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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燈 第116節(jié)

    噠噠噠走上二樓,蔡昭發(fā)現(xiàn)屋里已經(jīng)擺放好了,茶水,點(diǎn)心,小碳爐,簇新的被褥,里間凈房中的浴桶熱氣騰騰,各式竹器桐油新亮。

    最后,店小二捧上來一個(gè)暖巢,從中端出一碗香氣撲鼻的餛飩——濃香清澈的雞湯下,餛飩皮薄似透明,里頭的蝦rou混餡淡紅柔嫩。

    自然少不了翠綠的蔥花。

    待眾人離去,房門緊閉,蔡昭坐在桌前盯著這碗餛飩看了半天。

    她無奈的嘆了口氣:“你出來吧。”

    第96章

    淺碧色的細(xì)紗帳掛在淺黃色的梨花木的床架上, 顯得格外素凈悠然。隨著蔡昭平靜的聲音,一抹高挑的青年身影從床架后緩緩走出。

    青年生的清麗雋秀,面如冠玉,嘴角笑意盈盈, 不是蔡昭熟悉的慕清晏又是誰。只是時(shí)隔數(shù)月, 他身上多了幾絲俯瞰天下的氣勢(shì), 顯是繼位教主之后權(quán)威日重的緣故。

    他很自在的坐到蔡昭身旁,“昭昭終于來了, 叫我好等?!?/br>
    蔡昭板著臉:“你什么時(shí)候買通掌柜的?”李元敏肯定不會(huì)找間與魔教不清不楚的客棧給他們住,自然是這妖怪后來動(dòng)的手。

    慕清晏:“我沒有買通掌柜。”

    蔡昭冷笑:“你別告訴我你是以德服人讓掌柜聽你的話。”

    “我買下了整間客棧。”

    “……”

    與諸同門一樣, 蔡昭昨夜在那小客棧中沒好好歇息,今日一整個(gè)白天又都在跑來跑去,如今既累又餓,脾氣自然愈發(fā)惡劣,當(dāng)下冷笑道:“慕教主大駕光臨, 不知有何見教?!?/br>
    慕清晏見女孩白生生的小臉上一對(duì)大大的青眼圈, 心疼道:“我就說那間小破客棧不行, 本來昨夜就想給你找個(gè)好地方歇息的,誰知你一溜煙就跑了, 不然也不至于累成這樣?!?/br>
    蔡昭蹭蹭冒火, 高聲道:“你昨夜哪有說那間小破客棧不好, 你一直忙著訓(xùn)斥我來著!我不跑,留在那里繼續(xù)挨你的罵嗎?”

    “嘖嘖嘖, 瞧你脾氣大的,這是又累又餓, 肝火旺盛了吧。”慕清晏神情關(guān)切, “趕緊靜下來調(diào)息一下, 別岔了真氣,回頭我痛打宋郁之時(shí)你可就幫不上手了?!?/br>
    蔡昭恨不能一拳將他砸出個(gè)天旋地轉(zhuǎn)來,大聲道:“你不提三師兄不會(huì)說話了是不是?!”

    “哪里哪里,我也反省了昨夜言語不妥之處,是以今日午間眼睜睜看著宋郁之上山與你匯合都一聲沒吭呢。”慕清晏一臉顧全大局。

    蔡昭大怒:“你又找人查探我!”

    “不是查探,是護(hù)衛(wèi)。你們北宸六派的對(duì)頭那么多,萬一你在外面遇上壞人怎么辦?”

    蔡昭無語:“……這話你也說得出口,我們北宸六派最大的對(duì)頭不就是你們魔教么!”

    慕清晏當(dāng)做沒聽見,反而一臉憂郁道,“不論你信不信,我是想通了,你我之間的鴻溝,遠(yuǎn)不止一個(gè)宋郁之啊?!?/br>
    蔡昭微微平氣。

    慕清晏將餛飩湯碗推到她面前,柔聲道:“趁熱吃吧,放久了皮子就糊了?!?/br>
    蔡昭的確餓狠了,雞湯香氣又一個(gè)勁的往鼻端鉆,于是不客氣的拎起湯匙吃起來。

    “慢點(diǎn)吃,慢點(diǎn),嘗嘗這蝴蝶酥,我叫人照著芙蓉的手藝做的。”慕清晏幫她將暖巢中的四色點(diǎn)心取出來,“滋味不錯(cuò)吧,比那清湯寡水的粟米粥和油膩膩的rou燒麥強(qiáng)多了吧,到底是個(gè)不食人間煙火的,一點(diǎn)不知道關(guān)心人……”

    蔡昭將湯匙一頓,鼓著臉頰瞪大眼睛,慕清晏假作要清嗓子側(cè)過臉去。

    一氣啃掉了四枚蝴蝶酥三個(gè)豌豆黃和兩只浸在濃湯汁里的翡翠卷,又將餛飩湯都喝光,蔡昭才覺得又回了人間。她將湯匙一放,“慕教主所為何來還是早些說了吧,不然小女子惶恐的很。”

    慕清晏顧左右而言他:“昭昭一路風(fēng)塵仆仆,不如先進(jìn)去洗漱一番,我看里頭的浴桶還熱著呢?!?/br>
    蔡昭又是冷笑:“當(dāng)初我既下了決心,就不是鬧著玩的。你我還是分清楚些的好,別以為還能像以前一樣沒個(gè)遠(yuǎn)近親疏的瞎胡鬧!我洗澡你能在一旁的嗎,沒禮數(shù)!”

    她自覺得這番話說的既有分量又給雙方都留了面子,很可以了。

    誰知自從進(jìn)屋以來就和顏悅色的慕清晏忽將臉色一沉,“你我之間的事你一人說了就算么,你撂下話就走,打量我是死人嗎!還扯什么禮數(shù),你給我少來這套!”

    蔡昭,“你怎么變臉比翻書還快……”果然是個(gè)妖怪!

    “你一路上沒吃好睡好,還盡受同門的氣,我是心疼你才不與你計(jì)較?!蹦角尻棠可罨蓿f不出的氣勢(shì)陰戾,“如今你既吃飽了,我們就好好來論論?!?/br>
    他利落的一掌拍桌,“你適才說什么遠(yuǎn)近親疏,你想跟誰遠(yuǎn)近,跟誰親疏,有種你就說出來給我聽聽!”

    蔡昭當(dāng)然說不出來,就算說得出來也不敢說,就怕他去發(fā)瘋。

    她自幼立志和氣生財(cái)閑散度日,論吵架是吵不過這妖怪的,氣惱之下只好扭過身子坐。

    慕清晏見她來這招,冷笑道:“好好,小蔡女俠不愿與我這邪魔外道理論,那我就去找愿意理論的來……”說著,他起身就要往外走。

    蔡昭心中警鈴大作,連忙回身扯住他的袖子,“你要去哪兒!你要去找誰!你又想去打三師兄了?!”

    慕清晏笑意愈發(fā)冷誚,“也不一定非得是宋郁之,這間客棧中我瞧不順眼的多了去了,隨便尋幾個(gè)來捶扁了出出氣也行?!?/br>
    “他們跟你近日無仇遠(yuǎn)日無冤的,你干嘛去尋他們的麻煩!”

    “不是小蔡女俠說的么,北宸六派最大的對(duì)頭就是我們魔教,我這魔教教主要尋釁你們北宸弟子還用找由頭么!”

    “不行不行,你不能去!”蔡昭使出吃奶的力氣抱住慕清晏的胳膊,“你這樣大搖大擺從我屋里出去打人,那那那我該怎么解釋?。∧憬o我回來好好說話……”

    慕清晏見女孩急的臉都紅了,才在門栓前停住腳步,轉(zhuǎn)身道:“你自己說的,‘好好說話’,那以后就不許不‘好好說話’?!?/br>
    蔡昭無可奈何:“你明明知道我當(dāng)初與你分別時(shí)說的都是道理,你我之間鴻溝萬丈,何必彼此自苦呢。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老來憶及此刻,也是一段美好念想不是?”

    “小蔡女俠倒是想的長遠(yuǎn)?!蹦角尻绦Φ囊а狼旋X,“這一刻都過不下去了,哪來什么‘老來憶及’。你就不能烈性些,像話本子里說的‘要死死在一處要活活在一起’!”

    “……可我還不想死啊?!辈陶炎酱查竭叄蠲伎嗄?,“也不想爹爹娘親還有師父為我傷心?!?/br>
    慕清晏也坐了過去,語氣溫柔的回腸蕩氣,“那你就不怕我們自己傷心么?!?/br>
    蔡昭囁嚅:“其實(shí),沒遇見你之前,我一直都過的挺好的?!?/br>
    慕清晏豁的立起,白皙的額頭上青筋暴起:“說得好,那我們就此一刀兩斷,永不相見!”

    聽到這句斬釘截鐵的話,蔡昭心中第一個(gè)念頭是‘真的再也不見了么’,手指反身性的拖住慕清晏的袖子,第二個(gè)念頭才是‘這樣也許才是最好吧’,于是放開緊抓的十指。

    慕清晏不錯(cuò)眼的盯著她一抓一放的動(dòng)作,忽的長嘆一聲,頹然坐下。

    他輕聲道:“也許你真的是沒遇見我才好?!?/br>
    ——有父母親長的疼愛,有姑姑蔡平殊的威名庇護(hù),還有一個(gè)出身名門脾氣綿軟的未婚夫,小蔡姑娘的前途簡直一片光明,陷于幽暗不愿放手的從來不是她。

    蔡昭怔怔的望著他,心里也問自己,沒有慕清晏的人生該是什么樣呢?

    沒有爭(zhēng)執(zhí),沒有煩惱,沒有左右為難,然而,也沒了雞湯餛飩,…和做餛飩的人。

    看著女孩憔悴的小臉,慕清晏忽的生起個(gè)沒出息的念頭,只要她好好的,自己陷于幽暗就陷于幽暗吧,反正早就習(xí)慣了。

    他憐惜的撫摸她的額發(fā),“你累了,我不耽誤你歇息了,只是有件事要告訴你——主謀屠滅常大俠滿門之人,恐怕不在我教?!?/br>
    蔡昭驟然清醒:“你說什么?”

    慕清晏定了定心神:“你走后不久,我將聶喆剩余的手下都拉了出來,一一找出當(dāng)初屠戮常氏的狗腿。然而他們俱稱,雖然屠戮常家堡的是他們,但領(lǐng)路的卻不是他們的人,甚至不是我教中人?!?/br>
    “這是什么意思?”蔡昭呆呆的。

    慕清晏:“我將聶氏黨羽分開來反復(fù)審訊,問出了幾件事。這些年來,聶喆一直與人暗中串通。那人會(huì)時(shí)不時(shí)透露些北宸六派的消息,好讓聶喆‘恰時(shí)’的截殺些許北宸弟子,用來立威攬權(quán)。作為回報(bào),聶喆也會(huì)偶爾透露我們教中的消息給那人,讓那人立功。我查了過去十幾年的卷宗,不服聶喆當(dāng)代教主的七八位壇主和十幾名教眾,就是這么不明不白死在北宸手中的?!?/br>
    蔡昭恨聲道:“你將這些案子的細(xì)則告訴我,我去揪出那與聶喆勾結(jié)的叛徒!”

    “這么容易倒好了。”慕清晏搖頭,“我已經(jīng)都查過了,除了你們落英谷是真的兩耳不聞天下事,剩余北宸五派都有份參與獵殺行動(dòng),甚至長春寺與懸空庵都偶有出手。”

    蔡昭一驚:“這是為何?若要立功不是應(yīng)該獨(dú)自行動(dòng)么?!?/br>
    一瞬之后,她脫口而出,“哦,我知道了。那內(nèi)賊并不是真的想靠聶喆的消息來立功,而是為了取信聶喆。聶喆覺得彼此都有對(duì)方的把柄,就更加放心了。”

    “不錯(cuò)。”慕清晏贊賞,又道,“我又問了常家的案子,聶喆的黨羽都說他們本來根本不知道常家塢堡所在何處,更沒想找常家下手。是聶喆某一日忽叫他們準(zhǔn)備起來,到行動(dòng)的前一日,聶喆才將確切的上山路線以及方位告訴他們。”

    “看來還是那個(gè)內(nèi)賊干的。”蔡昭心頭發(fā)冷,“可是連我爹爹都不知道怎么去常家塢堡的路啊,那人會(huì)是誰?”

    她忍不住唉聲道,“你沒殺掉聶喆就好了,只有他知道那內(nèi)賊的身份啊!”

    慕清晏眉頭一皺:“哼,你也以為是我殺的聶喆么?!?/br>
    “不是么?!辈陶岩苫蟆?/br>
    “自然不是?!蹦角尻涕L目冷峻,“他與孫夫人都是被人滅口的!”

    蔡昭啊了一聲,結(jié)巴道:“你…孫夫人也是被滅口的?”

    慕清晏譏嘲起來:“是啊,如今北宸六派都在傳我是個(gè)心狠手辣歹毒無比之人,連自己改了嫁的親生母親也殺——這話你相信么?”他瞇眼,語氣危險(xiǎn)。

    蔡昭小心道:“孫夫人害死了令尊,你意欲討回公道,也無可厚非嘛?!彪m然覺得兒子殺親娘終歸有違人和。

    慕清晏沒好氣的瞪她一眼,“是要討回公道,可是殺了太便宜她了。我本打算讓她吃糠咽菜粗布麻衣的勞作完剩下半輩子!”

    “這個(gè)法子好,真好!”蔡昭大聲贊嘆,隨即又道,“然而如此一來,線索全斷了,你有沒有查動(dòng)手滅口之人?”

    “查了?!蹦角尻坛谅暤?,“不過那陣子大亂方歇,瀚海山脈各處關(guān)隘的把守并不嚴(yán)密。若有高手滅口之后溜走,也是追不及的?!?/br>
    “那接下來我們?cè)撛趺崔k呢?!辈陶烟撔那蠼?。

    慕清晏目中透出一絲陰冷,“先從北宸五派的掌門查起吧?!?/br>
    蔡昭心中不快:“你也太武斷了吧,為什么一定是各派掌門呢?!?/br>
    “我不是張嘴就來的,觀這內(nèi)賊的行事做派,不但老辣嚴(yán)謹(jǐn),密不透風(fēng),還處處料人先機(jī),搶在前頭將線索都掐斷了,怎么都不會(huì)是無名小卒所為。”

    蔡昭問道:“好,別人就算了,我?guī)煾负椭懿概c常大俠是少年相交,他們?yōu)楹我獪绯<覞M門!”

    “自然是怕常大俠發(fā)覺他們與聶喆串通?!蹦角尻滩患偎妓鳌?/br>
    蔡昭哈哈冷笑:“問題來了,我?guī)煾副緛砭褪潜卞肥鬃诘恼崎T,再和聶喆串通,還能串出什么天去么?”

    慕清晏難得語塞。

    蔡昭又道:“還有周伯父,他自少年時(shí)起就不愛爭(zhēng)搶。連十分篤勝的六派比試時(shí),都一定處處給人留余地,人到中年反而想起串通魔教了?”

    慕清晏依舊無法回答。

    蔡昭再道:“剩下的就是廣天門,駟騏門,還有太初觀,你覺著想哪位掌門像?是勤勤懇懇擴(kuò)張勢(shì)力跟我?guī)煾竸e苗頭的宋門主,還是陰謀詭計(jì)都寫在臉上的楊鶴影,抑或是前不久剛剛掛了的裘元峰?”

    慕清晏繼續(xù)沉默。

    蔡昭得意:“我知道慕教主你看我們北宸六派如今兵強(qiáng)馬壯不順眼,不過我們還是應(yīng)該多從自己身上尋不足,別老盯著冤家對(duì)頭!這種只看別人不看自己的風(fēng)氣很是不好,慕教主新官上任,很該革新一下你們魔教這些年的積弊。畢竟你們幾十年來派系傾軋,內(nèi)斗不止,天曉得是不是哪個(gè)落敗的在暗中搗鬼呢!”

    慕清晏靜靜聽著,等女孩得意完了,冷不丁問一句:“你跟雙親還有戚宗主都坦承了與我的事吧,他們都是怎么說我的?”

    蔡昭一愣,期期艾艾道:“還,還好啦……”

    “你不說我也能想法子打聽出來?!?/br>
    蔡昭無奈:“我?guī)煾刚f你是畫皮妖,披著人皮像回事,但遲早會(huì)吃人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