摸錢嬸子的臉蛋。

    她沒明白為什么奶奶哭得這么傷心，她看見錢嬸子膝蓋上青紫色的淤青，以為她像平日的自己那樣，摔疼了。

    她輕輕拍了拍錢嬸子的膝蓋，“奶奶不哭，不疼的，等會我給你擦碘酒，就不疼了，冰涼涼的會舒服的?！?/br>
    錢嬸子再也忍不住，抱著波妞就失聲痛哭起來，遠處的黃知青看了，也在一旁掉眼淚，只剩波妞轉動著她那雙圓溜溜的大眼，有些人小鬼大地說：“奶奶，你比我還愛哭鼻子，我摔倒都不哭這么大聲呢?！?/br>
    秦寶珠摸了摸波妞的小腦袋，她又安撫了幾下錢嬸子之后，就拉了拉秦寶珠的手，眼神依舊是那般的天真，“jiejie，你昨晚送我的玻璃球是不是在你屋子里，我找不著啦。”

    秦寶珠蹲著給她理了理頭發(fā)，點點頭，“對，在jiejie床上?！?/br>
    她聽到這個回復，顯然有些高興，催促著秦寶珠趕緊去拿，錢嬸子這會被黃知青抱在懷里，兩人哭成了一團，波妞這會還小聲和她說：“jiejie，你看奶奶摔跤哭得這么大聲呢?！?/br>
    她眼眶里也含著淚，摸了摸她的臉蛋說：“因為奶奶很疼很疼，所以哭得這么傷心。”

    這么一說，似乎她就理解了，一臉認真地睜開雙眼點點頭說：“我等下要給奶奶擦碘酒，這樣她就不會疼了。”

    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很容易就痊愈了，心上的才是一道外人所不能看見的疤，偶爾隨著記憶被揭開一些時，又容易因為傷痛而淚眼滿面。

    她帶著波妞回了屋，波妞十分寶貝地將玻璃球抱在懷里，就像抱著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一般，笑嘻嘻地說：“我要拿給奶奶和爺爺看?！?/br>
    秦寶珠想了想說：“你要不要陪jiejie先去村口看看？jiejie要打個電話?！?/br>
    沒想到她很快就答應了，去的時候，黃知青還尋思著要么她們就在店鋪周圍玩，別讓波妞老往這邊跑，但是轉念一想，這樣也不是辦法，畢竟是自家爺爺，從今天以后還是見一面少一面的事情了，就又把波妞抱起來了。

    帶著她走進了里屋大堂去。

    秦寶珠給老宋打電話的時候，簡短地解釋了一下事情，他就放了假條。末了，他還說了一句，“聽說你和莫老師要參加軟件設計大會，這是個好機會，據(jù)我所知基本學生都是不能參加的，因為沒有哪個搞研究的愿意自己的搭檔是學生，所以你得好好珍惜這次機會?！?/br>
    “嗯，我知道老師，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br>
    掛了電話之后，回到錢嬸那里的時候，念佛經(jīng)的太太門還在，波妞也站在里面，手里緊緊捏著玻璃球，生怕它碎了，從外面的角度能看見，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爺爺。

    陸陸續(xù)續(xù)的，村子里的更多婦人都涌進來幫忙了，聽黃知青說昨晚波妞也沒有睡好，一個晚上醒來好幾次，一醒來看見不是自己奶奶就大哭，折騰了幾下之后，早上這會功夫，就已經(jīng)躺在藤椅上睡著了。

    院子外面洗菜的洗菜，擺桌子的擺桌子，村長今天還特意交代過，車子別從這道上過，外面路上都擺了好幾桌，幾乎是村子里能來的人都來了。

    柴火鍋里不斷炒菜的聲音，秦寶珠進去看錢嬸子全身都是汗了，還在不停地炒著，全神貫注在炒著。

    她也沒說一句話，只要菜炒好了，她就端出去。

    忙忙碌碌到大中午，大家這才吃上飯，錢嬸子這會還招呼大家說：“大家吃好喝好喲?！?/br>
    秦寶珠也不知是太累，還是忙的，根本沒什么胃口，只吃了幾口飯就吃不下了。

    像今天這種宴席要大吃三天，波妞倒是很安靜，在一邊靜靜地吃著。

    下午是村里另一波人來吃，錢嬸子喊她們回去休息一下，下午再來幫忙就行。

    村子里雖然沒有鎮(zhèn)上買東西等等方便，但是有一點是住集資房比不上的，那就是村里的人團結。秦寶珠回去休息的時候，波妞也跟著來了，她抓著她褲腿，默默跟著。

    一路上也沒有哭，所以她不是很清楚究竟一個三歲的小孩心里，是怎么界定生死的。

    “jiejie，奶奶叫我這幾天別亂跑，讓我跟著你。”

    “好，那你就跟著我，脫掉鞋子吧，咱們上床睡覺了?！?/br>
    “jiejie，爺爺是不是再也不會醒過來了？”波妞低著頭看著她給她脫掉她臟兮兮的小拖鞋，秦寶珠發(fā)現(xiàn)她腳板也很臟，就抱著她來到水井邊，泵了些井水給她一點點將腳板上的泥濘給洗干凈了。

    秦寶珠一邊洗一邊和她說，也斟酌了一下說法，“嗯，你爺爺睡得那么安詳，他已經(jīng)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了?！?/br>
    “趙伯伯說他死了，以后爺爺再也見不到我了?！辈ㄦふf到這里的時候，嘴巴都扁了，豆大的淚珠從雙眼里流出來。

    在波妞心里最直觀的感受，就是爺爺以后見不到她了。

    秦寶珠給她捋了捋頭發(fā)，也不知道該怎么和她解釋明白，她相信波妞心里，其實對這個是有意識的。

    她給她擦干了眼淚后，讓她躺在床上，她手里緊緊捏著的玻璃球，看得出來她十分珍愛這個玻璃球。

    就連睡覺都不肯放開，秦寶珠在一旁坐著，翻著廖大爺送她的那本《本草綱目》的簡短詞條，就聽見了從床上傳來了一聲長長的鼾聲。

    非常尖銳，卻讓她感覺到了一些久違的熟悉感。

    李秋香回去也快一個月了，不知道她在學校過得怎樣。

    院子外這會又傳來了錢嬸子嚎啕大哭的聲音，看來人退去后，屋里冷清，她又一下控制不住情緒了。

    想著早上她壓抑了一上午，秦寶珠就沒有出去勸。

    依稀還能聽見她在說錢老爺子狠心，就這么丟下她。

    她嘆了一口氣，這世上最難的就是生離別，她一想到換作是她和家里人，她也受不了。

    她因為睡眠不足，腦袋也有些疼，但是想到答應莫森的事情，她又開始翻開她的那本編碼本子。

    莫森對鯤鵬編程肯定不如她熟悉，她得抓緊時間，趁閑暇的時候多寫寫，等回學校的時候，兩人再碰頭。

    下周一的時候，她是一定要回到學校的，因為軟著那邊會派人現(xiàn)場審查軟件的真實性。

    想到一大堆事情還壓著，她瞬間覺得頭都大。

    幸虧她和黎名祖談國際市場的終止時間是月底，按時間來算，紅利也吃得差不多了。

    她特意買了《杭城日報》來看，果然上面就有小灞汪的最新消息，就在經(jīng)濟版塊。

    上面的標題取得很惹人注目——小灞汪管理層的動蕩風波，斷臂挽救失信風波！

    報道上說的是林翔為了保護手下員工，自動站出來請罪并自愿離職。

    通篇通稿將林翔說得十分偉大，不僅為了保住自己手下犯錯的員工，還以一人之力頂下這個黑鍋，自愿請辭。

    秦寶珠面無表情地看著寫了將近洋洋灑灑千字的評論，想也知道一定是林翔找人寫的稿子。

    他會被黎名祖除名出局，但是卻沒想到林翔的手段也是非常了得。

    想到買了通稿，給自己立了這么一個人設。

    這樣，大家都知道錯既不是他犯的，他不僅成了為保住自己人而甘愿出局的人，還十分有領導力。

    又暗搓搓反諷了一下小灞汪的高層，這事倒顯得高層有些斷臂自保的態(tài)度在里頭。

    不過目前沒看到黎名祖有出什么后招，也沒有報道出來。

    秦寶珠緩緩合上報紙，林翔想培養(yǎng)她，證明早就有了離開小灞汪的心。

    報道上另外還寫著小灞汪內(nèi)部分崩離析，也就不難看出，林翔的離去，肯定帶走了相當多一部分技術員。

    本身小灞汪里聘請的程序員都是國內(nèi)水平數(shù)一數(shù)二的，按照她的推測，應該他林翔也不會甘心趨于人下。

    如果沒有簽訂行業(yè)保密協(xié)議的話，應該不久就會東山再起。

    她算了算戶頭里應到的尾款，應該將近還能有上萬塊，加上黎名祖承諾給的十萬塊，她得等爸媽從京市回來，再和他們好好商量。

    如果秦建國不適合再回去廠里上班，他可以拿這筆錢去做點小生意。

    到時候，他們也可以和廖大爺一起好好商量，如果父親還是想回去廠里做事，那么她也尊重他。

    她回到屋里的時候，波妞已經(jīng)醒過來了，她沒有想到這孩子睡了不到十分鐘就已經(jīng)起來了，她驚了一下，她不過是去村口那頭拿了一下報紙的時間，回來人就不見了。

    她立馬就跑到錢嬸子屋里，錢嬸子趴在錢老爺子身邊睡著了，波妞搬著一張凳子站著，她看見她將手里的那顆玻璃珠放到了她爺爺?shù)亩叄中⌒囊硪淼哪?，也怕玻璃珠滾下來，摔碎了，又拿了一些東西圍著玻璃球，嘴里念叨叨地說：“爺爺，波妞和爺爺就在這玻璃球里，永遠在一起?！?/br>
    波妞在這之前看上去并沒有太過傷心的模樣，甚至有人在院子里的時候，還覺得有些熱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