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遠遠望著那個孩子，除了驚訝，那便是羨慕了。

    那樣肆意宣泄的生活，是他身為皇子，這輩子都無法觸及的。

    直到北寰將軍大勝歸來，皇爺爺在皇宮里宴請北寰將軍府上的人。他才第一次，面對面地看見了那個放肆的孩童。

    原來她是一個小丫頭，鵝黃黃的宮裝，胖嘟嘟的臉龐，健碩的四肢，從那么高得假山上一躍而下，摔疼了只是揉了揉屁股，便笨笨地站了起來。

    她看見他，咧開嘴，立即沖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換牙階段的小家伙，缺了一顆門牙，越發(fā)可愛。她圓滾滾的鼻子右側(cè)有一顆小小的痣。

    許安歸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喚出了她的名字。

    她驚訝地小眼睛，眨呀眨。

    她奶聲奶氣地喚他“神仙小哥哥”，瞬間破封了許安歸冰冷的心神。

    跟著皇爺爺在軍營里的那段時間，閑下來的時候，許安歸的眼神總是不自覺地去尋找那個身上沒有枷鎖、自由的身影。

    一日日、一月月地，變成了神往。

    某一日，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身影居然是一個小丫頭的時候，那種神往便成了歡喜，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許多年后的北境軍營里，許安歸猜出了季涼的局，也順便猜出了季涼的身份——精通兵法，聰明絕頂，在南澤隱世而居。若不是有天大的冤情，怎么會拿自己的性命下如此大的賭注？

    是朝東門嗎？

    許安歸心中忽然有了這個念頭，便想起了許多年前在軍營里見過的那個灑脫自由的女子。

    十歲的許安歸認真打量過六歲的北寰洛。

    而二十三歲的許安歸卻沒有認真地看過十九歲的公子季涼。

    為了驗證他心中的猜想，他帶著豢養(yǎng)的五千精騎來到了南澤。奪回兩座城池，登上了慕云峰。

    第173章 道謝 ◇

    ◎我知道是我感情用事了?！?/br>
    他想親自去看看那個女子的鼻尖是不是也有一顆小小的痣。

    三月之后, 他如約登上了暮云峰，見到了那個瘦弱的女子。

    她的鼻尖果真有一顆小小的痣，他被火烘死了的心便如枯木逢春一般, 重新變得鮮活了起來。

    確認了她鼻尖上的那顆小痣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她, 塞北的荒漠一望無垠, 軍營的生活很是艱苦，縱馬馳騁的感覺讓他著迷, 重新遇見她，讓他無比歡喜。

    可是，她怎么從原先胖嘟嘟的模樣便成了現(xiàn)在這般瘦弱的樣子？

    原本紅潤的臉龐只有雪一樣的蒼白，健碩的四肢變成了纖細，就連炯炯有神的眼睛里也被幽暗占據(jù)。

    他們分別的十多年里，她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人生？

    他想問她, 卻又害怕聽見。

    這一切的一切就這樣藏匿在許安歸的心中, 任由它滋生。

    他想著來日方長, 他們相處的機會還多，他總有機會探明她的心思。

    知道她代嫁而來, 成為了他的妻，辨認出她的那一刻，他心跳如雷。

    這仿佛是上天的恩賜。

    他失去了她十幾年的消息，現(xiàn)在居然能夠與她一起攜手參拜天地——那一刻如夢一般, 瑰麗地讓他不敢喧嘩。

    他一步一步地試探著她的底線, 而她卻如刺猬一般把自己包裹了起來。

    沒關(guān)系，他有的是法子, 有的是耐心。

    他可以等, 等她放下心防, 等她迷戀上他。

    直到秋薄的出現(xiàn)，他慌了。

    他看見了她面對秋薄時的隱忍，試過了秋薄對她的心意。

    兩情相悅、兩小無猜足以打破他二十年來修養(yǎng)與心智。他以為他能耐得住性子，不曾想，他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憤怒。

    看見她轉(zhuǎn)身離去的模樣，他的心里竟然有一種被剝離的痛。

    月卿的話還在耳畔回響——她的記憶有損。

    是了，她的記憶有損，怎么會記得年少的時候，曾經(jīng)與他在御花園里的那次偶然的相遇？

    畢竟是他先傾慕與她，她又怎么會知道他曾經(jīng)站在那個至高無上位置上，把她的一切盡收眼底，印刻在了心里。

    “主子，”鎮(zhèn)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許安歸身后，“季公子醒了。”

    她醒了？

    這一聲仿佛是劈開滄海的一道閃電，把他從回憶里劈了出來。

    許安歸回頭，并沒有立即動，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等心情平靜了，才抬腳進了屋。

    季涼已經(jīng)坐起來靠著床沿，身后墊了幾個枕頭，神情呆滯，清瘦的臉上沒有一點顏色。月卿已經(jīng)回安王府了，她不能出來的太久引人懷疑。

    但她既然回去了，就說明季涼已經(jīng)沒有事了。

    許安歸輕輕地坐在床榻邊，望著季涼：“餓嗎？”

    季涼沒有理他，只是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許安歸知道她在聽，便繼續(xù)說道：“即便是要與我置氣，也要吃飽了才有力氣吧？”

    季涼沒有動，也沒有任何回應。

    許安歸看向身后鎮(zhèn)東：“去弄點粥過來?！?/br>
    鎮(zhèn)東躬身退下。

    許安歸見她不想說話，也不勉強，只是自顧自地說道：“你身子弱，想在季府修養(yǎng)，晚幾天回去也無妨，我住在隔壁陪著你。陛下有意讓我接任兵部尚書的職位，相信旨意很快就會到了。有些事，想找你商量下，早做準備?！?/br>
    聽見許安歸要與她討論正事，季涼本能地睜開眼睛，望著他。

    許安歸低聲道：“劉旗的父親病重，他若是卸任兵部尚書一職，應該會告假在家照顧父親。但，他父親年事已高，病入膏肓，所以他很可能會有三年丁憂。兵部侍郎之位，自劉旗接任尚書以來便一直空缺。這次，我想讓狄江擔任兵部侍郎的位置?！?/br>
    季涼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狄江現(xiàn)在是正四品下，宣威將軍，從來沒有主理過兵部事宜。兵部尚書是正三品官職，兵部侍郎則是正四品下，與他現(xiàn)在的官職品級相同，算是平調(diào)，朝堂之上應該不會有什么反對之聲。

    “為何要用狄江？”季涼思慮片刻便道，“百曉不是更合適？”

    許安歸答道：“百曉雖是兩榜進士，但是他并沒有進行受職。若是直接受職給百曉一個侍郎的官職，御史臺恐是壓不住。給他一個五品的兵部主事，倒是可以?！?/br>
    季涼知道即便是再破格提拔，百曉也要先在兵部各司輪值，知道兵部各司情況才能勝任更高品級主管官員。

    畢竟現(xiàn)在在各部侍郎位置上的人，還沒有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官員。

    其實許安歸擔心的，季涼未嘗不知，百曉雖然聰慧，相比權(quán)謀之術(shù)，他更精通兵法。

    他在戰(zhàn)場上對于演練戰(zhàn)局變化非常拿手，但是讓他把戰(zhàn)場上那些對付敵人的本事，用在朝堂上，他就有些轉(zhuǎn)不過來。不像狄江已經(jīng)在許都官場上潛伏了許多年，很多事只是用看的，就比百曉門清。

    許安歸這么一解釋，季涼便也沒有異議了。

    “整頓軍務，你準備先從哪里著手？”季涼看了許安歸一眼。

    “嗯，”許安歸略微停頓了下便道，“先從朝堂之上列位順序開始吧?！?/br>
    季涼揚眉。

    先改變朝堂之上的文官武官列為順序……有意思，這一招乍看上去好像沒什么可尋味的。

    但，這件事一旦成功，就意味著朝堂即將變天。

    早些年被武官們欺壓的文官們，好不容易有了翻身的機會把武官踩在腳下八年，怎么可能會讓許安歸一當上兵部尚書，就把位置順了回來？

    許安歸這招投石問路，能看清楚很多人的嘴臉。

    季涼僵硬的面容有了表情，許安歸便也松了一口氣。

    她就是有這點好，無論再怎么生氣，與他還是愿意有話好好說。

    鎮(zhèn)東端了一碗清粥回來，許安歸端著放到了季涼的床頭：“夜深了，月卿才來看過你，你且休息著。與我置氣也好，想與我吵架也罷，都要把身子養(yǎng)好了才能一直禍害我不是？

    季涼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伸手端起清粥，放在嘴邊吹了吹。

    “今日之事，是我的錯?！痹S安歸望著季涼，有些不知所措，“你不要往心里去，我就是看你難受，想為你做點什么。我不知道你身體不好，不能……”

    “多謝?！奔緵龊攘艘豢谥啵窍寻谉煷档煤眠h，“我……其實知道你說的都是對的。就是……有時候，我沒辦法控制自己去想一些有的沒的。我明白你想說什么。是我態(tài)度不好……”

    現(xiàn)在的季涼很冷靜，她大約是服過藥了，情緒很是穩(wěn)定，所以很快便想明白了剛才他們爭執(zhí)的事情是她感情用事了。

    “你沒誤會便好，”許安歸眉眼處有些疲憊，“我回溫泉館去，你吃完便歇著吧。明日醒了，若有什么想要我去幫你做的，或者陪你去做的事情，盡管差人來找我。你現(xiàn)在的身份，在許都還沒有什么重量，凡是小心點，總是好的?！?/br>
    季涼點點頭，使勁吹了吹手中的粥，兩口扒完，把空碗放在床頭，人又縮回被子里去了。

    許安歸看著她睡下了，才帶著鎮(zhèn)東鎮(zhèn)西去了隔壁的溫泉館。

    戍北回去找月卿的時候，便順便給百曉傳了話，讓他點一些親信，來溫泉館戍衛(wèi)。

    許安歸回溫泉館的時候，百曉已經(jīng)帶人來了，他還帶來了一包藥材。

    “殿下，”百曉把藥材打開，“這藥材是月姑娘給您配的，泡溫泉撒下去，說是可以更好地驅(qū)逐您身上傷口里匿著的寒氣。”

    許安歸接過來，看著藥包里的藥材，微笑。

    那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丫頭，今夜一談，他總算知道她為什么一直看他不順眼了。她是替季涼打抱不平，她是看所有姓許的都不順眼。

    脾氣雖然暴躁，但是，心地卻是善良的緊。

    許安歸掂了掂手里的藥包，暗道：日后應該再多讓著她些。

    溫泉館里有沐浴用的浴池，引的是外面溫泉行宮的溫泉。百曉把藥材撒下去，攪拌了幾下，便看見許安歸撩開了簾子進來了。

    他只穿了一條半長的白色里褲，上半身的里衣大敞著。他褪下披著的外衣，從溫泉一邊的樓梯緩緩進入了水里，讓水沒過了肩膀。

    百曉微微頷首，便要出去。

    “等下，”許安歸睜開眼睛，“我有話要同你說?！?/br>
    百曉微微一愣，便恭謹?shù)毓蜃诹嗽〕剡吷稀?/br>
    “你也下來，泡一會吧?！痹S安歸捏起一朵泡發(fā)的夜來香在手里把玩，“這里也沒別人，我沒那么多規(guī)矩，你只當還是在軍營里?！?/br>
    百曉笑了，他微微頷首表示謝意：“君臣有別。曉還是……”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嘩啦”一聲，溫泉里騰起一丈高的水花，直接把百曉澆了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