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外的雨聲又重了一層，工地上傳來轟然倒塌的聲響，消防隊員們在大聲呼喊什么。

    陳焱拎起座位下的頭盔，手搭上車門把時，又倏地頓住。

    他偏頭看保持靜默的女人，目光很深。

    “這么多年，你后悔過么？”

    祁汐像沒聽見男人的聲音似的，僵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唯有一張臉越來越蒼白，好似下一刻，整個人就要碎掉了。

    陳焱沒再說話，轉(zhuǎn)頭推開車門，躍身而下。

    橙色救援服上的反光條一閃而過，男人重新走進(jìn)肆虐的雨里，沒有回頭。

    風(fēng)暴混合著冷水涌進(jìn)來，祁汐不由打出個哆嗦。

    她比剛才泡在水里，滑向深坑時還要寒冷絕望。

    車外，救護(hù)車從遠(yuǎn)方傳來，聲聲漸近，蓋過大雨。

    祁汐闔上眼皮，慢慢攏起眼中的霧氣。

    **

    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到了晚上才變小，之后一直淅淅瀝瀝，不肯將停。

    濱江區(qū)是全城地勢最低的地方，警情不絕：被淹的車，被困的人，坍塌的路，淤堵的河道……消防，武警，醫(yī)護(hù)出動不停，異常忙碌。

    解放軍九〇四總院。

    臨近午夜，夏清和從下行的電梯里出來，直奔一樓的急救留觀室。

    她推門而入，房里的兩人同時看過來。

    床上坐著的男人沒穿上衣，受傷的右側(cè)肩背被包扎纏裹，白紗布綁在硬邦邦的麥色赤膊上，對比強(qiáng)烈又扎眼。

    望著那副男人味十足的寬肩窄背，夏清和的臉騰地就紅了。

    沒等她移開眼，陳焱已經(jīng)抬起胳膊，嘩啦拉上了床簾。

    一陣窸窣后，簾子重新被拉開，男人身上套了件深藍(lán)色的訓(xùn)練服。

    他背對著床整理下擺，沒往她這邊看。

    ——在刻意疏離。

    夏清和臉色冷了下，站在原地沒動，一貫矜傲的姿態(tài)。

    段凌云走過來，主動開口打破僵局：“你今兒值夜班？”

    夏清和抿了抿唇邊，不置可否：“加班了，過來看看。”

    “怪不得?！敝笇?dǎo)員點(diǎn)點(diǎn)頭，視線在他們之間游走一瞬，“我先回隊里了?！?/br>
    夏清和頷首：“好，拜?！?/br>
    段凌云往外走，轉(zhuǎn)身帶上門時朝陳焱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好好跟人說話。

    床邊的男人目不斜視，沒搭理他。

    門被輕輕掩上，沒有關(guān)。

    陳焱不緊不慢轉(zhuǎn)過身，淡淡看了眼一身白褂的女醫(yī)生。

    “你怎么過來了？”

    夏清和緊繃的臉色松了下，她往男人跟前走進(jìn)兩步，拿出x光片。

    “你拍的片子出來了?！?/br>
    目光落在她臉上，她銀絲框后的眼關(guān)切又責(zé)備：“骨頭沒事兒，算你運(yùn)氣好?！?/br>
    陳焱接過來，唇角扯了下。

    “拍片歸你們心理科室管了？”

    夏清和沒理會男人話里的諷意，又問：“這次怎么傷的？”

    陳焱很簡略：“車撞的。”

    夏清和沒出聲，定定看了男人兩秒，突然開口：“是她吧？”

    陳焱眉心動了下，不答。

    心理師將男人最細(xì)微的表情盡收眼底，心中更加了然，目光也愈發(fā)灼灼：“就是她吧——”

    她眉心緊了緊：“你今天要救的那個女人？”

    陳焱舌尖頂了下腮側(cè)，不咸不淡：“我救過的女人多了去了?！?/br>
    “是?！毕那搴洼p嗤，“但讓你這么不要命，還恰巧和你做過高中同學(xué)的，就這一個?！?/br>
    “……”

    陳焱撩起眼皮陰沉沉看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卻明確給人危險的壓迫感。

    ——像是被戳到逆鱗的獸。

    夏清和不閃不避地回視男人。

    “她今天路上碰見的是黃姐，你沒認(rèn)出來么？哦，你不認(rèn)識黃姐，她老公你知道的——比我們大兩屆那個路學(xué)長，現(xiàn)在在我爸手下?！?/br>
    “我剛?cè)タ袋S姐時，護(hù)士正在給你的老同學(xué)處理傷口?！?/br>
    陳焱眼里明顯一緊。

    夏清和扁嘴，不屑又吃味：“人沒事兒。就膝蓋破了點(diǎn)，泡水后需要消毒?！?/br>
    她停頓兩秒，鏡片后的眼斂低。

    “她很漂亮，怪不得你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br>
    “……”

    陳焱沒接她話，弓身拎過凳子上又臟又濕的救援衣，一副要走的架勢。

    夏清和站著不動，繼續(xù)道：“不過，她好像不怎么在乎你啊。我剛說你受傷了，她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br>
    陳焱轉(zhuǎn)過身，黑眸沉且銳利：“夏清和，別跟老子玩你心理上那一套?！?/br>
    夏清和眼中劇烈起伏一瞬，唇線拉緊。

    是，她是在他身上花過很多心思，在軍校時就查過他的背景，知道他家境富庶，也知道他和那個家形同水火。

    她從傳言，從他們男生口中，從他唯一一次酒后失態(tài)的只言片語里，苦苦推測他執(zhí)念的“白月光”是誰……

    她拼命地，無所不用其極了解自己沒有參與過的他的過去——可那又怎么樣呢？

    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攻不下他的那顆心……

    “還有，不管我和她怎么樣，你和我都沒可能?！蹦腥死@過她往門口走，開口直接又冷淡。

    “你趁早斷了這心思，別瞎幾把費(fèi)功夫了。”

    夏清和臉色驟變，黯然又不甘。

    又是這樣……

    總是這樣！

    從她四年前在軍校第一次向他大膽示好時，他就這樣。

    她姣好的外表，專業(yè)第一的能力，足以助力他前程的家世……通通都打動不了他。

    他的拒絕總是這么直接，明確，毫不留情。

    要死的是，她愛的就是這個男人又冷又硬的脾氣，看重的就是他這份清白不曖昧的決斷——即便這份冷心冷情傷及的是自己……

    男人身高腿長，幾步就踱到門口。

    夏清和眼中晃了下，提高聲音：“沒記錯的話，你十歲那年遇上的那場火災(zāi)——”

    陳焱剎住腳步，回身。

    “十六年前，潯安陽光大酒店發(fā)生重大火災(zāi)事故，共十人遇難，包括兩名消防員。”夏清和流利地背誦資料，有關(guān)他的一切，她早熟稔于心，“其中一人是當(dāng)時消防中隊的隊長，四十歲，姓祁?！?/br>
    “她也姓祁，今年二十六歲。”

    夏清和咽了下嗓子，向門口走近兩步，對峙一般：“你覺得，我能發(fā)現(xiàn)什么？”

    陳焱黑眸虛瞇了下，警惕又冷戾。

    “你查她？”

    “……”

    見男人這個反應(yīng)，夏清和無聲失笑。

    他這么緊張她的。

    原來，他也是可以這么在乎一個女人的。

    原來不是冷心冷意不談情，而是所有熱烈的情意，都早早給了一個人。

    他喜歡上一個人，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看著眼前的人，夏清和的眼圈一下就紅了。

    “所以，都是為了她么？”

    之前她一直不明白，他也從不解釋的一些事情，似乎也都有了答案：

    為什么他高中時成績明明很好，卻沒有考大學(xué)，而是

    為什么在部隊時，他拼了命也要考軍校。

    當(dāng)初明明有更多更好的選擇，他卻堅持回到潯安，進(jìn)了很多人都不愿意來的消防隊……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因?yàn)樗矗?/br>
    ……

    夏清和盯著自己的腳尖，心里攢聚的妒意居然開始消散。

    剩下的，只有無力又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