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等她飲下兩口熱茶，臉色回緩許多，賀蘭香不想氣氛總是這般死氣沉沉，便打著趣道：“這回又在念叨李白么？”

    李萼抬眼看她，“什么李白?！?/br>
    賀蘭香喝著茶，“輕舟已過萬重山，你先前夢魘時念著的，自己倒不記得了。”

    李萼臉色白了一下，苦笑道，“古今文人sao客那般多，我總得換一個，難道還能天天跟李白過不去么。”

    二人閑說半晌，日頭不知不覺便已西斜，賀蘭香就此告辭，盛軟轎前往宮門，到宮門外剛改乘馬車，崔懿恰巧出宮，二人寒暄一番，干脆同行。

    賀蘭香并不在意這“巧遇”有多刻意，謝折將她的安危一手交給了崔懿，崔懿沒光明正大跟蹤她便是好的。

    “對了崔副將，”賀蘭香隔窗相問，佯裝不知嚴(yán)崖情況，“許久沒聽到嚴(yán)副將的消息了，他近來如何了？”

    崔懿不由長嘆口氣，攥著韁繩的手都有些發(fā)緊，憂心忡忡道：“很是不妙啊，自將軍下令除了他的兵牌，他便三天兩日跑出軍營，結(jié)識一幫酒rou朋友，不是醉倒街頭，就是流連酒肆，我雖惦念他，卻也不能時時看顧他，還不知他此時又在何處胡鬧。”

    賀蘭香險(xiǎn)將先前街頭所見脫口而出，又想到到底不知底細(xì)，就這般將嚴(yán)崖賣了，就算他沒有投靠王氏的打算，也定會被崔懿所忌憚，真心對她好的人不多，嚴(yán)崖算是一個，她對他，終究是有些不忍的。

    “這可如何是好，”賀蘭香由衷擔(dān)憂起來，“能治得了他的，恐怕只有將軍一人，而將軍在外征戰(zhàn)，歸期不定，又該由誰來管他？天越發(fā)冷了，萬一他在外遇到什么閃失……”

    賀蘭香暗里提醒崔懿對嚴(yán)崖再多上心，崔懿卻將頭一搖道：“算了，隨他去罷，總共就除了他三個月的兵牌，眼見便要期滿了，到那時候，他再要胡來，我即刻軍法伺候?！?/br>
    賀蘭香只好點(diǎn)頭。

    二人許久不見，話格外密了些，直至將賀蘭香送回府上，崔懿還不忘交代，讓她小心謹(jǐn)慎，謝折不在，王家恐會趁此對她不利。

    賀蘭香尚未察覺危險(xiǎn)在哪，想到她上午才將王元瑛戲耍一頓，一時得意，未免輕敵，“王延臣行事乖張恣意，有大張旗鼓之弊端，他若有心害我，想來不難覺察。”

    崔懿聽后一笑，道：“夫人可知臥冰求鯉的故事？”

    見賀蘭香蹙眉回想，崔懿繼續(xù)道：“說是魏晉時期，瑯琊有個叫王祥的少年，總得繼母苛待，日子過得艱難。冬日飄雪時，他繼母病重，病中一心只想吃魚。王祥家境貧寒，買不起冬日鮮魚，為滿足繼母口欲，他便走到結(jié)有厚冰的溪流旁，脫下外衣躺在冰面上，想用身體將冰暖化，后來冰果然化了，還跳出兩條鯉魚，王祥趕緊捉了鯉魚，回家烹給繼母吃。這故事流傳至今，已成二十四孝中的典型，不過夫人可知，王祥后來怎樣了？”

    賀蘭香看他，示意他繼續(xù)往下講。

    “臥冰求鯉之后，他的名望大增，孝名遠(yuǎn)揚(yáng)，有許多人請他去做官，他一概不去，反而進(jìn)山隱居，一隱便是二十年。這二十年間，他的名氣只增不減，直到時局合適，再有人請，他才姍姍到任，當(dāng)?shù)牡谝粋€官便是掌管一州政務(wù)的州事，后來一路扶搖直上，區(qū)區(qū)二十多年，便做到三公太保，加封雎陵侯，食邑一千六百戶，權(quán)野傾朝，桃李天下。”

    賀蘭香仔細(xì)品味了一番臥冰求鯉的故事，哼了聲道：“說得輕松，怎么會有人大冬日里脫光衣服臥在冰上，冰又怎會為之融化，這個故事從開始便是被設(shè)計(jì)好的，為的便是傳播聲望，若聲望傳出便去做官，便顯得太過刻意，隱居二十年，風(fēng)頭過去，還正好落下個孑然獨(dú)立不為權(quán)勢折腰的好名頭，方便釣上更大的魚，當(dāng)真心思縝密，老謀深算。”

    崔懿見她明白意思，滿意點(diǎn)頭，“這王祥，便是瑯琊王氏的先人，王延臣的老祖宗?！?/br>
    賀蘭香心驚了下子，沉默一二道：“我懂你的意思了，有如此先人為例，王延臣斷不是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般魯莽直接，你放心，我會小心的?！?/br>
    崔懿十分欣慰，話點(diǎn)到為止，二人就此告別。

    回到住處，賀蘭香靠坐在美人榻上歇息，未說話，靜靜發(fā)起呆來，雙目空洞無光，連髻上鮮艷動人的天竺牡丹仿佛都跟著失色了。

    細(xì)辛給她往手爐中添碳，問：“主子在想什么?！?/br>
    “我在想謝折?！辟R蘭香不假思索。

    上午戲弄完王元瑛的得意心情全化為此刻的擔(dān)憂，她害怕王元瑛也是個和他老祖宗一樣埋線千里的狠角色，冷不丁什么時候便朝她報(bào)復(fù)過來，咬她一大口。

    “我想謝折回來，”賀蘭香紅了眼眶，聲音也哽咽，受驚的孩子似的，抱緊兩肩道，“我害怕，我想要他陪我?！?/br>
    細(xì)辛少見自己張揚(yáng)明媚的主子有如此脆弱之時，不由便有些發(fā)慌，胡亂安慰著：“謝將軍打完仗便回來了，您別害怕，那王延臣不是還指望著用您的好歹來嫁禍給將軍嗎，將軍不在，他一定不會動您的。”

    賀蘭香點(diǎn)頭，眼中淚意不減，“但愿如此吧?！?/br>
    *

    “你們倒是給我個準(zhǔn)話，這賀蘭香，除是不除？”

    夜半三更，提督府密室熱鬧，王延臣兩道劍眉緊擰，不耐煩地看著手下一幫幕僚謀士。

    “回主上，屬下認(rèn)為賀蘭氏乃陛下牽制謝折的一枚要緊棋子，與其留，不如除之后快，讓陛下對謝折大生忌憚?！?/br>
    “可賀蘭氏也是扳倒謝折的利器，若將她的死算在謝折頭上，陛下便可更加名正言順打壓謝折，如今謝折不在，賀蘭氏該當(dāng)暫且留住，晚些下手不遲。”

    “兩方各有利弊，尊請主上定奪。”

    王延臣心煩意亂，看向陰暗處從入席便未置一詞的蕭懷信，張口叫他表字，“輕舟，你怎么看？”

    。

    靜謐的昏暗中, 一只白皙清瘦的手伏在烏木圈椅把手上，骨節(jié)分明，瑩潤生輝, 連袖口的粗糙布料都沾染上幾分不染銅臭的清正凌冽，在愁云慘淡中醒目突出, 自成一隅風(fēng)水。

    而若視線往上，與手為強(qiáng)烈對比的, 便是那一張布滿鮮紅疤痕，蜈蚣般縱橫交錯爬滿的整張臉, 可怖猙獰到連五官都模糊難辨。

    即便在場幕僚大多為年過半百飽經(jīng)風(fēng)浪的人精, 乍一對上那張臉, 眼神仍不由瑟縮, 面露驚恐慌張，不敢多看一眼。

    氣氛僵持詭譎，安靜里, 蕭懷信啟唇，聲音沙啞難聽至極，如鐵銹摩擦, 透著股子血腥干澀, 一字一頓道：“爪牙未去, 何以除敵?！?/br>
    王延臣心驚一下，思忖一二, 點(diǎn)頭附和：“也是，謝折的兵權(quán)尚在手中，此時逼急了他, 他若魚死網(wǎng)破，于我等百害無利。最好還是先想方設(shè)法剝離他手上的遼北軍權(quán), 趁其孤立，再下決斷?！?/br>
    注意已定，王延臣道：“便聽輕舟所言，暫且不動賀蘭氏?！?/br>
    其他幕僚見狀，自不敢與丞相持有異議，陸續(xù)行禮告退。

    王延臣見蕭懷信也起身，跟著站起，溫聲道：“天冷夜寒，輕舟不妨便就此留宿我這，明日再走不遲?！?/br>
    蕭懷信淡淡道：“多謝王提督美意，然群狼環(huán)伺，刺客頻出，我還是回宮護(hù)駕，保圣上安危為要緊?！?/br>
    王延臣眼中閃過絲異樣，面上卻好聲附和：“這倒也是，圣上安危為重，那我就不留你了?！?/br>
    蕭懷信邁出房門，立即便有隨從為他披上厚氅，偌大氅衣裹挾一身瘦骨，背影越發(fā)顯得冷清孤絕，仿佛隨時可能化為飄散輕煙，與夜色融為一體。

    王延臣一路相送，直到送出府門，看著蕭懷信上馬車，躬身拱手，“下官恭送丞相?！?/br>
    車轂聲響，馬車前行，王延臣直起腰，眼神落在馬車，臉色越發(fā)冷了下去，一片晦暗陰冷，讓人不知他此刻都在想些什么。

    這時，小廝上前，“回主上，三姑娘求見。”

    “云兒？這三更半夜的，她見我做什么？”王延臣眼中陰霾散去些許，不由狐疑，“她是個溫吞性子，這個時辰求見，必定是有要緊事說，走，過去看看?！?/br>
    *

    紫檀案幾上經(jīng)書未合，字帖上墨漬未干，筆觸停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濃稠顏色與房中黑暗相融，幽裊的墨香散發(fā)暗涌，縈繞在內(nèi)外，像只柔軟的手在人的心梢撩撥。

    熱，琢磨不透的熱。

    王元瑛像是在體內(nèi)燃起了一把邪火，火焰燒灼肆意，蠶食了他往來的清心寡欲，滿腦子都是那朵鮮艷明媚的天竺牡丹，鼻息里縈繞的也是甜膩香氣，根本分不清是墨香，還是記憶里女子身上的香氣。

    “我想要你做我新的靠山，保護(hù)我與我腹中孩兒的安危。”

    “我想要得到你的垂青，讓你幫我擺脫謝折的控制?！?/br>
    “我接近二公子不過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我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你啊?！?/br>
    都是為了你啊……

    那雙妖媚的眸子的濕漉漉看著他，里面是一覽無余的春色與欲-望。

    從沒有人敢用這樣的眼神看他，他應(yīng)該是被敬著的，捧著的，怕著的，而不是這樣，被個女子用赤-裸至極的眼神放肆打量，毫不收斂。

    賀蘭香。

    賀蘭香……

    心弦繃斷，王元瑛忍無可忍，下榻斟起涼茶大口飲下，強(qiáng)行平復(fù)下吁吁喘息，試圖清空腦子里的聲音。

    門外小廝在這時道：“公子，大人傳您過去?！?/br>
    王元瑛心生詫異，啞聲問：“可說緣由？”

    “大人沒說，只讓小的把您叫醒，讓您前往書房商議正事”

    王元瑛皺眉，又飲下一口茶水，溫和至極個人，破天荒流露三分煩躁，“知道了，這就過去。”

    少頃，到了書房，王元瑛朝王延臣行禮問安。

    王延臣看著歷來引以為傲的長子，眼中滿是慈愛，“這么晚了，為父本不愿打攪你歇息，且坐下說話?！?/br>
    “是?！?/br>
    王元瑛落座，未等下人將茶奉上，王延臣便已將今晚謀劃的始末講給了他。

    王元瑛聽后，頓了頓道：“如此說來，丞相言之有理，爹還是按照他所言行事為妙，不可cao之過急?！?/br>
    “我本來也是如此所想，”王延臣品了口茶，沉吟著，“但我后來又聽了你三妹的意見，就此便更改了主意。蕭丞相到底是陛下的親舅舅，萬事皆以陛下為主，我王家為次。我雖對他有雪中送炭之恩，終究比不得陛下與他血脈相連，在此前提下，難保他哪日不生異心，改為擁護(hù)謝折，反過來與我王家為敵。謝折為我心頭大患，早一日除去，則早一日高枕無憂。所以，咱們與其伺機(jī)行事，不如主動出擊，往這火里再添上一把柴，將局勢攪亂，好坐山觀虎斗?！?/br>
    王元瑛皺起眉頭，一時不知該從哪里反駁，挑中個關(guān)鍵道：“三妹的意見？三妹到底是不知世事的深閨女兒，父親為何要將她的言行引以為用？”

    王延臣哼了聲，面上浮現(xiàn)自豪之色，“別人的女兒是不知世事的深閨女兒，我王延臣的女兒可不是，云兒若為男兒，定會將你這大哥的威風(fēng)也壓下一頭，我覺得她的顧慮很有道理，若永遠(yuǎn)被動下去，何時為出頭之日，還是得先下手為強(qiáng)，逼著陛下與謝折斗起來，我也好收漁翁之利。”

    王元瑛總覺得其中沒有這么簡單，不由著急，“爹你……”

    王延臣抬手：“不必多說，事情便這么定下，賀蘭香非死不可，你親自安排去辦，處理的干凈點(diǎn)，確保事后莫要留下把柄?！?/br>
    王元瑛心跳不由加快，難以將腦海中那張活色生香的臉同冰冷的尸體聯(lián)系起來，穩(wěn)下聲音道：“可爹就不怕真如蕭相所言，爪牙不去，何以除敵，謝折班師回朝發(fā)現(xiàn)賀蘭已死，當(dāng)場擁兵造反？”

    王延臣發(fā)笑，不以為然，“他若敢反，便是自尋死路，省了我再設(shè)圈套了。何況賀蘭香不過是陛下用來打壓他的棋子，死就死了，他謝折還能為枚棋子沖冠一怒不成？我是不信的?！?/br>
    王元瑛沉默不語，實(shí)話憋在心頭，難張其口。

    賀蘭香若只是一枚棋子便好了，可她若真與謝折通-jian，便不止是棋子，還是謝折的女人。

    趁謝折不在，把他女人殺了，后果又會如何。

    王元瑛騎虎難下。

    “對了，老二那邊，”王延臣突然道，“我時常對他疏忽，不似對你與老四這般上心，他性子太優(yōu)柔寡斷，還有得歷練，要緊時候易誤大事，你身為大哥，要對他多關(guān)照些，他若犯起糊涂，你定要及時管教，不可懈怠。”

    王元瑛猛然回神，這才想起來自己那被賀蘭香迷得神魂顛倒的二弟。

    就在不久前，他的好二弟還揚(yáng)言要為了賀蘭香與家族決裂，棄父母手足于不顧。

    回憶起那夜王元琢所發(fā)的瘋，王元瑛原本遲疑的心倏然便狠硬下去，垂眸沉聲道：“是，孩兒知道。”

    出了書房的門，冷風(fēng)撲面，遍體生寒。

    王元瑛看著天上閃耀寒星，縈繞在鼻息間的旖旎殘香總算被風(fēng)吹散，化為寂冷空洞。

    “賀蘭香，這是你自找的?！?/br>
    王元瑛心道：“若你從未勾引過我二弟，從未對我蓄意引誘，我怎會對你痛下殺手。”

    一切都是你自己活該。

    *

    “主子，廚房特地給您熬的火腿母雞湯，您喝口嘗嘗，正好暖身?！鼻宄亢畾鈴?qiáng)勁，細(xì)辛手端一碗熱騰騰的雞湯，順手用銀針試過毒，見銀針沒有發(fā)黑，才端到賀蘭香的面前。

    賀蘭香賴床不想起，臉埋枕中嘟囔：“誰家一大清早喝這個，油膩死了，我就想吃點(diǎn)爽口的?！?/br>
    細(xì)辛應(yīng)下，吩咐小丫鬟讓廚房多備爽口飯菜，手里的湯隨手給了春燕。

    春燕端過湯笑道：“主子若真不喝，奴婢可就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