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口 第19節(jié)
他曾經(jīng)見到過許多過著這樣日子的人。有的妻離子散了,有的家破人亡了,有的在貧窮的生活中磨平了愛情,有的在日復(fù)一日的痛苦中謾罵不公卻無力反抗。更多的,是成為了沒有什么追求的行尸走rou,臉上帶著麻木,能熬過一日是一日。 但鄭海川不像他曾見到的任何一個。 “律醫(yī)生,你晚上失眠嗎?” 祁聿的問題,對面的青年并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拋出了另一個看似無關(guān)的問題給祁聿。 “有時候吧?!逼铐渤缘貌畈欢囡柫?,放下筷子。 有時候他睡前想著研究方向,容易越琢磨越精神?;蛘呤莿偘玖艘粋€通宵夜班,回家后祁聿也需要醞釀一會兒才能入睡。 從醫(yī)學(xué)的角度來說,失眠與思緒過多,或是心理壓力過大都有關(guān)系。祁聿自認為自己沒有太明顯的這種癥狀,但在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之中,這是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 “唔?!?/br> 鄭海川還在吃,他埋頭嗦了一口泡面,兩邊臉頰被撐起鼓鼓的弧度,說起自己,“可我從來不失眠?!?/br> 他嘴里嚼著面,臉上是特別自然地那種敞亮:“我每天事情太多了。” “早上六點過爬起來,洗漱做飯。然后七點出門上工,一直干到到晚上六七點,一整個白天基本是忙著沒停過的。等回家做完家務(wù),也就九十點了。等哄了娃兒睡下之后,我閉上眼就能打呼嚕?!?/br> “然后第二天睜開眼,天就又亮了?!?/br> 鄭海川的敘述平凡而樸素,寥寥幾句話,就將屬于一個進城打工的農(nóng)民工的普通生活給囊括全了。 將嘴里嚼的東西都咽下肚,鄭海川舔了舔沒那么干燥了的嘴皮,認真回應(yīng)剛才祁聿問的那句“累么”—— “要說累,有時候是累的??墒俏夷挠袝r間想這些???” “就趁著自己還能干,多掙錢唄。還得養(yǎng)娃兒呢!” 祁聿沉默了半晌。 “那你自己呢?” “我?哈哈,我就這樣呀?!编嵑4ㄓ行┎缓靡馑嫉負蠐项^,恢復(fù)了平日憨傻的模樣,沖祁聿笑:“律醫(yī)生,我不像您這么厲害,我書都沒讀過幾年。我這輩子也沒啥追求,就吃好睡好就行了。等把小禾苗兒養(yǎng)大,我就退休回鄉(xiāng)下種地去!” 祁聿不贊同地皺起眉:“你要一直養(yǎng)他?養(yǎng)個不是自己的孩子,不成家了?” “嗐,我這樣沒錢沒車沒房的,找不找得到都是兩回事呢!”鄭海川毫不在意地擺手,又有些靦腆地說,“小禾苗兒是我家人,我肯定要養(yǎng)他長大的。如果以后我、我有對象了,我也希望她能接受。” “沒幾個女的想嫁個帶拖油瓶的。”祁聿說話很現(xiàn)實,也不中聽。 “那……就算了唄,我也不禍禍別人家的好姑娘。” 鄭海川被祁聿說得有些心情低落,垂下了腦袋。畢竟他也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誰不對另一半有點幻想呢? 不過轉(zhuǎn)眼他就調(diào)整好了自己的心態(tài),傻樂道:“一個人過也挺好,少花錢!” “你喜歡什么樣的?” 祁聿不知道自己抽了什么風,竟然和醫(yī)院里熱衷給別人做媒的護士長一樣,問出這種話來。他問完就后悔了,但鄭海川已經(jīng)十分老實地回答了他。 “唔,溫柔一點的吧。我腦子笨,她不兇我就好?!?/br> 鄭海川腦子里也沒什么具體形象,就隨便這么描述了兩句。他的目光盯著盤子里最后剩的一條小黃魚,手隨眼動,眼瞧著筷子都快夾上了。 卻被對面橫空伸來的另一雙給搶了先。 咔嗞。 祁聿面無表情地將最后一只小黃魚塞進嘴里,重重咬了一口。 “你還是自己一個人過吧?!彼湫?,“最合適?!?/br> 第24章 不講理 不知道是不是被鄭海川那一席話影響了,祁聿當天晚上沒有失眠,反而又做起了夢。 夢里,一個少年被一雙溫柔的手推進街角的一間食鋪里。緊接著,一群拿著棍棒的人就從街尾吆五喝六地走了過來,直到走進了他住的農(nóng)民樓,哐哐哐地將鐵門砸得沖天響。 “媽!” 少年瞧見那群人上到的樓層,立刻就要朝家跑,但還沒等他跑出店門,人就被一只粗壯的胳膊給攔住了。 “噓噓噓,聿仔,別鬧!” 一臉絡(luò)腮胡的店主人沖小少年比了個安靜的動作,轉(zhuǎn)身將他推到了一個老婦人身后,然后抬手把店鋪鐵門給拉下來了大半。 “聿仔乖啊,就在桂阿嫲這待著。你偉明叔給你做你最喜歡的糖水吃哦?!崩蠇D人慈祥地拍了拍少年的背,哄道,“那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不可以去的。乖乖在這里等你mama來接你?!?/br> 少年自知沖不過絡(luò)腮胡的阻攔,只能捏著拳,被母子倆安頓在最角落的餐桌旁。 沒過一會兒,老婦人就端了一碗奶白色的甜品放在他面前。 他冷著臉,目光死死盯著屋外,動也沒動一口。 “唉,冇陰功啊。果d人又來亂咁要錢。阿志也唔知去咗邊度,留阿鳳兩仔乸屋企!” “邊度?麻雀桌上三缺一咯?!?/br> “作死唉,真?zhèn)S一有錢就變壞!往時唔差……” 后廚里,母子倆低聲用本地方言交談著。 他們都是這里的老住戶了,也算是看著小男孩出生的,如今這事發(fā)生大概知道緣由。兩人低聲說了幾句,那絡(luò)腮胡男人回頭看了小男孩一眼,便打斷了自家母親的閑話,拿起兩個籠屜放在蒸格上。 “好了媽別說了,聿仔還在外面呢。估計也沒吃飯,我把這蝦餃給他蒸了?!?/br> “哎,行。我再出去看看情況?!?/br> “小心點媽,把拐杖捎上!” 隔著一條街,在住著不少外來租戶的農(nóng)民樓三層,一個面帶病容的女人正隔著鐵制的通風門和來討債的對峙。 “沒錢?這么大棟房子在這兒,你給老子說沒錢?” “臭娘們我告訴你,今兒個你少湊夠一份錢,你老公就斷一根手指!” “喏,你也別說我們欺負女人。這是他自個寫的欠條,咱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 “唉唉唉,怎么就倒了?你他媽別暈?。±献痈鐜讉€也沒怎么你……” “靠!晦氣!走走走,找那志佬去!” * “祁醫(yī)生,今天你門診哦?!?/br> 開完早班會,一群值班醫(yī)生回到辦公室準備開始當日的工作。護士長在小黑板上調(diào)整各床位的最新情況,順便知會了走在最后面的祁聿一聲。 不過當她扭頭看向祁聿時,發(fā)現(xiàn)這個平日里只是冷臉的年輕人神色竟然有些陰郁,嚇了她一跳:“這是咋了?怎么臉色這么差?!” 祁聿扶了扶眼鏡,搖搖頭,“昨晚沒睡好。” ”那……祁醫(yī)生你要不要和其他醫(yī)生換換班?“護士長身后冒出個小腦袋,是依舊還對祁聿存點幻想的小護士許萌。她主動關(guān)心到:“請個假去休息室躺會兒吧?” 許萌剛?cè)肼殘?,不知道自己這話說得基本得罪了辦公室所有人。誰的工作都不輕松,只不過在場眾人見她年紀小,都沒說什么。 但祁聿卻沒慣著她這性子,直接冷著臉回道:“我這樣如果都去休息了,以后是不是每接診一個臉色差點的病人,你都要推到icu?” “……” “……” “……” 辦公室內(nèi)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祁聿說完就拿著記事本去樓下門診了,獨留辦公室里一群啞然的醫(yī)護人員你看我我看你,相視無言。眾人瞧向許萌的目光從不滿變成了憐憫。 可憐的小護士,喜歡誰不好,偏要看上祁醫(yī)生? 祁醫(yī)生這張嘴,看上去像能有對象的嗎? 一樓的候診大廳里,時鐘從07:59跳到了08:00,與此同時,各個門診室內(nèi)的醫(yī)生也已到位就座,智能播報系統(tǒng)開始依次叫號。 “請001號患者……到8號診室就診……“ “請002號患者……到14號診室就診……“ “請003號患者……到10號診室就診……“ 盡管是工作日的一大早,候診廳的人并沒有比周末少上多少。 疾病如同貧窮一樣,通常不會提前向人知會它的來到。當人們開始引起重視的時候,往往它已經(jīng)給你的生活造成困擾了。 醫(yī)院是個很特別的地方。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人世間的七苦日日都在這里上演。人們將自己最極端的情緒或被迫或主動地在這里釋放,而當這些情感和痛苦無處排解時,醫(yī)生和護士有時候就成為了宣泄的出口。 “憑什么不讓我們進去???” “你沒看見我兒子痛得都拿不住手機了!他暈過去你負責嗎?” “你個護士,就是個守臺的,有什么資格攔老子?我們要看醫(yī)生!” “這是要弄死我們??!還讓不讓人活了呀老天爺!你這個護士黑心肝,見死不救??!” 時鐘跳到11點,祁聿已經(jīng)接診了三十幾個病人了。他此時正在給一個年紀輕輕就腰椎間盤突出的程序員開病歷單,就聽見外間傳來吵鬧聲。 “這位先生,麻煩您冷靜一點!” “不是不讓您進去,您要先掛號啊。這周圍坐著的都是排隊在等叫號的,大家都急,您插隊讓別人怎么想?” 年輕的小護士在認真講道理,但外面的男人卻不依不饒,“什么大家都急?你沒看我兒子都要暈了?我插隊怎么了,人命關(guān)天的事,我插一下隊怎么了?!” 祁聿側(cè)耳聽了幾句,便果斷拿起電話,撥通了保衛(wèi)處。 “門診骨科。這邊有人鬧事,麻煩盡快過來?!?/br> 坐在他對面的程序員病人有些新奇:“您不出去看看情況?” “不用。隔幾天就有這種人出現(xiàn)?!逼铐怖^續(xù)十分鎮(zhèn)定地打字:“專業(yè)的人做專業(yè)的事,我的職責是在這里看診,外面保安比我的用處大?!?/br> 程序員顯然被這番話說服了,有些惆悵地摸了摸自己光潔的腦門,“是啊,專業(yè)的人也會遇到專業(yè)的問題?!彼刻鞂χ娔X,可不僅僅是腰疼。 祁聿瞥了他頭頂一眼,將開好的處方藥單及牽引醫(yī)囑遞給他,醫(yī)者仁心道:“出門右轉(zhuǎn),皮膚科可以了解一下。” “……好的,謝謝?!?/br> 那程序員苦笑著接過病歷單,起身告辭,走出診室后還特地為祁聿關(guān)上了診室的門。只不過他不知道,在他走后,那位面上冷冰冰的醫(yī)生并沒有立刻叫下一個號,而是側(cè)耳聽著外面的響動。 在沒有等到事件平息后,祁聿還是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向診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