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nèi)車外，全然是不同的氛圍。

    在聽到祝染的喊聲，周乾又逐漸溫和下來，像動物之間互相治愈一樣，溫和地舔舐她的傷口，小心翼翼地觸碰，安撫。

    他抬頭，觸及到小狐貍雷瑩瑩的眼，緩慢地呼出一口氣，用拇指伸手替她抹去，黢黑的眼尤其幽深地與她對視：“抱歉，今天是我不對，但是，染染——”

    “以后不要再說那樣的話?！?/br>
    男人的眼神仍舊冷，祝染卻在無垠深海里探到了點(diǎn)受傷。

    她別開眼，不耐煩地推他腦袋：“你讓開，我妝花了！”

    周乾聞聲捧著她的臉，垂下眼，仔細(xì)端詳，漫不經(jīng)心地說：“沒花，很漂亮?！?/br>
    小狐貍囂張跋扈，但哭起來的時候，又有種楚楚可憐，時常能給人催生出濃烈的憐惜與破壞欲，是一種想讓她在自己懷里破碎的矛盾沉淪。

    祝染被周乾帶回天越，徑直穿過大廳，走進(jìn)專用電梯。

    出了電梯，她再次甩了下手臂，滿臉不高興地嬌斥：“現(xiàn)在總能放開我了吧？你和李太太談話，我又不好聽。”

    雖然上次，她沒控制住偷聽了。

    這回她一定會守好節(jié)cao。

    周乾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直勾勾地盯著她：“我沒什么你不能聽?！?/br>
    黢黑的眼神好似能一下子透進(jìn)她心底，祝染閉上嘴，總覺得他在內(nèi)涵自己。

    沒什么不能聽，才怪呢。

    走近辦公室，陳助理與秘書立即站起身：“周總?！?/br>
    周乾冷淡點(diǎn)頭，兩人接收到眼神，便退了出去。

    李太太正坐在待客區(qū)的沙發(fā)上，瞧見他進(jìn)來，頹然的眼神明顯變得驚喜，變換挪動幾下，站起來，頗有點(diǎn)坐立不安的意思。

    周乾眼神都沒給她，牽著祝染到他又旁邊的沙發(fā)坐下。圓桌上放著剛做好的咖啡，以及一杯樓下奶茶店的奶茶，他先拿過奶茶，不慌不忙地將吸管插上，塞到祝染手里。

    是七分糖的豆乳玉麒麟，祝染握住奶茶時，觸手還是溫?zé)?，?yīng)該剛買不久。

    七分糖是她常喝的奶茶甜度，天越的秘書早已經(jīng)銘記于心，豆乳玉麒麟倒是她最近才愛上。

    李太太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雙手不安地來回交握，臉色憔悴，黑眼圈幾乎吊到半張臉，全然沒有了豪門富太的優(yōu)雅矜持。

    瞥見她的眼神，祝染“善解人意”地開口：“要不我還是出去吧？我在這兒，我看李太太也不好意思說?！?/br>
    “就在這?！敝芮脑捯舨蝗葜绵?，抬眼掃向李太太，淡聲道：“染染是天越的女主人，你今天要求的不僅是我?！?/br>
    祝染撇嘴，遷怒地猛吸一口奶茶，倒也沒有真動身想走。

    生氣歸生氣，她其實也想知道李太太找周乾干什么。

    李太太臉色變了又變，才知道，他一早就看透了自己來的目的。

    “這是我當(dāng)初在仁愛醫(yī)院的住院證明。”她眼神躲閃著，也覺得難堪，擦拭了下眼角，從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給他們，哽咽著說：“雖然沒有親子鑒定，但是你看我們的血型，還有曾文涓的孩子早產(chǎn)了近兩個月，活不成的?！?/br>
    周乾優(yōu)雅地端起咖啡，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看不出來有沒有在聽。

    祝染卻皺起眉，對李太太那句“活不成”十分反感。

    不過倒想起，周乾年紀(jì)還小的時候，身體確實不怎么樣，不過以周家的條件，精心調(diào)養(yǎng)，他自己也愛運(yùn)動，年紀(jì)稍長，就逐漸好多了。

    但李太太為什么篤定活不成？早產(chǎn)的大有人在，不外乎身體差些。

    直到放下咖啡杯，周乾才打開文件袋，祝染下意識挪動眼神，看他抽出里面的東西——是些富有年代感的陳舊證明，醫(yī)院手續(xù)，上面有血型之類的，李太太生的那個孩子的血型，確實與周乾一樣，出生日期都一樣。

    這么多年，還能完整地保存下這些東西，可真不容易。

    難道周乾真是她兒子？

    周乾堪堪掃了眼，便扔到了桌上，好整以暇地抬起眼。

    見他沒反應(yīng)，李太太心里越來越忐忑，又多了兩條皺紋的眼睛，泫淚欲泣的樣子：“我答應(yīng)過周城，把你給了他就跟我再沒關(guān)系，我也不想來打擾你，可是他知道了，他逼我來……我要是不來，他就要將這些曝光出去?！?/br>
    當(dāng)初千心萬計都沒攀上周城，后來生了孩子，都不見他心軟，也就徹底斷了念想，轉(zhuǎn)頭又遇見李青山，周城主動要去孩子，反倒讓她少了個累贅，放心拿著周城給的錢封了口，安心當(dāng)起了李太太。

    本以為可以富貴一生，要不是前段時間發(fā)現(xiàn)李楓的事，害怕女兒被吃得渣都不剩，害怕自己最后凄慘后半生，她也不想來找周乾。

    畢竟要是給李青山知道，自己生過別的男人的孩子，她的“李太太”恐怕就到頭了。

    可沒想到周乾比起當(dāng)初的周城，有過之無不及，連親生母親都不顧，真不愧是那個男人的種，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兒子。

    可偏偏他是自己最后的希望。

    想到什么，她沒忍住抽泣了一下，猶豫不決地支吾片刻，狠心咬了咬牙，淚眼婆娑地望著周乾開口：“周總，您看在我生了你一場的份上，幫幫李家，從此之后，我絕對不會再來打擾你，不然……”她眼淚縱橫，哭得著實不太好看，說的話倒是聽起來情真意切：“他要是曝光了，你可怎么辦，你到底是我親生的，我也不想你去承受那些?！?/br>
    最近李家要倒了，李青山本就像變了一個人，又突然知道了她跟周城的事，一改平時的慈眉善目，陰沉地逼迫她來找周乾救李家。

    一想起他將茶盞扔到自己肩上那惡狠狠的樣子，如果沒說動周乾，她根本不知道今晚會面對什么，全然不敢回去。

    祝染驚訝，李家居然這么快就不行了？可是她都沒聽見什么風(fēng)聲。

    難怪周乾看起來好像一點(diǎn)都不意外。

    不過現(xiàn)在李青山知道了，可就麻煩了，畢竟李家倒了，恐怕他狗急跳墻，什么事都做得出，對他們就如同一個定時炸l彈，防不勝防。

    她下意識看向周乾，捧在手里的奶茶只喝了小半，貼著手的溫?zé)嶂饾u冷卻。

    男人眉眼仍舊很淡，四平八穩(wěn)的，姿勢都沒怎么變，聽他慢條斯理地開口：“抱歉，按李太太所說，當(dāng)初周城應(yīng)該是叫您不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天越也是周城的，求我不如去求他?！?/br>
    這分明就是很挖苦的拒絕，明面上他還不是天越的掌權(quán)人，但實際上，如今的天越早已經(jīng)是他說了算。

    讓她去找周城？當(dāng)年那樣算計他，連同那個女人的死，也算在了她頭上，她怎么敢。

    不過祝染倒覺得周乾說得很有道理，他們那輩的恩恩怨怨，干嘛要周乾來承擔(dān)后果，簡直像背鍋的大冤種。

    光辦公室的光線陡然暗了些，祝染扭頭看向全景窗外，早上還陽光明媚，這會兒天上就陰云密布，看起來像是大雨來臨的預(yù)兆。

    李太太被請出辦公室，沒走幾步，便突然頓住，怔怔地望著迎面走來的男人。

    周城人到中年，身材半點(diǎn)沒有走樣，與周乾一個模子的臉，依舊輪廓分明，一雙桃花眼的眼角，延出的淺淺細(xì)紋，非但沒暴露他的年齡，反倒給他添了幾分年長的韻味。

    寬敞亮堂的過廊，男人的腳步沉穩(wěn)而快速，不如當(dāng)年張揚(yáng)，卻氣勢內(nèi)斂，看起來更加地深不可測。

    就像碰到了昔年陳舊的反射弧，李太太反射性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旋即苦笑，當(dāng)初自己風(fēng)華正茂的時候，都沒搖動這個男人的半點(diǎn)惻隱之心，更何況如今年老色衰。

    她略顯渾濁的眼，仍舊能看出陳年往日的不甘，半酸不苦地開了口：“周先生，能不能看在孩子的面上，高抬貴手……”

    “周乾不是你兒子。”周城在她身邊稍作停頓，一句話截口打斷她要說的話，如鷹的目光在她臉上一掃而過，絲毫不作停留。

    李太太瞬間忘了自己原本要說什么，出口的話因為說得太快而破音：“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不是，她明明將孩子交給了他。

    她驟然想起，在她將孩子給他不到一個月，他又給了自己一筆巨額，說讓她以后就當(dāng)沒生過那個孩子。當(dāng)初以為，他是為了徹底讓她斷掉念想，如果看來……

    那孩子因為她用了猛藥的，生下來確實不健康，但怎么可能連早產(chǎn)兒都比不過。

    當(dāng)初她故意在那時候出現(xiàn)在曾文涓面前，就是存了讓她兒子替代的心思，就算暫時不能當(dāng)他老婆，有兒子在，她遲早會上位。

    只是她低估了，薄情寡義之人愛起人來，那顆對外人絕情冷漠的心。

    如果他懷恨在心……不可能，虎毒不食子，怎么說，那也是他親生的兒子。

    一定是曾文涓！

    人就是很奇怪，當(dāng)初到現(xiàn)在，快三十年，當(dāng)著風(fēng)光無限的豪門闊太，從沒記起過自己還曾有個兒子。

    到如今，知道那孩子可能早就已經(jīng)不在，倒突然不得了起來。

    然而，她沒有得到分毫回應(yīng)，兀自回神，周城已經(jīng)錯過她，進(jìn)了周乾的辦公室，留給她的只有兩扇冰冷、緊閉的大門。

    辦公室內(nèi)，祝染看向松懶靠在沙發(fā)上，沉默不語的男人，也顧不了自己還在生氣，擔(dān)心試探地開口：“周乾，你沒事吧？”

    “能有什么事？”周乾瞥她一眼，笑了聲，聽起來很不以為意：“改天帶你去個地方，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

    祝染驚訝，眼睛睜大了一圈，正欲開口，大門“嘎吱”一聲——

    周城從門外走進(jìn)來，自然地脫了大衣，走到旁側(cè)的沙發(fā)坐下，抬眼掃了眼祝染。

    祝染懂了，李太太剛走，周城就來了，很明顯，父子倆恐怕有話要說，這種家庭秘辛，她確實不再適合再聽。

    周乾抓著她的手沒放，她剛一動身，又被他拉了回去。

    周城見此，呵呵笑了兩聲：“染染在這也不礙事，坐著吧?！?/br>
    聽他這么說，祝染就真不客氣了，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周乾身邊。

    周城抬起眼，看著與自己七八分像的兒子，緩慢開口：“你怎么想的？”

    周乾將祝染捧在手里已經(jīng)冰冷的奶茶拿過來，放到桌上，冷淡道：“那是你們的事，我怎么想不重要?！?/br>
    祝染煞有介事地附和點(diǎn)頭，他們的事他們自己解決不就好了，干嘛要牽扯到周乾。

    周城略惆悵地一笑，目光沒了聚焦，又好似看向了很遠(yuǎn)的地方：“我跟你mama，是在與張舒涵結(jié)束后遇見的……”

    年輕的時候，周城真真切切是個風(fēng)流浪子，情人一個接一個，無論是小明星，還是想借他上位的精明女人，都只是消遣，除卻野心金錢，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他對所有情人都很大方，除了感情，予給予求，以至于有些女人總不信他對她們一丁點(diǎn)感情也沒，想要得到更多。但他從不會被女色蒙蔽，婚姻對他另有用處，絕不會讓這些除了提供情l欲價值便一無是處的女人懷上周家的孩子。

    僅存的良心就是，從不會動那些真正心思單純的女人。

    周城從未想過，自己會愛上一個女人，還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女人。

    大概是一個秋季的下午，他受邀城南大學(xué)的講座，離開學(xué)校時，正是下課的點(diǎn)，路上人來人往的都是學(xué)生。

    車子行駛緩慢，周城偶然一瞥，瞧見一個女學(xué)生踮著腳摘樹上的黃角蘭花，當(dāng)時只覺得有趣，他不會混賬到去打這些三好學(xué)生的主意。

    那姑娘不知道自己擋了路，司機(jī)毫無眼力見地按了喇叭，“滴”地一聲，才倏地回頭，大概被驚得發(fā)懵，手里的動作好似半慢拍，進(jìn)行著原來的路線，將黃角蘭放進(jìn)嘴里，緩慢咀嚼。

    年輕女人不算多驚艷漂亮，卻有著一雙獨(dú)一無二的眼睛，淡得仿佛超出了這塵世紛擾，她用這雙眼睛，愣愣地瞧著車窗里的他，嘴里斯文優(yōu)雅地嚼著幽香的黃角蘭花。

    過去這么多年，周城仍記得，當(dāng)年那條路上，落花滿地，幽香彌漫，以及自己無可遁形的欲l望——她的唇齒是否也裹著清甜的花香。

    聽到這，祝染又想起了周宅的那張照片，原來是第一次見面，周城偷拍的啊。

    光是這里，倒挺像一見鐘情類的言情小說開頭。

    周城說到這里的時候，那雙眼睛好似都年輕了十歲，笑意難掩地扶著額：“我還是混賬了一回?！?/br>
    周乾嗤笑，毫不客氣地冷嘲熱諷：“確實是混賬?！?/br>
    祝染大膽地點(diǎn)頭，那個年代，沒有背景的女孩子，惹上周家公子，是能一眼預(yù)見的走向。

    接下來的故事，跟所有俗套的言情故事沒什么區(qū)別，他對她一見鐘情，被她吸引，假借學(xué)校的邀請再次接近她。

    意外的是，她與浸yin商場已久的他，竟也能侃侃而談，學(xué)識深遠(yuǎn)，自立又堅韌，卻淡然于金錢物欲，風(fēng)花雪月里泡慣的男人，越發(fā)被她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