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是睚眥必報(bào)，她收拾的只是不識時(shí)務(wù)之人。但凡有才之人, 皆可重用。她想, 難得太平推舉一個(gè)高官, 她這個(gè)當(dāng)阿娘應(yīng)該給她這個(gè)恩寵。尤其是這種關(guān)鍵時(shí)候，她越是重視太平，那些酷吏就越不敢對太平下手。

    太平調(diào)集好米糧后, 便親率一千禁軍趕赴山東賑災(zāi)。大災(zāi)之后, 必有大疫, 兩相反復(fù), 遲遲難平。原本料想的賑災(zāi)最長只須一年，可太平在山東一待就是十四個(gè)月。待災(zāi)情稍緩，已是垂拱四年的五月。

    同月，武后侄兒武承嗣在神都洛水中撈起一塊白石，上書“圣母臨人, 永昌帝業(yè)”八個(gè)字，以作祥瑞現(xiàn)世。武后大喜，加封自己尊號為“圣母神皇”，期待著明堂落成，好以“神皇”的身份，舉行祭天大典。

    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最后一步。

    武后這幾日處理政務(wù)時(shí)，一直在思忖此事。李唐皇族甚多，就算李旦禪位，于情于理都輪不到她這個(gè)母后承位。

    如何能威懾天下，讓李唐皇族噤若寒蟬？

    武后想了許久，一直想不出一個(gè)合適的法子。

    就算要?dú)ⅲ惨粋€(gè)由頭。

    偏偏這些個(gè)李唐皇族最近安靜無聲，酷吏怎么網(wǎng)織罪名都牽扯不到那些王孫身上。

    裴氏給武后端上一盞甘露，看了兩眼一旁伺候的厙狄氏與婉兒。平日這兩位女官給武后出的主意最多，可這兩日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實(shí)在是讓人費(fèi)解。

    武后批完一本奏疏，只覺煩得慌，“這天熱得慌，裴氏！”

    裴氏知道武后想吃什么，當(dāng)即從不遠(yuǎn)處的冰鑒中取出了一盤荔枝，奉送至案邊。

    婉兒知趣地走至案邊，開始給武后剝荔枝。

    武后蹙眉，抬眼一看婉兒，“平日就你主意多，今日怎的一句話也不說？”

    婉兒將剝好的一顆荔枝奉給武后，武后并沒有吃的意思，只是緊緊盯著婉兒的眉眼，就是要聽她說幾句。

    厙狄氏的心弦一繃，此事可不能隨便開口?？赡苤皇菐拙湓?，便有成千上萬個(gè)人腦袋落地。

    婉兒把荔枝放回盤中，徐徐道：“如今祥瑞頻繁現(xiàn)世，這是大吉之兆，太后何不等明堂落成，召各地宗室來神都，行祭祀于明堂？”

    武后眸光忽明忽暗，琢磨著婉兒的話。

    婉兒重新再剝了一顆荔枝，奉向武后，“這是國之大事，忠心之人都應(yīng)欣然赴會?！?/br>
    突然宣召各地宗室同入神都祭拜，誰都會想這是武后想把李唐宗室一網(wǎng)打盡。不來是抗旨，來了興許也是死，有些人自然會忍不住另謀生路。

    這招便叫“狗急跳墻”。

    武后大笑，接過了婉兒的荔枝，一口吃下。

    “只是……”婉兒還是要提醒武后，“殿下賑災(zāi)已經(jīng)一年有余，災(zāi)情反復(fù)多次，殿下一心為民，只怕不能奉詔回神都?！?/br>
    厙狄氏悄然扯了一下婉兒的衣袖，這個(gè)時(shí)候武后正高興，怎的突然提及殿下？

    武后上下打量了婉兒一眼，她與太平分別五年，這五年雖說偶為太平說話，可也是站在武后的立場上。如今武后對公主頗是恩寵，旁人不解深意，婉兒卻是自始至終明白這對母女是什么心思。

    “擬詔?！蔽浜笤缇拖牒昧吮Ｗo(hù)太平的法子。

    婉兒提筆，平展宣紙，認(rèn)真聆聽。

    “第一道詔書，是賜婚詔書，太平可以自行挑選駙馬，可只能在武氏里面挑?！蔽浜罂桃饽钪刈詈筮@句話。

    婉兒捏緊了筆桿，垂眸不敢抬頭。

    雖說早知避不了此事，可半點(diǎn)不心痛都是假話。她很快寫完了這道詔書，只覺一顆心酸脹得發(fā)疼。

    “若是太平接下第一道詔書，就不必宣讀第二道。”武后相信太平是個(gè)懂事的，也希望婉兒用不上這道詔書，“她若不擇駙馬，便當(dāng)即拿下，幽禁兗州?！?/br>
    婉兒的身子明顯顫了一下。

    武后冷笑，“婉兒可是覺得哀家太過心狠？”

    婉兒搖頭，肅聲道：“臣不敢?！?/br>
    “哀家不希望你宣讀第二道詔書。”武后似笑非笑，語氣寒涼。

    婉兒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太后要……要臣去宣詔？”

    “你與太平自小交好，你來勸她，興許比旁人勸她有用。”武后早就打定了這個(gè)主意，“若是辦不成此事，你也不必回來了，就留在兗州，照顧太平起居。”

    在這種時(shí)候，這是武后能給太平的最大恩寵，是回京謀求儲君之位，還是幽禁兗州囚徒一世，全在太平一念之間。

    為君者，必須有所舍，方能有所得。

    天下沒有什么事可以兩全其美，君王最忌情念，太平若還想君臨天下，就必須舍棄所謂的與君兩情相悅，把天下放在第一位。

    婉兒只覺眼眶燒了起來，啞聲答道：“諾?！闭f完，她幾乎是壓抑著自己的顫抖，一筆一劃地寫完了第二道詔書。

    “婉兒去準(zhǔn)備一下吧。”武后淡淡吩咐，“厙狄氏，把這兩道詔書送去鸞臺?！?/br>
    厙狄氏領(lǐng)命，“諾。”

    婉兒退出了大殿，仰頭深吸了一口氣，已是滿眼淚花。第一道詔書她如何開得了口，太平又如何能安心接下？第二道詔書看似尚好，可無權(quán)之人，如何安然茍活一世？殿下這幾年來民望漸高，那些姓武的豈能容下一個(gè)頗有民望的鎮(zhèn)國公主？

    是活著謀取真正的一世太平，還是短暫相守求一個(gè)共赴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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