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可能……”

    劉嶠未理會(huì)幾人議論，知道楚姜設(shè)計(jì)陷害他時(shí)的惱恨，不及此時(shí)他心中怒火的一半，他咬牙切齒地在屋中巡視了一圈，而他身后幕僚還毫無眼色，甚且嘖嘖嘆了起來，“真是蝗蟲過境，連床帳都要卷走。”

    劉嶠怒火更甚，“謝倓，去他宅邸找人?！?/br>
    “殿下，這里且空蕩至此，怕是那宅邸，早已沒了人影……”謝倓看他目光陰鷙，吞下了為未出口的那半句，立即領(lǐng)命出去，其余幕僚頓時(shí)也噤若寒蟬。

    卻見他看向原本擺了一張紫檀青玉榻的地方，那里還殘留了一片碎玉，幾位幕僚跟著看過去，都面面相覷，心道這方先生行事，實(shí)在不地道，原先梁王為表禮待，予他用處的器具，盡是珍惜，未想真是……真是賊不走空。

    幾人看著那張草席，乃至看出了些許被卷折的痕跡，想必若不是帶不走，這草席也留不下來了。

    那張被幕僚們惋惜的紫檀青玉榻，上面正躺著一個(gè)少年郎君，正聽他對(duì)著院中人道：“廉叔，這榻睡著真是舒服，將來我戚三郎娶妻了，就把這榻當(dāng)作聘禮去?！?/br>
    第121章 見吳厝

    時(shí)催日月動(dòng),長安縣令眼看著十日之期越來越近，已是急得夜不成眠，尤其是此時(shí),太學(xué)試舞弊一案已有偵破之相，更叫他焦急不已，雖從東宮近衛(wèi)那里知道了那令牌是一名衛(wèi)兵不慎丟失,卻實(shí)在尋不到端緒。

    距離期限還剩三日時(shí)，他與手下謀士終于想出了一條計(jì)策,便將吳厝請(qǐng)來了府衙之中。

    吳厝一聽他們竟是妄圖收買自己胡亂指認(rèn)個(gè)兇手,當(dāng)即冷笑一聲,縣令一看行不通，頓時(shí)就凄慘地哭叫起來,想著此生仕途大約是要斷送于此了。

    吳厝聽他提到太學(xué)試舞弊案，好奇問道：“敢問府君,那案子可是有端倪了？”

    縣令本就因他不肯配合懷著怨懟，也不愿好好答他,陰陽怪氣道：“若是兩樁案子一同膠著，本府倒不必如此急切了。”

    他對(duì)那樁案子卻更為關(guān)注，一聽便告辭離去，往大理寺去了。

    從府衙到大理寺,尚有半個(gè)時(shí)辰的腳程，他急切想去,在路口雇了架驢車,不想他剛上車坐穩(wěn)，趕車之人便道：“吳郎,我家主人欲請(qǐng)您一見,郎君所好奇的案子,我家主人也將不吝告之?！?/br>
    他心中震駭，不信光天化日之下，距離府衙不到一里之處，便有人敢挾持百姓，抓穩(wěn)車欄正欲呼喊，便聽趕車人道：“郎君在長安居數(shù)月，在遇沈郎之前想必亦有知己友人，而今卻盡負(fù)朋儔，孑然一人，郎君為沈郎叫屈，可知那沈郎，尚躲在暗處，盡看郎君如今這可笑的情形？”

    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沈兄，尚在人世？”

    趕車人笑道：“郎君，他可不值得您念他一聲兄長。”

    他被這聲薄涼的譏誚之語弄得有些無措，半信半疑地問道：“你家主人是誰？”

    “等郎君見了，自然知曉?！?/br>
    他便按下了心中的懷疑，眼睜睜看著他將車趕到了一處酒樓，等上了酒樓看這趕車人卸下斗笠，又覺他面容有些熟悉。

    沈當(dāng)見他眼神，笑著引他進(jìn)入一間閣子，“郎君可是觀我眼熟？倒也不稀奇，畢竟我與郎君曾共居一家客舍數(shù)日?！?/br>
    吳厝這才若有所覺，剛回憶起些許，卻被閣中倩影打斷了思緒，正色望去，便見一少女琳瑯笑立，貌生明秀錦光，周身似有朝陽之輝。

    他正驚艷之時(shí)，見她望來，聲音泠然，“我是新平楚氏楚九娘，吳郎君，久仰了。”

    吳厝恍然驚覺，這竟是那日在皇宮中，太子口中提到的那位，令人護(hù)他的楚九娘。

    如此那趕車人說的與他同住一間客舍，便也不必再想了，他驚疑之余，腦中也毫不失理智，問道：“不知楚娘子，將我擄至此處，有何目的？”

    竟還只報(bào)了自己的名字，他還是頭一回聽到有女子在外行走，不提父兄夫婿之名。

    楚姜請(qǐng)他坐下，從一旁案上拿過一卷錦帛遞給他，“我請(qǐng)郎君來，是想請(qǐng)郎君接受揚(yáng)州刺史的征辟，這是辟書，郎君……”

    “荒唐?！眳秦葥]袖，頗有些氣惱，“吳某竟不知求官問職，竟能由女子施為，縱知門閥臟污處，吳某卻從不曾想到，竟有如此屈辱一日?！?/br>
    沈當(dāng)聞言便生怒意，楚姜對(duì)他搖頭，面上猶掛著笑，“吳郎若以為女子遞你辟書是侮辱你，那郎君于家祠跪拜祖宗時(shí)，莫不是也要避開女人的靈位不拜？”

    “簡直謬論，二者如何能夠并提？”

    “二者如何不能并提？”她笑容淡下來，將辟書置在案上，“皆為女子，郎君是你家中祖婦的血脈延續(xù)，卻不覺得自己臟污，今日這辟書只是經(jīng)了同為女人的我的手，你便覺這辟書臟污，何以？”

    吳厝被她說得氣結(jié)，半晌吐出一句“詭辯”來。

    “吳郎君，你家祖婦生下你父親，生下你，你妻子又為你生下孩子，你與你父親、兒子，俱可求功問名，你們?nèi)舻昧斯γ?，至少也有你家祖婦的一半原因，推及天下女子，莫不如此，如今我為女子，不想只寄托功名在父兄夫婿身上，我那一半，為何不可用在自己身上？”

    “自古以來，從無中正婦人沾染政事……”

    “在郎君眼中，何為中正？漢高祖算不算中正？”

    吳厝不知她究竟要表達(dá)什么，便只道：“‘起豐沛，討暴秦，誅強(qiáng)楚……萬物殷富，政由一家。1’自然算的中正?！?/br>
    楚姜便從容笑道：“如此自古以來，也多的是中正婦人執(zhí)掌政事。漢高祖臨危拋兒女，大業(yè)定時(shí)殺功臣，面對(duì)項(xiàng)王烹其父時(shí)竟不加悲傷，如此算得中正，那與他一并計(jì)殺韓信的呂后自然也算得中正；東益地，弱諸侯的秦宣太后更是中正，連史家筆法都不得不記的孝文竇后更不必提了，因此，自古以來，怎就沒有中正婦人沾染政事呢？”

    吳厝被她說得啞口無言，訥訥幾聲，又一副不愿應(yīng)答之貌。

    楚姜也不覺他輕慢，將辟書放在他眼前的小幾上，道：“我無呂竇之能，卻也自覺不落世間諸多男兒，吳郎君，這辟書也非我為你求來，只是我聽說李刺史曾向你來過一紙辟令，便去信問了問，他聽我說起曾命人護(hù)你，以為你會(huì)謝我恩情，便請(qǐng)我轉(zhuǎn)交此令?！?/br>
    吳厝面上浮現(xiàn)一絲慚愧，觀她毫無世家兒女的倨傲，便帶了歉意道：“是吳某激進(jìn)失言，吳某先前雖無向生之念，仍要謝過楚娘子相護(hù)之恩，這辟書，請(qǐng)恕吳某不能接受?！?/br>
    她便道：“郎君不必急著回答，你先時(shí)無向生之念，是以為知己亡故，我卻知道，那沈樊尚在人世。”

    他帶著一絲懷疑，“楚娘子怎知……”

    “我說了，郎君不必急，今日，我可以將你心中的疑惑全部解開，也愿意同你打一回賭，若是今日你走出這樓時(shí)，是心甘情愿拿著這辟書出去的，往后，郎君便要投于我楚氏麾下?！?/br>
    吳厝不明白她眼中的篤定神情是如何來的，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在敲門，沈當(dāng)立即便上前來請(qǐng)他進(jìn)到內(nèi)間去，楚姜也伸手相引，他只得懷著滿心的困惑進(jìn)去，沈當(dāng)卻又在一邊示意他不要出聲。

    楚姜往門口看了一眼，“進(jìn)吧！”

    立刻便有一個(gè)少年郎歡樂地走進(jìn)來，“九娘，好久不見你啦！”

    她見到只有戚三，笑問道：“你家大郎呢？”

    戚三自如落座，初夏熏風(fēng)暖，他卻察覺到了身下蒲席溫?zé)?，不是南風(fēng)所吹，忽聽她道：“這蒲席采采剛坐過，你換一張，她稍后還要出來的?！?/br>
    戚三對(duì)溫柔靈靜的采采也十分歡喜，當(dāng)即便換了一張坐，又才答她的話：“大郎在下頭栓馬呢！”

    說話前，方晏的身影便已來到門外，只聽到幾聲輕叩，戚三替著叫了一聲進(jìn)。

    楚姜見人進(jìn)來，卻是一張陌生的面容，眼含瀲滟地看向來人，“師兄，許久不見了?！?/br>
    戚三吹捧道：“九娘真厲害，這樣都認(rèn)得出來。”

    方晏噙笑，眼神卻掃了眼戚三，眼中之色昭然。

    戚三摸摸鼻子，正要起身出去，楚姜便叫住道：“師兄趕他做什么？他要是不在，我倒怕師兄扯謊哄我。”

    方晏凝眉，向她走近幾步，“九娘還在生我的氣？”

    她仰頭看他，嘴角輕揚(yáng)，“師兄不生我的氣？”

    “氣是氣的，總不能一直氣，見到你氣便消了?！彼戳艘谎蹆?nèi)間，在她對(duì)面落座。

    楚姜察覺到他視線，“師兄要去看看嗎？”

    不待他答，戚三便道：“大郎，那是采采jiejie。”

    他不知信沒信，卻也不再多看，楚姜便抬手為他斟了一盞茶，嘆道：“師兄，我父親還在東宮，我心中實(shí)在有些恐懼?！?/br>
    方晏可是難得受她一回茶，撫著茶盞低笑一聲，“過了這幾日，太傅便該回府了。”

    “我要問的，倒也不是這個(gè)?！彼寄曋星橐庹讶?，忽見他發(fā)冠上那玉簪稍偏，欠身伸手過去，輕輕為他扶正，“師兄，我是想問，你先前派去的那沈樊，現(xiàn)在何處？我想借他一用?！?/br>
    她說話時(shí)，一袖山嵐便涌入他眼前，還是那股杜衡冷香，在她衣袖遠(yuǎn)去后還纏留在他鼻尖，他眸色稍暗，將她抽了一半的衣袖牽住，“用他做什么？”

    楚姜嫣然一笑，“用來對(duì)付師兄??！”

    話音剛落，內(nèi)間便有一聲轟然，似是什么重物墜地的聲音，戚三狐疑地看進(jìn)去，“采采jiejie，你怎么了？”

    走出來的，卻不是他溫柔可親的采采jiejie。

    “沈兄……沈樊未死？”

    方晏眉頭微蹙，見他意色憤怒，對(duì)面的楚姜又一臉諱莫如深的笑，心頭才明白她那句對(duì)付自己是什么意思，正要起身回答他，又被他冷聲叱問道：“沈樊人在何處？我引他為知己，他卻見我放浪前程，我……”

    “吳郎君，沈樊他并非冷眼坐看。”他站起身來，與他對(duì)面道：“他從渭河中潛離之后，便被我送回了金陵，只因他實(shí)在牽掛吳郎你，聞知京中事后，亦曾數(shù)次來信求我，吳郎君不必恨他，只恨我心狠便是?！?/br>
    吳厝心緒百般，連站也站不穩(wěn)，沈當(dāng)?shù)昧顺粋€(gè)眼神，立刻扶他坐下。

    “吳郎君，我?guī)熜终f得對(duì)，你只要恨他便是?！背Φ溃骸拔疫@位師兄，最是心狠手辣，沈樊要是不聽他的，便是酷刑加身，他手下好些人，皆因不聽話沒了命?！?/br>
    “對(duì)，對(duì)，我可以作證，我就常被打。”戚三以為她這話是在解圍，忙不迭地出來作證。

    楚姜憋著笑，看向滿臉無奈的方晏，眼中盡是諧謔。

    作者有話說：

    1語出陸賈：漢初政治家。

    第122章 敬服

    戚三還在試圖舉例證明方晏是個(gè)心狠手辣的人,吳厝卻也不蠢，自然看得出來自己當(dāng)日不過是湊巧撞上了那場辯論，之后的狂浪豪言與般般不敬,皆是自己由心之語，若怨，也只怨自己魯莽滅裂、輕口薄舌,若說悔，卻也并非。

    方晏觀他神色黯然,打斷了正說得歡的戚三,沉吟道：“吳郎如此赤心相待,沈樊得聞后日夜泣淚，只是我恐耽擱大計(jì),決意留他在江南而已，吳郎若有什么要求,我能滿足的，定不會(huì)推辭?！?/br>
    吳厝悲愴一笑,“吳某若無如今之事，便是將來進(jìn)了官場，也安生不了幾年，早早看清倒也算得我上一樁幸事,看盡萬般，遁世隱居才是我之歸處,便請(qǐng)兄臺(tái)轉(zhuǎn)告沈樊,我那位知己已死在了渭河里，也請(qǐng)他萬莫再記著吳某?！?/br>
    他仿似釋懷,方晏便也不再多言,嗟嘆一聲便罷了,不料楚姜卻微微蹙眉問道：“飛遁離俗、枕山棲谷雖是美事，只是吳郎君數(shù)載苦讀，滿身學(xué)問托付草木豈不可惜？”

    他慘淡一笑，“楚娘子，這世上，哪有一條路，是供我寒門士子所走的？”

    “眼下難道不是有一條擺在你眼前？”

    方晏知曉自己今日是被她做了筏子，也不惱，側(cè)身走到一邊的胡床上坐下，跟著聽了起來，便見到吳厝眉眼悵然，語有郁郁，“楚娘子，非我吳某不敬女子，只是我仕心干涸，經(jīng)不起這般重任?！?/br>
    楚姜伸手，請(qǐng)他坐下，“吳君恨世家當(dāng)?shù)溃揲T閥一手遮天，所發(fā)議論，自千百前便已不新鮮，然而千百年來，卻從來沒有哪朝那代能鏟除了世族而皇權(quán)永立，總是新朝一起，便有寒門變世家，吳君以為，你所罵所厭，陛下便不曾明白嗎？”

    他乃有不明，“陛下縱然明白，卻奈世家何？”

    她笑道:“世家儀仗的，也是世家，我們似狼群一般，結(jié)伴而居，互相照應(yīng)，深知一旦脫離族群，便會(huì)被其余的野獸啃食，因此總是兇狠丑陋，在利益面前總是虛偽作假，吳君所厭惡，不正是這一點(diǎn)？”

    吳厝面有訝異，并未想到她能笑著說出這一番話來，似乎話中罵的，并非自己一般。

    “楚娘子?！彼K于對(duì)這小娘子生了點(diǎn)敬意，“猛虎面對(duì)狼群時(shí)，亦是力不逮?！?/br>
    “那若是一只猛虎，身后相隨者有千萬百萬之眾呢？以往千百年，那猛虎是離不開狼群，可是以后如何誰又知曉？”

    他凝眉半晌，再看向她時(shí)眼中有些困惑，“楚娘子為何也要追隨那猛虎？”

    她反而問道：“猛虎能叫民殷國強(qiáng)，我為何不追隨？”

    吳厝有些不肯信，“楚娘子若追隨，豈不成了脫離狼群的孤狼？”

    “吳君，我雖為女子，讀的書未必比你少，萬物負(fù)陰而抱陽，你與我，拋去家世之別，只是對(duì)立陰陽，誰也不比誰強(qiáng)，誰也不比誰弱，讀的是一樣的圣賢道理，尊的是同一家天子，你能有的抱負(fù)我為何不能有？”

    吳厝被她凜冽的眼神看著，竟是被說服了幾分，心念抱負(fù)，不過忠君憂民，出將入相，不過女子，為何敢談及抱負(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