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休休看著溫陽公主氣鼓鼓的樣子，緩慢地笑了起來，嗓音柔和：“溫陽公主，我嫁不嫁太子殿下，又或是了不了解他，與你何干？”

    溫陽公主卻絲毫不退讓，冷笑道：“便是他身世不堪，身上流淌著卑賤的血脈，你還愿意嫁給他嗎？”

    顧休休怔了一下，問道：“……你什么意思？”

    第24章 二十四條彈幕

    山匪劫走顧休休的消息, 與山匪放走了顧休休并追著四皇子砍了兩個(gè)山頭的消息，幾乎是同一時(shí)間被暗衛(wèi)傳遞到了元容耳中。

    彼時(shí)，他正與掌管獄刑的劉廷尉, 坐在永寧寺附近開的茶館里, 品茶下棋。

    元容捻著黑子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削痩修長，似是精雕細(xì)琢的白玉，緩緩頓在空中，抬眸看了一眼暗衛(wèi)：“你是說……她三言兩語便策反了山匪？”

    暗衛(wèi)點(diǎn)頭，如實(shí)道來：“女郎還用金簪扎傷了四皇子的大腿?！?/br>
    劉廷尉聽到這話，先是一愣, 而后仰頭朗聲笑了起來, 手掌直拍大腿：“長卿，你的未婚妻好生勇猛??！哈哈，如此彪悍的女郎，往后嫁進(jìn)了東宮, 可有你受了！”

    元容唇畔微揚(yáng), 勾起淺淺的弧度, 將黑棋下在棋盤上：“是嗎？”他指節(jié)微微彎曲，叩在石桌上, 漫不經(jīng)心地輕笑著：“你輸了?！?/br>
    劉廷尉原本還笑著, 在看到滿盤皆輸?shù)钠寰趾?，笑聲戛然而止，悻悻然撓了撓臉頰：“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長卿娶得美人歸，可謂是得償所愿了?！?/br>
    說著, 他視線便落在了元容包著紗布的手掌上，那紗布在掌心上纏繞了很多圈，且纏到最后竟是還打了個(gè)蝴蝶結(jié)收尾，一看就是不會包扎的新手才會這樣做。

    既不透氣，又扎得過于緊，不利于傷口恢復(fù)。

    “這不會是……難道是你那勇猛的未婚妻為你包扎的？”劉廷尉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驚奇的事物，聲音都拔高了幾個(gè)調(diào)。

    劉廷尉小時(shí)候給元容做過伴讀，從幾歲便相識，兩人算是發(fā)小。不管元容這些年的經(jīng)歷如何坎坷，如何起伏，兩人間的友誼都絲毫不受影響。

    因一起長大，劉廷尉對元容知根知底——他最是厭惡觸碰女子，更不喜被女子觸碰，后來去西燕做了三年質(zhì)子，再回到北魏時(shí)，連男人也一起厭惡了。

    總而言之，沒有人可以觸碰元容的身體，就連打仗時(shí)受了重傷，他也是自己包扎。

    最讓劉廷尉記憶深刻的，要數(shù)是兩年前在益州那一戰(zhàn)。元容被長矛刺穿了盔甲，扎在了腿上，那改良過的矛頭扎進(jìn)血rou里，便會呈傘狀炸開，迸濺出數(shù)個(gè)銀針大小的鉤子，需要剜rou剔骨才能徹底清除干凈。

    原本該是郎中用麻沸散給他止疼，再用精細(xì)的長刀將腿部劃開，拿剔骨刀一點(diǎn)點(diǎn)剝開血rou，直到將銀針?biāo)频你^子找尋到，并逐個(gè)完整取出，再用桑皮線縫合傷口。

    但元容卻將軍帳里的郎中都趕了出去，自己動手清理傷口，為了保持頭腦清醒，連止疼的麻沸散也沒有用，硬生生自己剜rou剔骨，又自己縫合傷口。

    劉廷尉掌管洛陽的牢獄刑罰，平日審問犯人，饒是他動用十八般酷刑，見過的哀嚎慘叫無數(shù)，聽到元容如此時(shí)，還是忍不住rou疼了一下。

    別看元容整日里笑起來溫柔繾綣，仿佛翩翩公子似的。他行軍打仗，審訊犯人時(shí)，手段毒辣又陰狠，簡直比他還像個(gè)活閻羅。

    問題是對旁人狠就算了，元容對自己更狠，狠到了連劉廷尉看了都害怕的程度。

    便是在這般禁忌下，顧家女郎竟是能觸碰元容，還幫他包扎了傷口……那顧家的女郎可真是個(gè)神人?。?/br>
    見元容不置可否，劉廷尉卻是笑了起來：“長卿，能見你過上正常人的日子，我很高興。往后有她陪著你，我相信你的身體很快就能好轉(zhuǎn)起來。”

    元容聞言，只是笑了笑，將棋子收好進(jìn)棋盤里，站起身拍了拍手：“不下了。弟妹還在寺中等著你，永寧寺的齋飯不錯(cuò)，帶她去嘗一嘗?！?/br>
    一聽他提起‘齋飯’，劉廷尉臉色不禁一變。他夫人是苗疆女子，與北魏人的口味不同，如今懷胎八月，仍是吃什么吐什么，面容憔悴不堪，可將他愁壞了。

    “那我先走了。”說著，劉廷尉起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瞇瞇地側(cè)過頭道：“等等——你不會是因?yàn)橄肴ヒ娢椿槠?，才急著將我支開罷？”

    “……”元容好整以暇地抬眼看向他，黑眸漆漆，嗓音似是溫風(fēng)和煦：“或者，你想跟孤再下幾盤？”

    “天色還早，再下上幾盤也好。左右你不懼內(nèi)，想必下到天黑回去，弟妹也不能將你如何。”

    劉廷尉：“……”

    洛陽城里，哪有人不知道，他這掌管刑獄的鐵面羅剎黑心鬼，其實(shí)是個(gè)懼內(nèi)妻管嚴(yán)的男人——這倒也不怪他，誰叫他夫人是苗疆來的女子，會下蠱。

    別說再下幾盤棋，若是回去晚了，錯(cuò)過了飯點(diǎn)，今日他劉廷尉就要褪半層皮在這里。

    他笑容苦澀，拿手指在空中虛虛點(diǎn)了元容兩下：“長卿，你笑話我？走著瞧，待你成親了，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說罷，劉廷尉便匆匆離開了。

    元容并未將劉廷尉的話放在心上，待他走后，便也離開了茶館，朝著永寧寺的方向走去。

    像是為了反駁劉廷尉的話一般，他步伐邁得極慢——他自然不是因?yàn)橄胍婎櫺菪?，才急著將劉廷尉趕走。只是恰好到了飯點(diǎn)，他又有些餓了，那永寧寺的齋飯味道甚是不錯(cuò)。

    元容走近永寧寺的那一刻，看到了廟門一側(cè)斜生出來的千年松柏下，立著熟悉的身影。

    那是顧休休。

    他的腳步放緩了些，頓了頓，朝她的方向走了過去。

    雖是暮秋，卻還能在寺廟陰涼處聽見秋蟬的鳴叫聲，聲聲催人。溫陽公主刺耳的嗓音，便穿插在蟬聲中：“便是他身世不堪，身上流淌著卑賤的血脈，你還愿意嫁給他嗎？”

    “……你什么意思？”

    溫陽公主像是得意，微微抬著下巴，譏誚的笑容顯得如此痛快：“他不是皇后娘娘親生的血脈，他是皇帝與宮女誕下的私生子……”

    元容倏忽停住了腳步，就站在離顧休休幾米開外的地方，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逆流，剎那間變得冰寒刺骨。

    他努力挺直著身子，如松如竹般。卻不由自主低下頭，不知是什么情緒，在胸口不斷醞釀發(fā)酵，好似被抽干了全部的力氣。

    宮里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元容不是皇后的親生血脈，他是皇帝醉酒后，認(rèn)錯(cuò)人，強(qiáng)迫皇后身邊的宮女而誕下的產(chǎn)物。

    那時(shí)，皇后已是入宮兩年多，卻一直未有身孕。她不是爭寵的性子，心思亦不在皇帝身上，便張羅著為皇帝選了一批秀女，其中就有謝家內(nèi)定入宮為妃的貞貴妃。

    北魏的皇位繼承制乃立嫡，立長，立賢。皇后若誕下嫡子，自然是嫡子繼承皇位；若皇后無子或不能生養(yǎng)，那就要立長，哪個(gè)嬪妃先生出了第一個(gè)皇子，長子便會得到繼承權(quán)。

    最后則是立賢，字面意思，也是在皇后無子，或者嫡子犯了重大過錯(cuò)的情況下，皇帝就會在眾嬪妃所生的皇子中，挑選一個(gè)賢明有才能的皇子繼承皇位。

    貞貴妃使出渾身解數(shù)，將一心朝政的皇帝迷得七葷八素，就在她以為皇后不能生養(yǎng)，只要她有了身孕，繼承權(quán)便一準(zhǔn)落在她手里的時(shí)候，皇后有孕了。

    懷胎三月，正是氣息不穩(wěn)的時(shí)候，皇后雖然對皇帝沒什么感情，但知道自己腹中有了一條新生命，還是十分觸動。

    皇帝也因?yàn)榛屎髴蚜松碓校瑢λ都雍亲o(hù)起來，找貞貴妃的次數(shù)逐漸減少，倒是時(shí)常往皇后宮里跑去，那珍貴稀罕的藥材亦是流水般送到皇后寢殿中。

    帝后兩人感情逐漸升溫，皇后小心呵護(hù)著腹中胎兒，仔細(xì)再仔細(xì)，好不容易熬過了最容易滑胎的幾個(gè)月，卻不成防備，寢殿里走了水。

    那一夜，皇帝本答應(yīng)了晚上來陪皇后，中途卻因?yàn)樨戀F妃忽然暈厥，轉(zhuǎn)而去看了貞貴妃。

    皇帝趕到時(shí)，皇后剛從熊熊烈火中爬出來，因?yàn)楸粔嬄涞姆苛涸覀诵「?，意料之中，胎死腹中，皇后小產(chǎn)了。

    皇帝愧疚不已，待她百般柔情，想要補(bǔ)償，卻被皇后趕出了寢殿，連帶著他送的那些珍稀藥材與寶物，都一并扔了出去。

    皇帝年輕氣盛，本就是好面子的人，一氣之下就關(guān)了皇后半月禁閉，想要冷她一段時(shí)間，殺殺她的銳氣。

    但過了三個(gè)月，她也不曾向他低頭，好像將他當(dāng)做了空氣?；实蹮o可奈何，只好找貞貴妃幫忙支招，想要緩和與皇后的關(guān)系。

    貞貴妃便出了個(gè)餿主意，讓皇帝喝酒喝個(gè)微醺，借著酒力，到皇后寢殿里低個(gè)頭，說些軟話，再寵幸皇后一番。若是能重新懷上身孕，皇后一準(zhǔn)就原諒他了。

    皇帝思量再三，耐不住想見一見皇后，還是聽信了貞貴妃的主意。本是想稍微喝幾杯酒壯壯膽子就去，誰料貞貴妃準(zhǔn)備的酒水竟是如此之烈，他三杯下肚，已是有些神志不清。

    皇帝勉強(qiáng)被太監(jiān)攙扶著上了步攆，停在皇后寢室外。可偏偏就這樣巧，皇后不在寢殿里，被太后叫去佛堂抄經(jīng)了。

    他不勝酒力，昏昏沉沉，竟是認(rèn)錯(cuò)了人，將皇后身邊最親信的宮女當(dāng)做了皇后。那偌大的宮殿，那么多宮婢與太監(jiān)，可任由宮女如何喊叫掙扎，那寢殿中都沒有人幫她。

    待皇帝醒來時(shí)，皇后正站在床榻前，用著一種近乎冷漠與痛恨的目光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gè)死人。

    兩人就此徹底決裂，而那被糟踐了的宮女，在榻上昏迷了數(shù)日，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尋死。

    宮女是皇后的兄長從戰(zhàn)場上救下的俘虜，雖身份不明，但識字又知禮，被帶回洛陽后，輾轉(zhuǎn)做了皇后的婢女。

    皇后對她極好，她待皇后亦是忠貞不渝，經(jīng)此一事，只覺得無顏茍活。

    皇后與她兩人情同手足，以防她再尋死，只好時(shí)刻看著她，日夜守在她身邊。

    好不容易這樣煎熬過了兩個(gè)月，御醫(yī)卻查出了她有孕。宮女一下安生了，不再尋死，只因皇后上次小產(chǎn)后，便被御醫(yī)診斷出再不能有孕，她決心誕下腹中的孩子，過繼給皇后。

    皇后見她懷了身孕后就有了求生的意志，總算安心下來。為保護(hù)她，皇后重金買通御醫(yī)隱瞞此事，待月份大了些，顯出孕肚，便將她送出了北宮，讓她在別苑悄無聲息誕下了元容。

    直至宮女和元容一同被接回了北宮，貞貴妃才得知她有了身孕，并誕下了皇帝的長子。木已成舟，饒是貞貴妃咬碎了牙，也沒能改變事實(shí)。

    皇后想要給她一個(gè)名分，她也不愿意要。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zhuǎn)眼間元容就滿歲了。那日是元容的一歲生辰，過得好不熱鬧，就在皇后以為她有了元容，便會好好活下來時(shí)，宮女吞金自盡了。

    她悄無聲息地死去，穿著整齊，面上含著微笑，就如同誕下元容時(shí)那樣，孤身一人，一句話未曾留下。

    皇帝雖與皇后決裂，內(nèi)心仍是覺得有些虧欠皇后。元容就這樣被過繼給了皇后，大部分知道實(shí)情的宮女太監(jiān)乃至嬪妃都死了，甚至于宮外的其他人都不知情此事，還以為他是皇后的親生血脈。

    不過，仍有一小部分人知道那段過往，譬如貞貴妃。她恨不得將元容不是皇后親生的子嗣，而是個(gè)卑賤的宮女所生，宣揚(yáng)至天下，讓所有人都知道。

    但貞貴妃在皇帝眼中，是個(gè)極為善良、大度，沒有心機(jī)，從不善妒的女人，她若是這樣做了，被皇帝查到頭上，便會失去偏寵。

    這樣得不償失的事情，她自然不會去做。

    所以她設(shè)了個(gè)局，故意在溫陽公主來找她的時(shí)候，與知情的嬪妃談及此事，一臉惋惜與痛心地說出了太子的身世。

    就算傳到皇帝耳朵里，皇帝一查，也是溫陽公主自己偷聽到，而并非她有意跟溫陽公主說的。

    溫陽公主是個(gè)驕縱的性子，被貞貴妃慣壞了，一向仰慕元容，那嘴又沒個(gè)把門的，為了逼退其他愛慕元容的女郎，沒少宣揚(yáng)過此事。

    只是頭一次，在背后說這些話時(shí)，被元容碰上個(gè)正著。

    盛陽的光透過葳蕤交疊的松枝間隙，散落下來一束束細(xì)碎的暖陽，空氣中飛舞著細(xì)微的揚(yáng)塵。蟬聲依舊，顧休休卻沉默地站在松柏下，一言不發(fā)，不知在想些什么。

    元容像是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這樣的結(jié)果，他覺得有些窒悶，心里沉甸甸的，說不出的滋味。

    他不敢靠近她，更害怕對上她嫌惡的眼神，再也不愿多停留一刻，緩緩抬起灌了鉛似的腿，想要轉(zhuǎn)身離開。卻在下一瞬，聽到一記響亮又清脆的巴掌聲。

    他側(cè)過頭去，只見顧休休三兩步逼近溫陽公主，抬起手來，迎著陽光，以極快的速度落下。

    “啪——”又是一聲脆響。

    第25章 二十五條彈幕

    溫陽公主足足怔愣了半晌, 才被臉頰上腫脹刺痛的喚回神來，她不可置信道：“你敢打我？”

    “不然呢？你以為我在打蚊子嗎？”顧休休微微瞇著眼，嗓音不輕不重, 似是譏誚：“溫陽公主，你所謂的仰慕，就是在背后搬弄是非, 出言詆毀他嗎？”

    聽聞這話, 溫陽公主那雙眼睛瞪得像是銅鈴般, 一聲尖叫從喉嚨中吐了出來, 一旁跟在她身側(cè)的宮婢，似是感受到了她噴涌而出的怒氣，顫了顫身子, 向后縮了去。

    溫陽公主一生氣，那絕對有人要倒霉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臉頰上的rou似乎在抽搐。抬起手便要還回去, 只是手臂揮了過去，卻打了個(gè)空——不知何時(shí)，元容已是走到了顧休休身后, 在她揚(yáng)起手臂的瞬間，伸手?jǐn)堊×祟櫺菪莸募纭?/br>
    顧休休沒有防備，身體轉(zhuǎn)了半圈, 失去平衡, 直直撞進(jìn)了他懷里。

    她此刻的心情實(shí)在不美, 唇瓣一抿，正準(zhǔn)備口吐芬芳，一抬眼卻對上了他漆黑的眸。

    “……”她沉默了一下，竟是莫名生出一種做了什么壞事, 被當(dāng)場抓包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