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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quán)御山河 第316節(jié)

    什么叫做隱姓埋名?

    什么叫做致死不悔?

    什么叫做為了他的親弟弟?

    何宣的弟弟是誰?

    這屋里只有他與許安桐兩個人,許安桐這話是望著他說的。

    難不成……難不成……

    許安澤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一聲長鳴:“難不成,你說的那個人……你口中的何宣親弟……是我??。?!不可能!這不可能?。。 ?/br>
    許安桐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淡然道:“二十九年前的夜里,趙皇后生產(chǎn),她自知若是一舉得男,會幫助自己的夫君在儲君爭奪上贏得巨大優(yōu)勢。當年先帝剛剛起勢,朝局不穩(wěn)。東陵連年征戰(zhàn),先帝的孩子一個個都跟著他一起戰(zhàn)死沙場。而我們的父親,東陵現(xiàn)任皇帝,則因為體弱,謀略過人,被留在了后方,出謀劃策。僥幸活到了先帝平定八方之時。趙皇后早早做了兩手準備,若是這一胎是男孩,自然皆大歡喜。若這一胎是女孩,那便要上演貍貓換太子的戲碼。二哥,你不是太子,你是‘貍貓’。你是趙皇后從外面抱來冒名頂替的一個孩子!”

    “你胡說!”許安澤近乎于瘋狂,他根本不可能相信許安桐所言。

    “我是不是滿嘴胡吣,你何不去問問你的母后?”許安桐嘴角上揚,“不,其實不用問趙皇后,問郭太師也行。當年他們合謀做的事情,經(jīng)手的人,全都死于非命。可,總還有人留下了消息與活口。盛明州那里有一塊當年包裹著趙皇后親生女兒的錦布,當年親手把趙皇后女兒送出城的蘇明哲,則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把自己的兒子女兒送回許都,尋求郭太師的庇佑。你不會真的以為那個被人稱為鬼策軍師的公子季涼,會什么都不帶就進入許都,博得了許安歸的青睞罷?你不會真的以為趙皇后真的會狠心白紙的親生女兒送出去,不管不問吧?”

    許安澤望著許安桐陰惻惻的臉,踉蹌后退:“你休要唬我!”

    許安桐輕笑著:“我說的是不是真的,只要我們?nèi)ペw皇后、郭太師面前一一問過,你就知道了……如何?”

    “你騙人!”許安澤向后逃去,可他后面是一排排書架,他被關(guān)在這個皇宮里,無處可逃,“我是太子!我是嫡長子!我……我……”

    許安澤曾經(jīng)以為牢不可破的身份,如今在許安桐的逼問下,變得粉碎。

    他怎么可能會沒有感覺?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何宣對他一直容忍有加?

    他怎么會承認自己一直及盡一生追求的東西,是夢中花水中月?

    許安桐一步一步逼近,許安澤靠著書架一直沿著書架逃跑,最后他被許安桐逼在角落,望著許安桐,心境全線崩塌。

    不知道為什么,許安澤的心里早就認可了許安桐這個說法。

    他一直覺得皇后望著她的目光除了和藹之外,還夾雜著許多其他的情緒,比如說懊悔、憎惡以及許安桐現(xiàn)在看他的目光——憐憫。

    原來在他們眼里,他就是一個乞丐。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這群住在皇宮里的人施舍給他的。他本來只需要當好一個傀儡,就可以在這里永久的生存下去??刹恢缽氖裁磿r候開始,他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許多欲望。

    許安桐眼看著許安澤心理防線一份份崩塌,仍然不急不慢地說出許安澤心底最深的恐懼:“你不是一直覺得父皇看你不順眼嗎?你的直覺是對的,因為從一開始父皇就知道你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對于你,他從來都不會心慈手軟。其實這件事,你仔細想想就知道了,為什么他一定要你在處決的朝東門那些將軍之后才讓你登上太子之位?他為什么要讓你一個當朝太子來背負屠殺軍門的惡名?為什么你新政做得再好,父皇對你依然不滿意?‘太子殿下’你好好想想,這到底是為什么?”

    “因為……”許安澤顫抖到失真的嗓音,吐出一句話,“我是‘貍貓’,只要他愿意,隨時隨地都可以讓我一無所有。他從來沒有畏懼過我的權(quán)勢,甚至像看猴戲一樣,一直在那個皇位睥睨著我。他在我身上捆了一個桿子,在桿子上捆了一個太子的圣旨,讓我一直盯著那個圣旨,不斷地奔跑……不斷地替他賣命……”

    許安桐眼眸微瞇:“如此看來,你也不是太蠢。那個男人眼看著你長大,對你的脾性了如指掌。那個男人從先帝開始,就在謀算著后面的布局。趙皇后拿你換了親生的女兒,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可是他不說,只是因為他需要一個兒子,來鞏固他儲君的地位。有了你,陛下才會在當時的儲君之戰(zhàn)中取得絕對的優(yōu)勢……無論如何,當年先帝看重的儲君、我們的十六皇叔尚且年幼,而我們的父親卻已經(jīng)有了兒子。許家香火后繼有人,這就是我們父親能夠獲得朝臣支持的一個最主要的原因?!?/br>
    許安澤不愿意承認,但是他從政這么多年,從許多事情都可以知道坐在那個皇位上的男人絕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無能。

    “許安澤,”許安桐緩緩地逼近他,那雙秋水一般的眸子驟然變大,“如果是你,在當時軍權(quán)大過皇權(quán)的朝局之下,該當如何?”

    許安澤眼角流下眼淚,他直到今日才看懂東陵帝的布局。他天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掌控全局,卻不想自己的這一生都在為他人做嫁衣。

    他為了那個太子之位,付出的太多,多到他自己覺得那個位置非他莫屬。

    許安桐見許安澤不答,替他說道:“那自然是要找個借口收復(fù)兵權(quán),可兵權(quán)在外,如何才能一次性收復(fù)呢?對……太子大婚,宴請三軍,扣押將領(lǐng)妻兒,制造謀反,一舉收回所有軍權(quán),讓你出面監(jiān)斬,讓你一個人成為眾矢之的。從你順從父皇的意思謀劃朝東門事件開始,你就成為了一顆棄子。你,不過就是我們父親用來削弱兵權(quán),集中皇權(quán)的一個工具?!?/br>
    許安澤手腳發(fā)麻,他不自覺得捂住耳朵想要阻止許安桐的聲音進入,他靠著書架滑坐在地上,嘴里喃喃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是太子,我是嫡長子……我姓許,我為父皇鏟清了軍權(quán)……我……我是功臣……”

    許安桐垂眸,望著坐在地上的許安澤,繼續(xù)道:“許安歸自小得太傅教導(dǎo),無論是策論還是騎射,都是眾皇子中的翹楚。太子之位,父皇最中意許安歸,你難道看不出來?可是父皇也知道,先帝時期軍門手中勢力會威脅到皇權(quán),所以他便布下了你,讓你來削減軍門實力。讓許安歸遠走北境,重新建立屬于自己的軍隊。父皇利用你,磨練許安歸,讓他變得更加尖銳。讓他替軍門說話,受軍門擁戴,而后完成先帝收復(fù)四海的遺愿。斬掉老軍門,是罰。讓許安歸帶著軍門重回巔峰是賞。恩威并施這才是君王之道。”

    許安澤不想聽,他蜷縮在角落里,捂著耳朵。

    可是許安桐不放過他,他蹲下來,盯著許安澤:“你以為你這太子之位還能坐多久?這次許安歸只要從巖州城大勝歸來,無論是軍心、民心還是太子之位,都將是他的!”

    “你閉嘴!”許安澤撲向許安桐把他按在地上,怒目而視,“我是太子,沒有人可以搶走我的東宮!何宣已經(jīng)死了!沒有人知道我的秘密!皇后不會在這個時候自斷臂膀!他們趙家,還需要我有我這個太子庇護!”

    許安桐看著許安澤狗急跳墻的模樣,笑開了:“若我說,我已經(jīng)找到了皇后的親生女兒,準備帶回來給父皇看看,你又當如何?”

    “不可能!”許安澤咬著牙,“你為什么能找到?!”

    “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跡可循的。”許安桐眼眸微睜,“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太子殿下,要不然我?guī)湍愠鰝€名留青史的主意吧?”

    許安澤愣愣地望著許安桐。

    許安桐撐著身子,從地上坐起來,薄唇湊到許安澤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個字。

    許安澤頓時渾身顫抖,他眼眸里全是血絲,嘴唇微張,下顎不斷抖動。

    許安桐笑著,輕聲道:“只有這樣,你才能‘永生’?!?/br>
    許安桐推開許安澤,從地上站起來,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側(cè)目回望許安澤:“好自為之?!?/br>
    夜晚寂靜無聲,東宮里面沒有人走動。

    許安澤在許安桐走之后發(fā)了好大的脾氣,把所有人都趕走,偌大東宮里只剩下他一個人與門口御林軍。

    他坐在書房外花園的一棵樹下,仰望著夜幕里唯一的明亮。

    他忽然想起這些年一直在他身邊陪伴著他的何宣,原來今天離別時候,他眼睛里那種復(fù)雜的情緒是因為他們要天人永別。

    何宣自盡,是為了保護他,保護他唯一的弟弟。

    許安澤現(xiàn)在才想起來,自己好像從未問過何宣的雙親。每每他問何宣要什么賞賜的時候,他總是回答,殿下安好便好。

    許安澤總是以為那是何宣的托詞,他相信何宣在他身邊,絕對另有所圖,他不說只是因為他給的利益還不夠大,亦或者說是他坐的位置還不夠高。許安澤想著總有一天,他能賞給何宣他想要東西,卻從未真的想過,何宣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發(fā)自肺腑的。

    這些年他在他身邊輔佐,真的只是為了他安好。

    原來這才是親人。

    容忍他的暴躁、狂怒,包容他的無理,默默地守護在他身邊,直至最后先他一步離開這個世間,先他去死。

    “你為什么不來認我呢?”

    許安澤望月輕嘆。

    “你為什么要先我一步離開呢?”

    許安澤站起身,往書房走去。

    “若有來世,我是說下一輩子的事情……”

    許安澤拿起燈罩,取下里面的火燭,走向他的軟塌。

    “讓我先出生。我做哥哥,你做弟弟……下次讓我來守護你。我把我這輩子欠你的,全都補全給你……好么?哥哥?”

    許安澤手中的蠟燭掉落在軟塌上,他望著火焰燒穿了軟塌的錦被,爬上矮桌,又竄上簾子,鋪開在他周圍。

    他絲毫沒有覺得火舌炙熱,也沒有覺得此生悲涼。

    只有這一刻,他如釋重負。

    從此以后,他再也不用在夢中驚醒,再也不用擔(dān)心受怕,再也不用望著他遙不可及的夢,追逐至死。

    這一夜,東宮燃起大火。

    御林軍驅(qū)著水車前來救火的時候,東宮的太子寢殿已經(jīng)燒得坍塌。

    趙皇后聞訊趕來,看見御林軍從書房里抬出一個燒得焦黑的尸首。她還沒來得及哭出聲,就已經(jīng)暈倒在地。

    *

    次日朝堂之上一片沸騰。

    東宮大火,太子被燒死,東宮的謀士何宣也在監(jiān)牢里撞墻自盡,趙皇后臥病在床一夜之間白了頭,朝堂內(nèi)外說什么的都有。

    有人說太子失德,在外豢養(yǎng)親兵,觸怒龍顏,被禁足在東宮,自覺此生無望,便自焚謝罪。

    有人說太子因為與何宣有私情,見何宣自戕,便也跟著自裁。

    有人說太子是被人刺殺而死,殺人的人放了一把大火,燒了東宮。

    因為太子的死,早朝氣氛及其壓抑,上奏議事的時候眾臣聲音都小了許多。東陵帝倒是一貫地看不出喜怒哀樂,坐在殿上,聽著各部奏事。

    早朝之后,東陵帝讓代刑部尚書的許安桐去御書房。

    許安桐跟在東陵帝身后緩步而行。

    東陵帝給鄒慶一個眼神,讓他帶著內(nèi)官宮女遠遠跟著。前方就剩下許安桐與東陵帝,一前一后。

    “你隨孤去走走吧?!睎|陵帝沒有走向御書房,轉(zhuǎn)而去了御書房附近的花園里。

    許安桐沒有說話,一直跟著東陵帝。

    “何宣自戕,太子自焚,這事是你干的?”東陵帝說話緩慢,許安桐聽不出有什么情緒。

    他回道:“是?!?/br>
    東陵帝道:“你為何要這么做?”

    許安桐頷首,毫不猶豫回道:“軍門與朝廷積怨太久了,需要一個冰釋前嫌的契機。當年朝東門的事情,既然是太子一手策劃,現(xiàn)在也該由他了結(jié)。大敵當前,東陵需要軍民一心,才能共退烏族?!?/br>
    “他是聽了你這話才自焚的?”東陵帝走在前面,步履蹣跚。

    許安桐跟在后面,回道:“當然不是。他只不過是知道了一個他早該知道的真相而已。”

    東陵帝站定身子,回身看向許安桐:“你想奪嫡?”

    “我不可以嗎?”許安桐抬眸,毫無畏懼地迎上東陵帝的眼睛。

    東陵帝笑了:“不想當將軍的兵,不是好兵。許安歸現(xiàn)在在外領(lǐng)兵,手握兵權(quán),孤若現(xiàn)在封你為太子,他必然在大敗烏族之后,發(fā)兵許都。孤若拖著不決,等到許安歸回來,以他的戰(zhàn)功、名望,太子之位也遲早是他的。與你何干?”

    “陛下既然中意六弟,為何還要防著他兵變,而派去秋□□戰(zhàn)呢?”許安桐淡淡地望向東陵帝,他似乎想要一個答案。

    東陵帝走到花園水塘邊,望著水塘里的魚,道:“你知道為什么,養(yǎng)魚不養(yǎng)一只嗎?”

    許安桐道:“因為孤單。會死?!?/br>
    東陵帝道:“孤卻以為,是因為沒有競爭,不知危險在何處,所以會死。許安澤、你、安歸、孤、以及孤的十六弟,都是養(yǎng)在這水池里的魚。每天都在為了那一口吃食,你爭我奪。弱rou強食,物競天擇,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先帝立國,孤隨著他四處征戰(zhàn),看著遍地餓殍,孤也很難過。孤自小體弱,比不得哥哥jiejie弟弟meimei可以在戰(zhàn)場上跟隨父君肆意拼殺,便只能坐鎮(zhèn)后方出謀劃策。那一年,許景摯十歲。先帝把孤喚到御書房,問孤,眼下兩位皇子,孤覺得應(yīng)該傳位給誰。你知道孤是怎么回答的嗎?”

    東陵帝側(cè)目看向許安桐。

    許安桐搖頭。

    東陵帝回道:“孤毫不猶豫地說,傳給孤。先帝問孤為何……你知道為何嗎?”

    許安桐還是搖頭。

    東陵帝道:“孤知道,孤體弱,即便是繼位,也不可能事事殫精竭慮。果然在孤繼位這些年里,孤的頭疾越來越嚴重了。可孤不后悔當初的決定。許景摯當年只是十歲,就得臨太傅稱贊,若是讓他再成長一些時候,或許東陵就不再是這幅搖搖欲墜的模樣?!?/br>
    東陵帝輕嘆一聲,換了一個更加方便的自稱:“當時我與許景摯面臨的問題是一樣的,那些跟著先帝打天下的軍門重權(quán)在握,無論我們之間誰繼承皇位,都難以過軍門挾制。可是當時我已經(jīng)成年,并有你們幾個皇子。只有我,才有資格與軍門一決高下。”

    “所以,父親就跟皇爺爺說,你要接任皇位嗎?”許安桐看著東陵帝,也換了一個更加親近的稱呼。

    東陵帝點點頭:“那時候我就把我心中的謀劃告訴了君父,君父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就同意了。你身在皇族,熟讀歷史。應(yīng)當知道我那時候的謀劃與承諾是多么的脆弱,可即便如此,君父還是毫不猶豫地就答應(yīng)了我。與此同時,許景摯摔斷腿的消息傳到御書房……桐兒,若是說父子兄弟之間除了血緣關(guān)系之外,還有什么可以稱之為羈絆的話,那便是了,你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