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喜?！焙鋈?，身后傳來怯生生的聲音，衛(wèi)孟喜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她從容的吃完嘴里東西，擦了擦嘴，這才回頭，“媽?！?/br>
    孟淑嫻上下打量她，拍著胸脯說：“我還以為你過得不好呢，上次你婆家來縣里大鬧了好幾場，說你……看你現(xiàn)在過得這么好，我也放心了。”

    她只看見她穿著新裙子，卻不知道裙子是今兒臨時買來撐場面的，更不知道錢是風(fēng)里來雨里去掙的。

    說著，孟淑嫻從隨身包里掏出一個綠色的小本子。

    衛(wèi)孟喜顧不上傷春悲秋，先把東西檢查兩遍，確保是寫了姓名編號蓋了鋼印的小學(xué)畢業(yè)證，這才放心。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姓謝的就是一家子小人，要是知道她的用途，保不準(zhǔn)又會從中使壞，所以她在電話里也沒告訴母親。

    “小喜，我聽說你在陸家又生了個閨女，但媽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一定要好生待人家前頭老婆生的那對，只要你真心對他們好，真心付出，總有一天能看見你的好，男人的心很容易捂熱，以后……”

    衛(wèi)孟喜煩透了這套討好別人的說辭，上輩子她在討好型人格上吃的苦還不夠嗎？

    “你如果只想跟我說這些，我看還是免了?！?/br>
    衛(wèi)孟喜真覺著跟她多說一句都是浪費，但她還不能走，重頭戲才剛開始呢。

    此時，兩位親家公正在臺上發(fā)表結(jié)親感言，無非是兩個孩子多么優(yōu)秀，成家后要如何孝敬雙方老人，為國家早日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做貢獻啥的，乏善可陳。

    直到李父從手里掏出一支紅木匣子，這場婚禮才走到衛(wèi)孟喜感興趣的時候。

    那是一對梅花牌男女表，在目前國內(nèi)也算奢侈品級別的，雖然沒說價格，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份新婚禮物不一般。現(xiàn)在的普通工人，辛辛苦苦攢半年也只舍得買一只上海牌或者寶石牌紅旗牌之類的，一口氣買倆，也就李家能有這經(jīng)濟條件。

    雖說再過幾年，到八十年代中后期結(jié)婚“三大件”會變成彩電冰箱和洗衣機，但這時候的“三大件”還是手表、自行車和縫紉機，自行車和縫紉機小兩口新房已經(jīng)擺上了，最貴的手表卻是當(dāng)眾送的，甭管是已婚未婚的都掩飾不住羨慕。

    任何年代，結(jié)婚都是兩個家庭的較量，李家這么大方，謝依然這小縣城姑娘可不就是嫁進了福窩窩嗎？

    曾經(jīng)的衛(wèi)孟喜也曾渴望過這樣的畫面，但現(xiàn)實一次又一次給了她響亮的耳光，讓她知道別人給的任何時候都有機會收回去，只有自己掙的才會捏在自己手里。

    在眾人的夸贊聲中，衛(wèi)孟喜看向謝鼎，果然，他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他就露出老狐貍的笑容，“我們經(jīng)濟條件不如親家，就是個教書匠，但我們對新人的祝福和期盼卻是一樣的，都希望愛女與賢婿琴瑟和鳴，永壽偕愛。”

    這文縐縐的用詞，著實令人耳目一新，唯獨李母侯愛琴卻眉頭一跳，啥叫兩家人不一樣，合著他謝家是書香門第知識分子，她李家就是暴發(fā)戶嗎？

    衛(wèi)孟喜憋笑，老謝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出風(fēng)頭的機會啊。

    當(dāng)然，更出風(fēng)頭的還在后面。只見他推了推眼鏡，讓人送上一卷畫軸樣的東西。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好奇地看著他葫蘆里賣什么藥。李家送高檔手表，謝家不可能就是送一幅老丈人作的畫吧？雖然心意是好的，但比起來確實不夠看，他又不是名家大師。

    興許是看出賓客的輕視，謝鼎胸腔里提起一口氣，“為父一輩子教書育人，除了書房里那些老物件兒，也拿不出什么值錢的，唯獨這幅字，是咱們謝家祖?zhèn)髁肆牟仄?，如今為父贈與愛女賢婿，就是……”

    謝依然眼睛一亮，是那幅字？父親平時最寶貴的，除了有志趣相投的朋友上門，否則他都不會拿出來的。

    而且，她曾聽父親喝醉酒的時候透露過，這副啥大師的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炒到五千塊了，要放黑市說不定還能翻倍！

    一萬塊是啥概念？哪怕李家再有錢也不可能一次性拿出這么多錢，聽說外頭現(xiàn)在鼓勵“萬元戶”，把那些所有家業(yè)加起來能有一萬塊的人戴上大紅花，上夸富會呢！

    據(jù)她明里暗里打聽，公婆一個月也就八十塊工資，一萬塊得老兩口不吃不喝攢五年！

    要是有了這幅字，她還會受婆婆白眼嗎？

    這就是最寶貴的嫁妝，是她在婆家立穩(wěn)腳跟的嫁妝！

    李父離得近，一眼就認(rèn)出來，“親家公手上的是《蘭亭集序》？誒等等……”他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左下角蓋著的一個紅色的章子，是……

    “這是白術(shù)山人的臨摹本？”

    謝鼎挺了挺胸膛，“正是?！彼呀?jīng)請很多人看過，這個正是白術(shù)山人的臨摹本。

    “雖然與書圣的比不了，但在歷代臨摹本中，因其最能體現(xiàn)蘭亭原貌和意蘊，是臨摹本里最珍貴的版本之一，與馮承素、虞世南臨摹本齊名?！?/br>
    白術(shù)山人其實是清順治年間一位有名的書畫大家，一輩子寄情山水無心仕途，最重要的是，他是石蘭人，而且故居就在陽城市一帶，前十年因為破四舊被一把火燒光之后，他的字畫忽然就被炒起來。

    大概，這就是物以稀為貴吧。

    在座的賓客們，大小也算文化人，聽見“白術(shù)山人”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這份新婚禮物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大禮。

    然而，就在謝鼎享受眾人稱贊羨慕的時候，人群里忽然傳來一把清脆的聲音：“等一下?！?/br>
    第32章

    太不合時宜了。

    所有人不得不回頭, 看向聲音的來源——是一開始那個漂亮的女同志。

    有耳目靈通的已經(jīng)打聽到，這個女同志是新娘子的繼姐，異父異母那種。雖然二人年紀(jì)相差只幾個月, 繼姐已經(jīng)是二婚了, 嫁的還是煤礦工人。

    新娘子就不一樣了，高中畢業(yè)后響應(yīng)國家號召, 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現(xiàn)在回城了也忙著考大學(xué)呢。任何時代，只要是愛學(xué)習(xí)想上進的人，都更容易獲得別人好感, 謝依然也是。

    衛(wèi)孟喜仿佛沒聽見眾人的議論, 一步步走到最前面的兩桌，“謝叔叔，您確定這是你將要贈與依然的新婚禮物嗎？”如果你識趣, 說不送了，那就還有私下解決的余地。

    衛(wèi)孟喜恩怨分明, 對不住她的是謝家父女倆, 與李家不相干, 她本來也不想大喜日子生什么變故的。

    這是她第二次提醒謝鼎。

    謝依然卻誤會了, 以為她是要搶自己風(fēng)頭, 恨得牙癢癢。

    明明是自己大喜的日子, 衛(wèi)孟喜卻打扮得妖精似的, 比她這新娘子還漂亮, 不就是想搶風(fēng)頭嗎？可惜啊，他的男人是好男人, 才不會多看她一眼呢, 就是一朵花在他跟前也沒用。

    這不, 見這招沒用，衛(wèi)孟喜居然要打斷父親，開始先聲奪人了！

    從小到大，衛(wèi)孟喜就是謝依然的噩夢。

    以前，兩家人是鄰居，僅一墻之隔，每天清晨，她總是能聽到她奶聲奶氣背書的聲音，雖然她聽不懂，但她知道，那都是衛(wèi)衡那個全街道有名的“文化人”教的東西。

    她尿炕的時候聽見她背書，起床掃地聽見她背書，燒火做飯聽見她背書，給父親洗臭鞋子臭襪子的時候還是聽見她背書。

    偶爾，小小的衛(wèi)孟喜也會厭倦，鬧著不肯背了，哼唧她要吃糖糕，要去放風(fēng)箏，她那個溫柔的爹爹就會無可奈何的妥協(xié)，答應(yīng)下午就去給她買，還刮著她的鼻尖說“小喜真是一只小饞貓”。

    每當(dāng)這時候，謝依然就在心里吶喊，讓我去背吧，我倆換一換吧！

    她發(fā)了瘋的嫉妒她能有這樣溫柔寵溺的爹爹，發(fā)了瘋一樣的嫉妒別人夸她漂亮，發(fā)了瘋……

    幸好，后來這一切都變了，衛(wèi)家的病癆鬼死了，父親把孟姨娶回家，她們成了一家人，可以任由她拿捏的一家人。

    以前衛(wèi)孟喜有的，全變成她的了，衛(wèi)孟喜沒有的，她也必須有，譬如這場盛大的婚禮，這份貴重至極的新婚禮物。

    于是，賓客們就看見，漂亮的新娘子笑瞇瞇走過來，像一個驕傲的小公主，“jiejie，我知道你們?nèi)兆舆^得艱難，就是你不開口我和懷恩也會幫助你的，但今天這份是父親贈與的禮物，我希望你不要再像以前那樣，不要再任性……”

    好一個溫柔體貼又大方的繼妹啊，“以前那樣”，以前啥樣，這可太又想象空間了。

    有些不明真相的賓客，已經(jīng)在心里勾勒出一個掐尖好強，任性胡鬧的繼姐形象了。

    衛(wèi)孟喜心里冷笑，不是我沒給過你機會，是你選擇把自己婚禮搞砸的。她懶得跟謝依然歪纏，只是將目光投向謝鼎，那是一種堅定，一種警告，也是一種渴望。

    謝鼎眼中閃過詫異，但他并不虛，更不怕這個小鵪鶉一樣的繼女。雖然很多人都說她不一樣了，但一個人的秉性是很難改變的，她六歲以前是大小姐又怎么樣？這么多年在謝家還不是被他馴化成一只乖順的小綿羊？

    “是，不過你放心，雖然你一直不愿改口叫我一聲爸爸，但我待你和依然的心是一樣的……當(dāng)年你結(jié)婚的時候，咱們謝家這幾樣祖?zhèn)鞯睦蠔|西還沒拿回來，不然也……”

    這話說得，生怕別人不知道她不是親生的，生怕不知道她這么多年就是一頭養(yǎng)不熟的小白眼狼。賓客們?nèi)粲兴迹佑X著，衛(wèi)孟喜就是一心里覺著不服氣，想要找茬的繼姐？這也太不懂事了吧！

    人謝家的祖?zhèn)髦飸{啥給你個外姓人？作為繼父，能把你養(yǎng)大就算仁至義盡了。

    衛(wèi)孟喜把所有人的神情盡收眼底，心說謝鼎這人還是一樣的尖酸刻薄啊。

    他雖然是小學(xué)語文老師，自詡文化人，但說話一直是不怎么中聽，總是給人一種故意拿腔作勢的感覺，難怪活了一輩子一個真心的朋友也沒有。

    “既然您一定要將東西贈與他人，那么我想請問一下李礦長，何為贈與？”

    李奎勇一愣，謝依然的婆婆侯愛琴頓覺不妙，剛想打岔先把話圓回去，有啥分歧那是親家公的家庭事務(wù)，私下解決去，今兒可是他兒子的大喜之日。

    李父雖然快五十的人了，但長兄如父，李奎勇就是整個李家的大家長，此時大家長不發(fā)話，弟媳婦也不敢置喙。這可是十二歲就能領(lǐng)著她男人上戰(zhàn)場殺鬼子的人啊，平時在家里那是說一不二的，唯一敢跟他撒嬌唱反調(diào)的就只有李茉莉。

    不過，那是寶貝閨女，李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嘴唇蠕動幾下不敢說話。

    李奎勇這人倒是個熱心腸，但也是個直腸子，不像一般人吃謝家父女倆這扭扭捏捏的小動作，相反他更欣賞衛(wèi)孟喜的果斷直接。

    “有啥你就單刀直入的說，我聽著。”

    李母差點一個白眼翻過去，大喜日子啥刀不刀槍不槍的，大伯哥這張嘴真是。

    衛(wèi)孟喜輕咳一聲，“‘贈與’是贈與人將自己的財產(chǎn)無償給予受贈人，受贈人表示接受的一種行為，這種行為的實質(zhì)是財產(chǎn)所有權(quán)的轉(zhuǎn)移【1】?！?/br>
    眾人不明所以，這繼姐是要干啥。但謝鼎心里隱隱有點預(yù)感，這衛(wèi)孟喜不會是知道點什么吧……他搖頭打斷自己的猜測，不可能，當(dāng)初這事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當(dāng)年她才幾歲，怎么可能知道？

    就是孟淑嫻，跟他生活了這么多年也不知道。

    “謝叔叔，您一個對這副字完全沒有所有權(quán)的不相干人員，何來的權(quán)利贈與？”

    這話一出，場內(nèi)眾人都傻眼了，敢情做了半天面子工夫這東西還不是老丈人的？

    謝鼎仿佛一只被踩中尾巴的炸毛貓，“你別胡說，這是我老謝家傳了六代的珍品，是……”平生所學(xué)仿佛不夠用了，他想用點古文酸話剛回去，可腦袋就像短路一般，腦海里只有各種連篇的臟話。

    幸好，理智沒讓他說出口，不然今兒出丑的就是他了。

    這就叫出丑？還早著呢！衛(wèi)孟喜懶得聽他廢話，“既然你說是你的，那你怎么證明？”

    這幅字只在左下角有一個紅色的章子，而一般懂點收藏的人都知道，很多文人雅客喜歡在自己收藏過的東西上蓋戳，尤其乾隆皇帝，簡直是公認(rèn)的蓋章狂魔……但這種行為在自命清高的謝鼎看來就是野狗撒尿。

    你說好好一幅珍品，每易手一次就要蓋一個新主人的章，像這種名家作品被收藏的次數(shù)都比較多，基本都是蓋了紅通通一片的。唯獨這一幅，只蓋了一個，他覺著就是自己心目中最理想的珍品。

    既是珍品，又沒被其他人標(biāo)記過。

    謝鼎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仿佛在看一個任性胡鬧的小孩，“這閨女，我們謝家的祖訓(xùn)里要求，后人子孫不得用自己的俗名污染名家寶作，你看就連第一任主人，我曾曾祖都不敢蓋下自己的印章，我也得謹(jǐn)記祖訓(xùn)?！?/br>
    在座的很多都是文化人，確實有看不慣“野狗撒尿”的人，一聽頓覺高尚，紛紛豎起大拇指。

    誰都知道蓋私章的好處，這是一種無論傳承多少年，換過多少主人都不會被磨滅的標(biāo)記，一種身份和地位的彰顯，誰不想干呢？

    能忍住不去“污染”的，都是品德高尚的人?？尚l(wèi)孟喜似笑非笑的表情，讓大家不得不往深了想，這真的是因為祖訓(xùn)才不蓋章的嗎？

    衛(wèi)孟喜笑得更美了，她的五官本就帶有石蘭省某種土著民族的深邃，但又不過分深邃，還兼具東方古典美女的含蓄，此時一笑，眾人只覺餐廳都亮了兩分。

    “雖然沒有謝家人的收藏印章，但謝叔叔要是有祖上老人書信材料，或者文獻古籍能證明這東西是謝家的，也可以拿出來?！逼┤缯l誰誰親筆寫下把這幅字傳給誰誰，這東西自古以來就是謝家祖產(chǎn)啥的。

    可謝鼎哪兒有啊？他總不能撬開祖宗的棺材板，把筆塞死人手里，說你來寫吧？

    他急得眉頭緊皺，心臟狂跳，心里只有一個想法——這衛(wèi)孟喜真是見鬼了！

    以前的衛(wèi)孟喜跟生人說句話都會臉紅，現(xiàn)在怎么敢當(dāng)著這么多人大放厥詞？還敢質(zhì)疑他謝鼎？沒有他，她母女倆現(xiàn)在不知道在哪兒刨食呢！

    當(dāng)年的孟淑嫻母女倆多慘啊，家里頂梁柱死了，族里叔伯兄弟不僅不幫襯，還在一邊虎視眈眈等著瓜分祖產(chǎn)，早有人拿著“借據(jù)”說衛(wèi)衡以前看病借的錢該還了，還說要是還不了他們就不走了。

    孟淑嫻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人，哪里經(jīng)歷過這些，一想到晚上就要跟這些人共處一室，哭得眼睛都快瞎了，身子抖得篩糠一樣，男人死了來的打擊估計都沒這個大。

    幸好，熱情鄰居謝鼎出來幫襯說好話，又是倒茶又是賠禮，還幫著把祖屋賣了還債，那時候的他仿佛就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大英雄啊。

    衛(wèi)孟喜壓根不記得這些情形了，但孟淑嫻這么多年幾乎每一天都要被丈夫帶著重溫一遍的人，當(dāng)即就淚眼婆娑，剛才她都一直傻愣愣站著看熱鬧的，現(xiàn)在終于是反應(yīng)過來了，“小喜，你今天是怎么啦，怎么能對你謝叔叔說這樣的話，你忘了當(dāng)初……”

    衛(wèi)孟喜最煩的就是母親這副樣子，以前還會心軟，還會覺著自己是不是哪里沒做好惹母親生氣了，然后不得不按著她的“教育”加倍努力，加倍奉獻……討好謝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