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含嬌能跟她說貼心話，那是真的太陽打西邊出來。

    按理，許太后也不應(yīng)該不明白這一點(diǎn)。

    *

    許太后的確明白。

    在薛玉潤走后，她終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對福秋道：“含嬌從小看不慣湯圓兒跟她一樣受寵，沒少針對她。可你看看，到頭來，湯圓兒還能對哀家說，要緊的，是含嬌看中了誰?！?/br>
    “許家呢？”許太后的聲音里透著深深的疲憊：“湯圓兒都能想到趙探花，許家卻想不到?！?/br>
    “花朝節(jié)上護(hù)著含嬌的是湯圓兒，想算計(jì)她的是許家。湯圓兒還能想到替含嬌揚(yáng)名，許家卻沒想過，若是含嬌落水，會對她的名聲有多大的損害?！?/br>
    福秋保持了沉默，沒有提醒許太后，花朝節(jié)上許家可能并不是真的想讓淑真長公主落水。

    許太后也并不在意福秋的沉默，她沉聲道：“湯圓兒為了楚含芷，能跟她一齊跪在盛怒的太皇太后面前。當(dāng)初顧如瑛在乞巧節(jié)上還互不相讓，如今，你看她是怎么幫顧如瑛的？由私利起，最后辦的卻是能福澤一方的育嬰院。”

    許太后的聲音多了幾分譏諷：“許家在干什么？”

    許太后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揉著自己的太陽xue：“許家還是那個許家。當(dāng)初長姐風(fēng)光無限，哀家便不入眼。長姐病逝，無人入宮，哀家才成了掌中珠?！?/br>
    這話福秋更不能接，她沉默著，不輕不重地替許太后按壓著xue位。

    “一會兒，你親自把銀子送去長秋宮。數(shù)量，就比照許家在靜寄行宮時送到邀月小筑的那箱銀子。多了不必退還，少了哀家再補(bǔ)?！痹S太后一時心緒動蕩，說完，便也下定了決心。

    “再派人給許家遞話。哀家知道他們從前想跟中山王府聯(lián)姻，提前召回中山郡王世子，讓漣漪嫁中山郡王世子，或者讓長樂縣主嫁許鞍或許望，哀家都可以幫忙?！?/br>
    許太后睜開了眼睛，目光銳利而沉肅：“但，育嬰院之事，若敢插手，哀家就當(dāng)沒有這個娘家?！?/br>
    *

    福秋親自帶人抬著一箱沉甸甸的銀子，送到了長秋宮。

    薛玉潤看著這一大箱銀子，差點(diǎn)兒沒當(dāng)場就問福秋，許太后近來是不是有什么異常。

    不過，沒等她發(fā)問，福秋就對她行禮，私下低聲道：“娘娘，多謝您惦念著淑真長公主。昨日許大夫人入宮，卻只提及了許姑娘與趙公子，還有許大少爺和許二少爺?shù)幕槭?。唉，這與太后心意相違，太后原是屬意中山王府?！?/br>
    福秋欲言又止，最后深深一嘆。

    這嘆息，卻讓薛玉潤心里一咯噔。

    她立刻明白，許家想讓許漣漪嫁給趙渤，但許太后只支持許家跟中山王府聯(lián)姻。

    “多虧娘娘帶來辦育嬰院這個好消息，才讓太后的臉上略顯笑意?！备Ｇ锕暤溃骸爸慌文锬锬軒椭媸缯骈L公主擇一個好駙馬，如此，也可解太后煩悶之心。”

    薛玉潤笑了笑：“多謝姑姑，還望母后安心，兒臣明白?！?/br>
    福秋這才退出千秋宮。

    薛玉潤凝視著福秋的背影。

    福夏被當(dāng)做替罪羊，從前在太后面前最為得意的福春，銷聲匿跡——福秋是在什么時候，成為許太后身邊最信重的人？

    而就在方才，這個許太后身邊最信重的宮女，向她透露了三件事。

    其一，許家有心謀算育嬰院，但許太后不準(zhǔn)，想必，最終許家會跟中山王府聯(lián)姻。

    其二，許太后最重視的事，是替楚含嬌選駙馬。

    其三，許太后與許家，已經(jīng)決裂。

    然而，就在前年乞巧節(jié)時，許太后還一心為許家籌謀。

    薛玉潤伸手覆在裝著銀子的箱子上——福秋，究竟是誰的人？

    *

    許太后鼎力支持育嬰院的事兒，也傳到了懿德宮。

    太皇太后正斜靠在引枕上，悠然自得地看著宮女煎茶，聞言神色不變，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挺好?？偹阕隽藗€明白選擇?！?/br>
    壽竹將茶盞端給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接過茶盞，拿著杯蓋撥了撥茶水，慢飲了一口：“可見，圣人所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至真之理。身邊人，多緊要哪。”

    “是?！眽壑裥?yīng)著，道：“如此，皇后娘娘的育嬰院，可高枕無憂了?！?/br>
    *

    薛玉潤的確進(jìn)展順利。她與顧如瑛、趙瀅一起，商議出了育嬰院的具體章程，又跟楚含芷和錢宜淑合計(jì)了一番，進(jìn)行了修改和完善。

    在繼續(xù)籌辦育嬰院的過程中，顧掌院學(xué)士得了楚正則的暗示，領(lǐng)著翰林院的侍讀學(xué)士和侍講學(xué)士，十分積極地參與薛太傅在文園舉辦的曲水流觴。

    只不過，錢筱沒有應(yīng)薛玉潤的邀請，拒絕了參加切磋，只是去觀看。

    登高宴那日，楚正則和薛玉潤微服入文園，坐高臺，望著攢動的人群。

    人群之首，鬢發(fā)如霜的薛太傅精神矍鑠。他樂呵呵地捋了把胡子，親自于木架上展露切磋的試題。

    “諸位，請?！?/br>
    第90章

    薛玉潤坐在高臺之上, 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底下參加切磋的人群。

    屏風(fēng)隔開了每一個座位，他們彼此并不知道對方在不同隔間的狀況，薛玉潤卻能看得一清二楚。

    這畢竟是以曲水流觴為名義的切磋, 破題的人大都十分隨性。有人帶著酒, 邊痛飲邊狂書；有人則一直拿著筆，在桌案旁來回踱步。自然也有很重視這次切磋的人, 咬著筆桿子, 數(shù)次將寫好的紙團(tuán)成一團(tuán), 扔進(jìn)一旁的紙簍里。

    在這些人里，有兩個人的身影，格外的顯眼。

    一個, 是蔣山長，另一個, 是坐在她旁邊隔間的, 顧如瑛。

    薛玉潤手上摩挲著杯盞, 視線在蔣山長和顧如瑛中間逡巡——蔣山長梳著婦人的圓髻, 用素銀與木簪一絲不茍地盤起發(fā)絲, 身穿墨綠色的綜裙。

    而顧如瑛穿著一件草綠色的綜裙則，她梳著垂鬟分肖髻, 發(fā)絲微垂，披在肩背, 淡粉與銀白的珠翠在發(fā)髻中若隱若現(xiàn)，就仿若年輕時的蔣山長。

    未提筆時, 她們也端坐著，脊背微微挺直。待執(zhí)筆落字, 便不再猶疑。

    薛玉潤屏氣凝神地看著她們奮筆疾書, 等她們擱筆之時, 她才跟著長舒一口氣，目光緊盯著那沓卷子。

    薛太傅、顧掌院學(xué)士，以及翰林院的侍讀學(xué)士和侍講學(xué)士，會從中挑出十佳之作。

    “湯圓兒，不用擔(dān)心。有育嬰院托底，這樣的切磋可以再安排設(shè)計(jì)，大有轉(zhuǎn)圜之機(jī)?！背齽t解開她的荷包，拿了塊秘制rou脯，送到她的嘴邊：“張嘴?！?/br>
    薛玉潤乖乖地張開嘴，然后才意識到楚正則方才行云流水地做了些什么。

    她咽下秘制rou脯，視線從卷子上挪開，看看自己解開的荷包，又看看楚正則，嘟囔道：“哪有你這樣借花獻(xiàn)佛的？借我的花獻(xiàn)我這尊佛?！?/br>
    楚正則拿羅帕擦凈手指，系緊薛玉潤的荷包，坦然地道：“因?yàn)槭秤卸?，我只能喂你吃你今日的量?！?/br>
    要不是顧忌著在人前，薛玉潤恨不能朝他做個鬼臉。

    不過，被楚正則這么一打岔，她反倒沒有那么緊張了。薛玉潤看著底下的人群，道：“要是先生不忙，也參加切磋就好了。這樣的話，我可能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緊張?！?/br>
    畢竟，她熟知錢筱的本事。

    顧如瑛雖然也厲害，但其他人不是草包，他們到底比她年長許多。在此情境下，薛玉潤不會寄希望于顧如瑛。

    盡管錢筱遠(yuǎn)不如蔣山長那么出名，但在薛玉潤心里，錢筱絕對不會輸給她。如果不是錢筱成婚，巾幗書院的山長是誰還說不準(zhǔn)呢。

    “你多請幾次，先生不會不應(yīng)。”楚正則喝了口茶，掃了眼場上的人，目光掠過幾個學(xué)子與士子。

    “但先生在忙的事，是她心志所向。而且，如果這件事對她不是非常重要的話，她一定會立刻答應(yīng)我的。”薛玉潤看著錢筱：“所以，算啦，我希望先生去做她喜歡的事?！?/br>
    錢筱也來了，她穿著一件煙紫色的長裙，梳起的圓髻上，簪著燈草絨花，看起來溫柔又大方。

    不過，與其說是觀賽，不如說她在自得其樂。錢筱獨(dú)坐在樹下，自斟自飲，偶爾奮筆疾書，再抬頭瞥一眼人群，悠然自得。

    薛玉潤有一點(diǎn)兒遺憾地道：“就是不知道先生在做什么，她不肯說?！?/br>
    “若是因此落敗呢？”楚正則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問道。

    “方才是誰言辭鑿鑿地說?！毖τ駶櫰乘谎?，一字一句地重復(fù)著他的話：“湯圓兒，不用擔(dān)心。有育嬰院托底，這樣的切磋可以再安排設(shè)計(jì)，大有轉(zhuǎn)圜之機(jī)?！?/br>
    楚正則垂眸而笑：“不錯?！?/br>
    薛玉潤知道他為什么會有此問，楚正則就是習(xí)慣把所有的壞事兒都想在前頭，然后再告訴她，不必憂心，萬事有他。

    “皇帝哥哥，放心吧。”薛玉潤笑盈盈地看著他，認(rèn)真地道：“我相信蔣山長。再說了，就算不成，我可以另想它法。要是還不成，我還有你呢。我才不會浪費(fèi)時間難過?！?/br>
    盡管薛玉潤自信自己就能夠解決，但想到萬事還有楚正則在，她的心底便有十足的底氣。

    楚正則看著薛玉潤，他能輕而易舉地從她的眸中讀出信賴和愛意——好像只要他站在城墻之下，她便會毫不遲疑地一躍而下，相信他一定能接住。

    待看到薛玉潤解開裝著秘制rou脯的荷包，明顯打算給他喂一片rou脯時，楚正則的唇角不由微微上揚(yáng)。

    然而。

    薛玉潤的手在荷包前猶豫了一會兒，最終又重新系上了荷包，轉(zhuǎn)而挑了瓷碗中的一顆蜜餞，放到他的唇邊，誠懇地道：“陛下，蜜餞好吃，多吃兩顆?！?/br>
    楚正則：“……”

    這就是擔(dān)心他吃了一塊rou脯，她就要少吃一塊了吧！

    還沒等他想好，究竟要把眼前這個“小沒良心”作何處置更好，宮侍就在帳外欣喜地稟告道：“陛下，娘娘，大喜！蔣山長奪得頭籌！”

    薛玉潤心頭大震。

    還沒等她回過神來，楚正則已經(jīng)穩(wěn)住她的手，咬下她手中的蜜餞，用羅帕擦凈她的手指，爾后輕笑道：“現(xiàn)在，你可以手舞足蹈了。”

    鼎沸的人聲入耳，喧鬧聲中，無從分辨何人在欣喜若狂，何人在難以置信，何人在懊惱不已。

    奪得頭籌！

    是力壓群雄的第一名?。。?/br>
    薛玉潤極力地壓制著自己的情緒，但還是忍不住看著楚正則，聲音微顫：“我……”

    她畢竟是皇后，不再是從前可以隨意歡天喜地的小姑娘。

    可她太高興了。

    顧jiejie會得償所愿，而有更多像顧jiejie一樣的人，將再不必如從前一般兩難——蔣山長奪得頭籌，讓她們離她所期望看到的愿景，前進(jìn)了一大步！

    楚正則牽著她的手，站起身來。然后，他拿過宮侍手中的大氅，迎風(fēng)一展，將他與薛玉潤都蓋在了大氅之下，他垂眸看她，眉眼含笑。

    她明白他的意思。

    在這一方天地之間，無人可見，只他與她。

    所以，她能放縱自己的喜悅，踮起腳尖，緊緊地環(huán)抱著他，仰首索取一個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