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的人再次上門，拿著搬遷同意書，以為這次能成功讓衛(wèi)小玉簽下。

    誰知衛(wèi)小玉只是抬了抬她浮腫的眼皮，像木頭人遲緩數(shù)十秒，沙啞開口，“我不辦?！?/br>
    小安等人詫異無比，“衛(wèi)姐，你為什么還不肯搬呢？你以前總說，要等你男人，但現(xiàn)在他明明已經(jīng)……”

    “衛(wèi)姐，現(xiàn)在只剩你這一戶不肯搬，你說這拆遷工作怎么進行呢？”

    “衛(wèi)姐，你家條件困難，街道一直都想方設(shè)法幫你，就連這次葬禮，也是我們街道忙上忙下，掏了所有的錢……衛(wèi)姐，你也為我們街道考慮考慮，行嗎？”

    干部們你一言我一語，勸著衛(wèi)小玉。

    可衛(wèi)小玉渾濁僵硬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居然問：“葬禮花了多少錢？我還給你們。”

    “不是，衛(wèi)姐你——”小安被氣得說不出話來，他覺得衛(wèi)小玉太沒良心。

    “衛(wèi)姐，你能告訴我們?yōu)槭裁磫?？”蘇甜終于開口，問出關(guān)鍵。

    衛(wèi)小玉聽到蘇甜清脆的聲音，反應(yīng)很大，她之前一直是背對著大家說話，但此時卻將整個身體扭轉(zhuǎn)過來，脊柱以一種奇怪扭曲的姿勢看向蘇甜。

    “他的亡魂在外，我總要為他點一盞燈?！?/br>
    ……

    衛(wèi)小玉不肯搬走的原因很簡單。

    以前是因為要等她男人，現(xiàn)在依然是因為要等她男人。

    她以為他還活著的時候，都怕他回來找不到家。

    更何況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只剩亡魂，她更怕他要是回來，會徹徹底底再也找不到她們娘仨。

    無論生死，她都堅持，要等他。

    這樣的愛情聽起來很感天動地，要是換在其他時候，很多人都會為之動容。

    然而當它成為街道拆遷發(fā)展的絆腳石時，大家只會因此著急。

    街道辦事處里的工作人員都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自然不必多說。

    就連街道里住著的熱心的街坊鄰居們，也同樣著急上火。

    誰都不愿意看著拆遷工作因為衛(wèi)小玉一個人而被耽擱。

    還有那么多人克服困難簽下搬遷同意書，要是因此無法順利拆遷，那豈不是其他人的努力心血都白費了？

    因此，都輪番上陣，去勸說衛(wèi)小玉。

    可無論大家說什么，衛(wèi)小玉的心就像塊石頭，什么都聽不進去。

    她的男人死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說她自私也罷，說她冷漠也好，她都無所謂。

    無論是賠償?shù)牟疬w款還是樂安小區(qū)溫暖舒適的新房子，都無法讓她動心。

    她只想守在這里。

    守在曾經(jīng)和他相知相守的地方，為他點一盞永不熄滅的燈，等他的亡魂歸家。

    即便生活艱難，即便前路黑暗，但衛(wèi)小玉就是這么打定主意，倔強地往前走，不猶豫，也不回頭。

    更不想選擇一條其他的路。

    她就是要這么一條路走到黑，走到死，也無怨無悔。

    有人告訴她，要更珍惜活著的人，比如她的三個兒子。

    所以她只是哭了一整夜，就又用瘦弱的身軀推著她的那輛小推車，出去賣煎餅果子。

    遇到她的每個認識她的人都說——

    “衛(wèi)姐，你看你這么辛苦，何必呢？拿著那筆拆遷款也足夠你租房把三個兒子拉扯大了呀?！?/br>
    “衛(wèi)姐，你就搬了吧，這破巷子遲早要拆的，你又是何必要跟政/府過不去呢？”

    “……”

    所有人都勸她，翻來覆去說著類似的話，露出憐憫、同情或擔憂的目光。

    衛(wèi)小玉無動于衷地聽著，面無表情地咬著唇，費力地推著車，不發(fā)一言。

    這時候，身后忽然伸過來一只手，替她撐住小推車的后面。

    衛(wèi)小玉推車的力氣驟然減小，她怔忡地回頭，看見的，是蘇甜笑容輕輕放光芒的臉。

    清晨的巷子還沒被太陽照亮，顯得有些昏暗。

    但蘇甜出現(xiàn)，卻好像照亮了什么。

    她不像其他人，直接勸說衛(wèi)小玉。

    她只是朝衛(wèi)小玉笑了笑，一手推車，一手牽住衛(wèi)小玉的二兒子。

    “……”衛(wèi)小玉不知道自己該對蘇甜抱有什么心態(tài)。

    是蘇甜帶來她男人的死訊，將她從抱有希望的等待打入絕望煉獄，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再也不能告訴兒子們，“爸爸還會回來的。”

    但也是蘇甜，送回她男人的遺物，讓她知道他生前經(jīng)歷過怎樣的思念和掙扎，也讓她和兒子們都可以挺直腰桿在其他人面前澄清，他不是負心拋棄她們，他很好，他只是不在了。

    所以，衛(wèi)小玉一直在等著蘇甜開口。

    想看蘇甜要說什么，要勸什么。

    她不會像對其他人那樣置之不理，她會反駁。

    誰知，蘇甜一路上什么都沒說。

    到了學校門口，蘇甜終于開口和她說話，說的卻是她根本沒想到的事情。

    “小推車就放在這里？”

    “我?guī)湍阒б幌逻@個傘，是這么開的吧？”

    “小好，小可，要不要喝牛奶？來，一人一瓶。”

    衛(wèi)小玉怔怔地看著蘇甜，但很快又反應(yīng)過來，她覺得蘇甜肯定是想先套近乎，等她毫無防備了再說搬遷的事。

    之前街道的人，也不是沒有用過這招。

    衛(wèi)小玉轉(zhuǎn)過身，悶聲擺攤。

    蘇甜問什么，她都不答，又溶出一層堅硬的透明外殼保護著自己，不與整個世界接觸。

    這時候，買煎餅的人們都陸陸續(xù)續(xù)過來了。

    也許是為了照顧衛(wèi)小玉的生意，又或者是好好勸她一番，所以今天煎餅攤格外忙，全是些臉熟的街坊鄰居。

    大家買的煎餅也多，幾乎都是好幾個好幾個的買，給全家人吃。

    衛(wèi)小玉雖然心存感念，但也無以為報。

    她不能搬。

    她絕對不能離開現(xiàn)在的房子。

    同樣的拒絕表達無數(shù)次，或是悶不吭聲，或是輕輕搖頭，衛(wèi)小玉看起來弱不禁風，但心腸卻比誰都要生硬。

    那些熱情的街坊鄰居也漸漸被傷了心，好言好語相勸一番，最后都搖著頭嘆息離開。

    因為煎餅攤忙不過來，蘇甜一直沒走。

    她卻沒說話，在旁邊沉默地幫忙，偶爾有居民跟她打招呼，她也只笑著回應(yīng)一下，絕不多說，而是專注地打著雞蛋，或是攤著餅兒，疊著包裝紙袋。

    勸的人多了，衛(wèi)小玉越來越沉默，臉色也越來越差。

    等早上上學這一茬高峰期過了，蘇甜問她：“今天就到這里吧，先回去歇一歇？”

    衛(wèi)小玉已經(jīng)熬了不知道多少個通宵，她早就累得快靈魂出竅，再加上剛剛這一波非常忙，賺得也比平時一天多，于是她點點頭，應(yīng)道：“好?！?/br>
    蘇甜又幫她一起收攤，收拾著雞蛋殼等垃圾來，再把小推車推回去。

    一路上，衛(wèi)小玉都在等著蘇甜開口說搬遷的事兒。

    蘇甜說了，她這心里才有了底，不會因為蘇甜的幫忙而愧疚。

    ……如果蘇甜是有所目的才幫她的話。

    可蘇甜還是沒提一個字。

    回到小院子的木門前，蘇甜甚至沒進去，而是隔著竹籬笆，還像以前那樣，目光越過竹籬笆和衛(wèi)小玉說話。

    “你好好休息，關(guān)上門，睡一覺。”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

    衛(wèi)小玉卻忍不住了。

    她走到門邊，喊道：“蘇主任?！?/br>
    蘇甜似是有些意外地回頭，“怎么了？還有事嗎？”

    衛(wèi)小玉欲言又止，搖搖頭說：“沒有?！?/br>
    “那我走了?！碧K甜沒有追問，她看看時間，忙了一早上，現(xiàn)在也才剛好到她的上班時間。

    ……

    蘇甜回到街道辦事處，樂主任居然在她辦公室一直等著。

    一看見她，他立馬站起來，著急地問：“蘇主任，怎么樣？你剛剛是不是去找衛(wèi)小玉了？”

    “是?！碧K甜坐下來，喝了口水。

    樂主任看到蘇甜這風輕云淡的樣子，眉頭舒展，也坐下來，傾身問道：“把她勸服了？我就知道！蘇主任你是最擅長搞這些工作的！”

    “……”蘇甜眉梢一揚，放下水杯，“我沒勸她?！?/br>
    這回輪到樂主任錯愕，他手一拍，又著急地站起來，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zhuǎn)，“怎么會這樣？蘇主任啊，你怎么不好好勸勸她呢？你不是最擅長做群眾的思想工作嗎？那么多群眾都喜歡你，都和你打成一片，怎么這個衛(wèi)小玉就……唉……”

    樂主任狠狠嘆氣。

    蘇甜淡定道：“樂主任，您也別著急。人往往只能聽到她們愿意聽到的聲音，所以衛(wèi)小玉這會兒是什么話都聽不進去的，我說什么都沒用?！?/br>
    “那你——”樂主任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他只能繼續(xù)嘆氣，“我怎么不著急啊，明天可是最后時限了，要是衛(wèi)小玉的搬遷同意書簽不下來，你說可怎么辦??？”

    “船到橋頭自然直。”蘇甜整理了一下桌上的資料，很快清出一大摞，“樂主任，這些都是今天的要處理的工作，我們先做完今天的工作，明天的事，留給明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