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個人，對自己遠比對旁人狠得多，所以才喜歡用自損八百殺敵一千的打法。

    段怡輕輕地嗯了一聲，看向了段思賢。

    說起來當(dāng)真可笑，他這個人，都成了階下囚，卻還是一副淡然若仙的模樣。

    感受到了段怡的眼神，段思賢的嘴唇動了動，“那使公你呢？為暴君效力，又是為什么呢？”

    “今上得位不正，殘暴不仁。鄭王滿門一百零二口，被屠殺得一干二凈。定州之亂，崔子更明明已經(jīng)鎮(zhèn)壓了叛亂，可是暴君卻是派人，悄悄地屠殺了所有人?！?/br>
    段思賢說著，看向了站在段怡身邊的崔子更，“讓玄應(yīng)軍背負了屠夫的罵名，小崔將軍，你甘心么？”

    段思賢說著，睫毛輕顫，“各為其主，哪里又那么些的為什么？使公活了一大把年紀，卻還是天真的令人發(fā)笑?！?/br>
    顧從戎心頭一股凄涼襲來，他抬手指了指段怡，“那段怡呢，她是你的女兒，那時候她只有十歲，你為何連她都不放過？”

    “我有五個女兒。使公自詡?cè)柿x，若非段怡救了顧明睿，你不也是對她不管不問么？現(xiàn)在顧家后繼無人了，方才物盡其用，拿了她一個小姑娘當(dāng)槍桿子使。”

    “您說我，就是五十步笑百步。楚河漢界劃開了去，顧家也好，喬家也罷，既然你們是站在暴君那一邊的，那我們便是敵人?！?/br>
    “我殺死敵人，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過錯。就像是剛剛，段怡想要殺死我，我也不會像世人一般，覺得她是弒父，是大逆不道之舉?！?/br>
    “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成王敗寇，個人行事手段不同，如今便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段思賢的話音剛落，顧從戎便一個大耳刮子扇了過去，他捂著臉，嗚嗚嗚的哭了起來。

    “楚歌是被我祖父害死的，所以你同他離了心，轉(zhuǎn)投了鄭王麾下么？”

    段怡看了一眼顧從戎，輕嘆了一口氣，朝著段思賢問道。

    “先帝大壽之日，三位皇子行宮泛舟，唯獨鄭王船底下有金色波浪，先帝瞧見大喜，引以為祥瑞，盛寵之欲傳位于他。是以你們鞋面上的波紋，代表你們是鄭王私軍?！?/br>
    這個故事還是當(dāng)初崔子更告訴他的，說是他母親講給他聽的。

    “鄭王雖然死了，但定然還有后人留在世上。那個人就是五皇子對不對？你把屠刀朝向了顧家以及喬家，效果十分的明顯，陛下越發(fā)的猜忌身邊之人。”

    “想著究竟是誰有謀逆之心，方才斬斷他的左膀右臂。而他的親信之臣，也對他產(chǎn)生了猜忌，越發(fā)不敢上繳兵權(quán)，生怕自己是下一個被卸磨殺驢之人?！?/br>
    “東宮被廢，離五皇子榮登大寶只差三皇子這一個絆腳石。所以你才會在關(guān)園露了面，若當(dāng)時不是趕巧我同崔子更在，你早就殺掉了三皇子了?！?/br>
    段怡說著，越發(fā)的冷靜了起來，“再到五平山。我?guī)е拮痈?，大搖大擺的去尋了老鬼，每次都生怕你們跟不上來，特意一等就是幾日?！?/br>
    “我祖父同三皇子巴巴的跑去了，生怕晚了一步。明明是同一個考題，站在同一個考場上，五皇子卻毫無動靜。自從受傷了之后，便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br>
    “他不出現(xiàn)，是因為他根本就不用出現(xiàn)，有你在段家潛伏，他根本就不用動一根手指頭。若是我沒有猜錯的話，他早就已經(jīng)悄悄的出了錦城?！?/br>
    “你若是拿到了國璽同圣旨，他便立馬公布自己鄭王世子身份。若是你死在了這里，那么，他的身份若是暴露了，他已經(jīng)逃了出去，可以拉著鄭王舊部，占山為王?！?/br>
    “若是身份沒有暴露，他則可以接著以五皇子的身份，爭奪大寶?？墒侨绱耍俊?/br>
    段思賢的眼睛微微一亮。

    他有些懷念的笑了笑，“鄭王兄，你可聽見了，還有人記得，你關(guān)于金波的故事?！?/br>
    段思賢笑著笑著，卻是陡然笑意全無，“你說得不錯，我是楚歌同段文昌的親兒子?！?/br>
    他說著，面露嘲諷之色，伸出手來，擦了擦嘴角的血。

    “門第之見，又是那么容易打破的。狀元三年便有一個，五姓七望的人，哪里瞧得上從鄉(xiāng)野之地來的段文昌？不過是因為盧氏身子有疾，無法生育，所以才朝段文昌伸出了橄欖枝。”

    “你既然去了楚家村，就應(yīng)該知曉了楚歌的事。她是先帝身邊的侍衛(wèi)，在她的發(fā)簪之中，藏著河山印的碎片。我阿娘楚歌同段文昌是拜過堂，成過親的?！?/br>
    第一三二章 思賢舊事（一）

    屋子里的人，均是一愣。

    盧氏望族貴女，眼睛平日里那都是生在頭頂上的。平日里言語之間，對于顧杏做填房，亦是多加嘲諷，可按照段思賢所言，楚歌進門在先，便是亡故了，盧氏亦是填房。

    段怡的表情有些微妙，這內(nèi)宅女人果然不同凡響。

    顧杏是個滾刀rou，被戳著脊梁骨罵也無動于衷，她老人家就不覺得，那把把尖刀都是回旋鏢，把自己個扎得血流如注……

    “盧家嫡女怎么能做妾，那么楚歌自是只有死路一條。他們成親，是在段文昌上京趕考的路上，那時候他還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窮書生?！?/br>
    段怡聽到這里，信了段思賢八九分。

    此前關(guān)老爺子曾經(jīng)說過，關(guān)仲丘心悅楚歌，楚歌離開錦城，說是要出嫁了，他悶悶不樂，隨后郁郁而終。楚歌要嫁的那個人，便是段文昌吧。

    還有段文昌在五平山大墓之中，中了段思賢下的毒藥，他跪在那里，拜堂成親……只是不知曉，他懷念的是同楚歌拜堂，還是同盧氏拜堂……

    “楚歌生下我之后，盧氏親手交給了段文昌一盒補血的阿膠，里頭下了藥……”段思賢說著，神情卻是十分的平靜。

    他這一輩子都沒有見過楚歌，說是母親，其實同陌生人也沒有什么不同。

    “這頭楚歌產(chǎn)后血崩而亡，那頭狀元郎段文昌迎娶盧氏嫡女，至此平步青云”，說道這里，段思賢終于有了一些表情，“年少的時候，我始終都不明白，為何盧氏只有我一個兒子，卻待我不親近?！?/br>
    段思賢說著，陷入的沉沉地過去之中。

    他記得六歲那一年，家中的那棵金桂樹，花開得格外的盛。北地少桂樹，狀元府的桂樹，又格外的吉利，占有“折桂”之意，盧氏格外得意，在花期之時，會辦賞桂宴。

    因為容貌生得極好，像是那仙童似的，平日里不怎么搭理他的盧氏，都會在賓客云來的日子里，牽著他小手，親昵地將他摟在懷中。

    到現(xiàn)在他都記得那日光景，盧氏坐在人群中央，旁邊坐著的是她嫡親的嫂嫂盧家大夫人，她生的十分圓潤，一方大屁股，將座椅塞得滿滿地。

    周遭的人，不斷的夸贊著盧家大夫人好生養(yǎng)，一連生了三個兒子。大的都已經(jīng)上了私塾，來年就要考秀才了。今日桂花生得香，那盧家大郎張口就賦詩一首，詠了桂樹，喝彩聲一片。

    盧氏笑意未達眼底，朝著他看了過來。

    那會兒天尚未冷，他卻是遍體生寒，小腿疼得直抽抽，他想要從嬤嬤的大手中，把自己的小手抽出來。

    可是那大手，像是鐵鉗一樣，將他牢牢的箍著，拉著他一步一步的朝著深淵走去。

    盧氏笑了笑，“我家賢兒年紀小，剛剛才開蒙。便是那詠鵝的駱賓王，現(xiàn)在也只能讀讀詩。賢兒來，你舅母今兒個可要考校你了，你仔細個想想，學(xué)過什么詠桂的詩，給舅母背來聽聽。”

    “背錯了不打緊，有你大哥哥在呢，他可是要中秀才的，指點你這個蒙生，綽綽有余?！?/br>
    段思賢抿了抿嘴，一把就被拉近了一個松軟的懷中。

    那盧家大夫人一把摟住了他，笑道，“我若是生得這么一個像仙童一樣的兒子，還讓他背什么詩，光是看著，都是詩。”

    “meimei就是謙虛，妹夫是萬里挑一狀元郎；meimei你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盧家也好，段家也罷，都是書香門第，蒙祖宗庇佑，生出來的孩子，個個都頂頂聰明?！?/br>
    “思賢一看就個伶俐的，那日后是要子承父業(yè)，中狀元的。”

    周圍的夫人們，都笑吟吟的附和恭維了起來。

    段思賢的臉越發(fā)的紅，他有些局促的從盧大娘子的懷中跑了出來，走到了嬤嬤身邊，抓住了她的手。

    “你這孩子，你舅母安慰你，你還當(dāng)真了”，她說著，對著段思賢使了一個眼色。

    昨夜里她便讓他，提前背那《東城桂》了。

    “遙知天上桂花孤，試問嫦娥更要無。月宮……”

    段思賢腦子一片空白，喃喃了起來，他不好讀書，便是頭懸梁錐刺股，再怎么挑燈夜讀，也沒有辦法記住。明明昨日里什么都沒有做，一直在背《東城桂》。

    明明用朝食的時候，他還在心中復(fù)誦了許多遍的，可是現(xiàn)在，卻怎么都記不起來了。

    “月宮幸有閑田地，何不中央種兩株”，一個稚氣得聲音響起。

    段思賢臉唰的一白，聞聲看去，只見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童，奶聲奶氣的念著，抱著他的一個年輕婦人，嚇了一大跳，忙伸出手來，捂住了那個孩子的嘴。

    小童不舒服，不解的扭捏起來。

    段思賢只覺得自己小手一疼，旁邊的嬤嬤卻是彎下了腰，“夫人，都是老奴的錯。賢哥兒今日一早起來，著了涼風(fēng)，有些頭疼發(fā)熱?！?/br>
    “怎么回事？”盧氏焦急地站了起身。

    嬤嬤忙道，“服了大娘子常備的清熱丸，已經(jīng)好些了，就是有些懵懵的。老奴本想稟告夫人，可哥兒有孝心，想著這桂樹花期一年只得這么一回，不想要擾了夫人的雅興。”

    盧氏聞言，快步的朝前走了幾步，伸手摸了摸段思賢的額頭，“你這孩子也真是的，mama快帶他下去歇著。本就不舒坦了，若是在外頭著了風(fēng)，又該難受了?！?/br>
    周圍的夫人聽著，也順著臺階說起話來。

    “賢哥兒真是聰明伶俐，若換做我家那個不爭氣的，別說生著病了，便是好人子的時候，他也背不得半句詩。”

    段思賢聽著這些聲音，死死的拽住了嬤嬤的手。

    那嬤嬤沒有說話，牽著他告退了去，待離得遠些了，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齊mama，我怕?！?/br>
    老嬤嬤摸了摸他的腦袋，“既然知道怕，哥兒就應(yīng)該更加努力一些。跟老奴回去罷，昨日舊傷未好，今日便又要添新傷了?！?/br>
    段思賢一個激靈，小腿越發(fā)的火辣辣的疼了起來。

    他想著，松開了老嬤嬤的手，拔腿就跑開了去。

    他一路狂奔著，朝著西邊奔去，在這里有一片樹林子，鮮少會有人來……

    興許是跑得太快了些，他一個不慎，被地上的樹根絆倒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這個時候，一柄長箭飛來，斜斜地插在了他的面門前。

    第一三三章 思賢舊事（二）

    段思賢嚇了一大跳，猛地就地一滾，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慌忙的朝前看去，只見一個穿著青色袍子的少年郎，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你無事吧？我正玩兒投壺，不知道有人過來了！還好沒有扎到你?！?/br>
    那少年郎說著，自來熟的東摸摸西看看起來，他一把扯起了段思賢的褲腿，兩人都愣在了原地。

    只見那白嫩嫩的小腿上，全都是一條一條密密麻麻的血痕。

    “你是哪家的孩子？可是庶出的？嫡母待你不好？”

    少年郎說著，卻是看到了他腰間掛著的玉佩，上頭赫然刻著一個段字，他驚訝的睜大了眼睛，“你是段思賢？你才六歲，就生得這般高了？”

    段思賢那會兒并不知曉，他已經(jīng)七歲了。

    他皺了皺眉頭，從未見過如此聒噪之人。

    “你是段家獨子，怎么也有人會打你？對了，我表字見山，你叫我見山哥哥就行。你要投壺嗎？我一個人都不認得，他們不好投壺，都擱那兒吟詩作對呢！”

    “這世間哪里有那么多的曹植，七步就能成詩的。不都是提前背好的，再拿出來騙人，多沒意思。對了，為什么有人打你？”

    段思賢一瘸一拐的，尋了一塊大青石坐了下來，“我連提前背都背不好?！?/br>
    見山眼眸一動，快步的跑了過去，將那壺挪了個位置，然后又跑了過來，將一支箭塞到了段思賢的手中，“尺有所長寸有所短，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或者不擅長的事情?！?/br>
    “你不會背書，指不定會投壺呢？”

    段思賢有些低落的垂下頭去，他看也沒有看，將手中的箭胡亂的一扔，沮喪的說道，“可是段家乃是書香門第，父親母親都指望我科舉出仕，會投壺又考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