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夠到光明的此刻，在蝴蝶的擁裹之下，靜看，悄悄地靜看，你那濕潤的臉頰。若我剛才不曾戰(zhàn)勝黑暗來到你面前，你還能迎來這場由蝴蝶交織出來的告白嗎？剛才的那些黑暗與艱難，好像都煙消云散了。站在你的面前，心臟不斷地跳動，聲音呈倍數(shù)地放大，隨著血壓上升頭腦發(fā)熱，你的紫色的眼睛也慢慢在眼幕中模糊起來。我看不清了?？床磺迥??？床磺逄炜?。看不清頭上浪漫的蝴蝶與星座。因為我的瞳紋已經(jīng)變成蝴蝶翅膀的紋理圖案了。若我此刻并不是在做夢，而是真的與你重逢，那么我應(yīng)該對你說一些怎樣的話語呢？我給你說蝶紋包攏時的落寞，給你說花粉垂落時刨除的悲哀，給你說悲哀之蝶偎傍在枯萎花瓣時的咨嗟，給你說由蝴蝶好幾回轉(zhuǎn)世投生那么長的時間譜奏出的小夜曲的壯瀾，給你說那被歲月久久封緘的來自于愛情與大自然的婉嘆。

    “為什么要婉嘆？”他問。

    “因為我是不配的?！蓖铀纪滓蛩够卮?，“如果你也經(jīng)歷我這種人生，童年無父無母，過著紅專的教育生活，青少年的時候有一種熱情且膽大的抱負，結(jié)果為了這個抱負錯失了本來已經(jīng)握在手心里的人，最后蹲好幾年監(jiān)獄，出來時一無所有，那么你就明白我為什么婉嘆了。如果真有時光機，那我希望可以從一開始就絕不辜負那個人的任何。只可惜沒有啊。”

    “你還年輕，還有日子過?！彼跉饫涞匕参恐?。陀思妥耶夫斯基聽不出什么真情實意，便也沒有去在意這些寒暄的只言片語了。就在這時，對方語氣突然急切轉(zhuǎn)變，一種得意忘形的囂張情緒溢散而出，并不停發(fā)出輕如耳語的蒸汽呲呲般的詭異笑聲，在黑夜天生便捎帶起的陰森氣氛之中格外令人不安。

    “而事實上，魔人，”刀刃從他手中現(xiàn)出，“你也確實要迎來日子的終點了?！?/br>
    終點近在眼前。芥川龍之介明知感應(yīng)器不會跳動，卻依舊感覺第二重心跳音在左胸腔內(nèi)愈漸聲隆，為了找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命跡影，他像傷患般穿行于最后一段黑暗之中，直到忽然明了他其實早已在多年之前便尋得。

    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的時光簡直如同做夢，夢里他常常因不能獲得一場應(yīng)得的戀情而淚若雨下，云上似乎在回應(yīng)他心愿的那幾秒流星格外驅(qū)馳颯沓，樓屋櫛比之間投下的人與人之間身影相磨得幻象連環(huán)承轉(zhuǎn)，人與人之間那幾段貫穿于千秋萬世的緣生緣往不知何時才能為他而來。從情場失意、患得患失到逐漸走出心結(jié)、逐漸變得勇敢獨立，從青澀茫然到堅韌卻也孤單，那轉(zhuǎn)變的四年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陪伴著他度過的。

    他愿意走出這條隧道之后就嫁給他。

    即便是從此一直藏掖著在角落中過日子也沒有關(guān)系，或許所有人都不喜歡他們，以后他們需要一直在陰隅中啃噬著痛苦的陰氣而過，在這布滿了槁味灰絮的人世間目睹不消止的聚散合歡，在隱蔽的愛情中升華十年如一日地怦然心動，即便一直如此也毫無關(guān)系，只要他們可以一直觸碰到彼此的輪廓，可以一直陪伴彼此的起落。

    “這么大的起落，感覺如何？”反光凜然的刀尖正抵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脖頸。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驚嚇到了，不過他從來都冷靜且儀態(tài)優(yōu)雅，過度的驚訝表情并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面孔上，甚至還很有心機地讓人覺得他完全預(yù)料到了整個事件的發(fā)生。他迅速從恫嚇中脫身而出，用余光瞥向周圍。之前這些人被他理解為正常入睡的表現(xiàn)如今也顯得有些不尋常了，這個持刀的人很可能是有備而來，化裝已久，至少目前看來根本不會有人醒來阻止這個人。

    “我等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碧字涡χ铝嗣毖貙挻蟮木?，“不殺了你，我是不會回日本的。你讓我怎么原諒你？嗯？你對我們的社長下過毒，陷害過我的隊友害他蹲監(jiān)獄，趁我不在芥川身邊的時候把他搶走，還傷害甚至踐踏我的家鄉(xiāng)……只要你一天不死，我就一天無法過得舒坦?！?/br>
    冷靜已經(jīng)無法作為緩解當(dāng)前局面的武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得不承認(rèn)現(xiàn)在的處境不容樂觀，他的手上還戴著手銬，行動不如太宰治靈活，身體素質(zhì)也不能占到優(yōu)勢，手上更是沒有任何兵器，相比起來太宰治的手中卻有一把長刀，不僅如此，最高下立判的就是，他的罪與罰無法對人間失格的持有者起作用。說是不容樂觀已經(jīng)是非常含蓄的說法了，準(zhǔn)確來講，太宰治現(xiàn)在完全可以一刀宰了他。

    想通了這個邏輯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笑了，自然坦然地別過了頭，沒有把目光再放在太宰治以及那把刀之上，而是再次移向了那幾層模糊的接天的山巒。眼前的教堂凄涼崩塌，隱隱可見在風(fēng)雨的摻揉中無情地立于地面的一排排樁子，而且，不知是否是幻覺，現(xiàn)在的他甚至覺得自己可以隱隱窺見一雙淚流成溪丟魂失魄的黑眼睛。芥川龍之介就在那里。不，不是在那里，而是芥川龍之介早就于他的生活痕跡中無處不在了。

    焦糊質(zhì)感的陰影群落棲身于網(wǎng)般的夜空之中，細雨反復(fù)微下又反復(fù)急收來回復(fù)沓，就如同線斷緣絕后驚慌而逃卻依舊不忘頻頻回頭的對鳥一樣，風(fēng)颸的停泊與飄落皆是那般輕細溫和，不忍亦不滿地搗開如霞光旋展而開的月色，仿佛離情縈懷一般，讓今夜只有這發(fā)出了磷光的月亮填滿了山中，讓今夜只有這漫舞的薄霧盈盈不散進入人的心胸，讓今夜只有這一道道悲嘆著的癇苦的緩蕩緊系的河流，讓今夜只有這么一個顫抖的無助的影子在月亮遠遠之外孤獨著扭動，讓那一雙在他靈魂上沉睡著的美麗的黑眼睛在異國之處哭著念著獨倚在這失眠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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