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黑云蕩過，有懾耳雷聲乍起，轟隆隆地像天邊有神靈爭吵不休。

    十方洲岑寂如水，桃花翩然。

    界外一陣急似一陣的轟隆雷鳴中，謝折玉收回視線，端起搖曳燭臺(tái)繞過檀木屏風(fēng)，駐足在榻前。

    如豆燈火映出幔簾紗帳間熟睡的沈卿，她看起來睡得極不安穩(wěn)，眉心皺得厲害。

    他把即將熄滅的燭臺(tái)放在一旁，伸出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覆上她微皺的眉眼，似要抹去睡夢中的驚擾。

    九瓣金蓮的效果很好，她昏睡得很沉。

    夜風(fēng)送來幾縷桃花，悄悄漫過半開的雕花窗欞，伴著月色灑落一地。

    也不知是夢見了什么，她輕哼一聲，翻了個(gè)身，他微微蹙眉，握住她的手躺在她身邊，玉枕不夠?qū)挸?，他幾乎是貼著她，把她翻了個(gè)向，背對著自己，這才從后面抱住她，籠進(jìn)自己懷里。

    一白一粉，就像兩只相依為命的蝶。

    紅燭燃淚，幔簾輕蕩。

    他閉上眼睛。

    這安靜的天地間，風(fēng)里送來清淺桃花香，只有在這個(gè)時(shí)候，謝折玉的心里才有了片刻入夢般的安寧。

    心上紛飛的大雪停了。

    蠟燭燃盡，滑下燭臺(tái)，只留下最后半截燭芯狼狽地掙扎著，發(fā)出極其淺淡的微光。

    闔著眼的男人細(xì)看之下，薄唇猶微翹。

    沈卿曾兩次在他面前消散，這是他一生都無法走出去的噩夢。

    他曾祈求那不存在的神靈，愿付出一切代價(jià)。

    換再次見到她，在有生之年。

    同床共枕，好夢如舊。

    許是奢望過多，他并無好夢夜來。

    窗外桃意戚戚，落在夏夜螢火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映照出男人蹙起的眉眼。

    他又做了塌天的大夢，古都巍峨，迷霧漸隱，有人自風(fēng)雪之中慢回眸。

    幢幢樓影，皇城繁華。

    只聽得遙遠(yuǎn)城門傳來一聲欣喜吶喊：

    謝小將軍得勝歸來了!

    銀鞍白馬，颯踏流星。

    夢里，他成了早已覆滅在歷史塵埃中的雍朝少年將軍。

    有紅衣破開晨光，打馬過長街。

    她彎眸嬌笑：你回來啦!

    夢境的變幻雜亂且迅速。

    他只能透過明麗晨光，看不清她的眉眼，少女紅衣獵獵，像一朵春花漸漸盛開，花瓣是踏馬而來的人影，而她濃麗的眉眼在綻放的花色中一寸一寸消散。

    那些不斷崩壞的，模糊不清的景象，像破碎的鏡子，清泠泠的鋪陳在他面前。

    不知從何而起的人聲響起，謝將軍此番得勝歸來，朕問你，可有屬意之人?

    他聽到他說，唯許榮和公主白首之約，生生世世永不相負(fù)。

    碎裂的光影伴隨著人聲漸漸遠(yuǎn)去，取而代之的是皇城深巷，嗩吶聲響。

    朱紅色大門緩緩開啟。

    吉時(shí)到開門迎親!

    看不清臉的禮官拉著長調(diào)，高高唱和出聲。

    少年郎筆直地站在宮門正前方，等著他的新娘。

    宮門開，最先出現(xiàn)在他視野的，是一抹傾國傾城的紅。

    有風(fēng)輕撫過，掀起紅紗，露出一點(diǎn)精致無匹的下頜，和涂了口脂愈發(fā)明艷的唇。

    他聽見夢中的自己，壓抑著些許悸動(dòng)和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少年將軍骨節(jié)分明的手探進(jìn)蓋頭，遞過一節(jié)紅綢，說：

    小公主，微臣接你歸家。

    夢中紅燭明滅，鳳冠霞帔灼眼。

    朦朧光影淺淺罩在小公主精致無暇的臉上，燈下看她，美得驚人。

    他覆上了她的紅唇。

    纏綿熱烈，花燭繾綣。

    而后，人界破，雍州沒。

    我不后悔。

    年輕帝王握緊了手。

    她一雙濃黑的眼睛睜得大大地看向他，有不解，有血色滔天的恨。

    他淡淡瞥了眼她蒼白面容，轉(zhuǎn)身望向窗外朦朧月影。

    夕陽西墜，殘影落在她空蕩蕩地流蘇裙上，帶起一片涼意。

    年輕的帝王不由自主伸手，遮住那雙平靜得讓他心慌的眼。

    卿卿，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

    她輕嘲出聲，最后一襲華服，登上摘星樓。

    他被胸口的疼痛生生疼醒，眉眼蒼白，有薄汗?jié)B出。

    現(xiàn)實(shí)與夢境往復(fù)交錯(cuò)，還是一模一樣的臉。

    他幾乎快發(fā)瘋。

    白發(fā)散落在夜色里，他只覺得太陽xue突突得厲害，眼里泛著紅光，暴虐而又惶然。

    沉寂如水的夜，一時(shí)間安靜地只能聽到窗外轟隆的雷雨聲。

    沉默得像是暴風(fēng)雨欲來的寧靜。

    他死死地握緊拳，掌心緩緩滲出斑駁血色，忍耐著這洶涌而起的殺意與暴虐之氣過去，那些幻境中的過往像一把極為鋒利的長刀，將他整個(gè)人凌遲，又重新愈合，再度恢復(fù)成平日里平靜無波的冷漠仙君。

    這個(gè)過程可怕又極度真實(shí)。

    到了最后，洶涌魔意終于壓抑下去，他面無血色，指尖淌血。

    他低頭，看著懷里的人，她一只手放在榻邊，另一只手蜷在他的掌心。

    白嫩細(xì)膩。

    她還睡在他懷里。

    少女的身體軟得像兔子糖，臉頰透著粉。

    嬌憨得讓人心軟。

    他轉(zhuǎn)眸，看著自己的手，一條深深的刀痕，昭示命運(yùn)的掌心紋被攔腰斬?cái)啵箪F欺身，若隱若現(xiàn)的姻緣線也被強(qiáng)行斷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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