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孟喜和老陸躺下的時候，一大家子還在商量出去哪里住，錢由誰出呢，因為孟伯平有好幾個兒子，兒子兒媳們在一起那就要扯皮誰家占誰便宜的事，一扯就沒完沒了。

    “明天一早咱們就說礦上有事，早早的動腳?！?/br>
    “嗯?！?/br>
    衛(wèi)孟喜倒是不擔心孟舅舅處理不了這個事，開玩笑，要是連這個不孝子都處理不了，那還是孟舅舅嗎？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聽說他們要走，孟舅舅也沒多留，知道他們是不想在這里添亂，更不想跟孟伯平糾纏，“路上注意安全，到家打個電話來報平安。”

    “好嘞舅公，你啥時候去我們家玩??？咱們窩棚里那棵枇杷四月就能吃啦，金黃黃的，又酸又甜，可好吃啦！”呦呦十分懷念的說。

    孟舅舅哈哈大笑，他確實喜歡吃枇杷，難得這群孩子還記著，“好，等枇杷熟了來電話，我一定去金水煤礦找你們?！?/br>
    一旁的孟老大一家，就眉頭微皺。昨晚在招待所里，他們就議論過衛(wèi)孟喜這一家是哪里來打秋風的，憑什么把老爺子哄得眉開眼笑，連春節(jié)都是在這里過的，可惜孟老大實在想不起來她是誰，只是睡到半夜忽然“啊”一聲醒來。

    是小喜??！

    就衛(wèi)衡家那個粉丟丟的小丫頭，對小丫頭他是不記得了，但對衛(wèi)衡他還有印象，還不僅是有印象那么簡單……

    可就是想到衛(wèi)孟喜的身份后，他們一家子更不舒服了，老爺子真是昏了頭，讓衛(wèi)孟喜這外姓人住家里，卻把他們這些親親兒孫趕出去住招待所，這荒唐！

    實在是荒唐！

    還什么金水煤礦，那可是個窮地方，那里的人能有幾個錢啊，這衛(wèi)孟喜一家倒是會裝大頭蒜，穿得人模狗樣的，不知道還從哪里借到一輛面包車來充面子……

    衛(wèi)孟喜可不知道他們怎么想，直接發(fā)動車子，跟福瑞珍珠拜拜，車子就很快駛出了朝陽縣。

    這一趟回來，收獲可真不小，所有人心里好像都裝了事一樣，到家一看有熱水，趕緊排隊洗澡洗衣服去。衛(wèi)孟喜昨晚沒睡好，一會兒是想自己上輩子的事，一會兒又想孟伯平一家，迷迷瞪瞪就到天亮，此時到家啥也顧不上，第一個洗了澡就去睡覺。

    老陸沒著急洗，先去礦上看這幾天的工作。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事，衛(wèi)孟喜再一次失眠了，躺在床上，她能聽見樓下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聲音，這個說拖鞋找不著了，那個說襪子不許放進洗衣機，又有說要給花草澆水的，有要去桂花姨媽家接回留守狗子紅燒rou的……

    這人間煙火氣啊，最撫凡人心。

    初八一早，衛(wèi)孟喜帶著孩子們的壓歲錢上銀行存好，看韋向南還是孕吐不舒服，也就沒叫她，只叫上侯愛琴和自己個兒算賬。

    現(xiàn)在是1992年春天，除掉取出去的三百萬現(xiàn)金，她現(xiàn)在賬上還有五十萬，孟仲平已經(jīng)去到美國了，她們要的凈化設備規(guī)模很大，參數(shù)高，需要臨時訂制，即使已經(jīng)給了一定幅度的優(yōu)惠，依然要準備三百萬左右。

    再加上廠房、管道、壓力泵、儲水裝備、修一條進山的路，以及運水車等硬件設施，至少還得再準備二百萬左右。

    這么算下來，她現(xiàn)在這五十萬只能留作備用金，她得去找五百萬的缺口。

    衛(wèi)孟喜盤算了一下手里目前的資產(chǎn)，要貸款倒是簡單，立馬就去找王慶玉。

    跟衛(wèi)孟喜想的一樣，她又從頭到尾，仔仔細細，一個字一個字的審核了三遍，甚至還做了不少筆跡，在確保資料真實有效之后，因為按照政策她的貸款額度太大，必須向上級打報告，于是又等了一個多月……

    這辦事效率，也不是說她偷懶或者拖拉啥的，而是她太認真，太照規(guī)辦事了，以至于衛(wèi)孟喜這都接到d拜商人費薩爾的反饋了，她貸款還沒批下來。

    這一次，衛(wèi)孟喜直接從外國語學校聘請了一名教授阿拉伯語的老師來幫忙翻譯，按次數(shù)收費。

    費薩爾在電話里說，長壽山礦泉水的品質(zhì)不錯，他打算繼續(xù)再采購五千瓶，這一次依然希望能在一個星期后交貨。

    衛(wèi)孟喜計劃了一下，雖然大的設備還沒來，但楊老那套小的還可以將就著用用，反正也是出租金的，那就先用著吧。

    上次罐裝任務是交給趙有志帶著衛(wèi)道江湖的服務員們一起做的，算加班，每天開的加班工資不低，這一次也一樣，她一接到單子，轉(zhuǎn)頭就將任務交給她們。

    做餐飲的，本身對食品衛(wèi)生就很注重，相比去外面臨時找來的工人，衛(wèi)孟喜更相信她們。

    等這個單子一過，衛(wèi)孟喜就得開始研究招聘的事了。

    嶼羅村的村民們直截了當拒絕了她的工作提議，那招聘就沒他們啥事兒了，直接對外公開招聘，這一次她的要求提高到——優(yōu)先招聘大學生。

    大學生來了，可以提高水廠的工人素質(zhì)，做的也是有一定技術(shù)含量的工作，不算埋沒人才，同時再招一批普工，學歷就能放寬到高中畢業(yè)，學歷不一樣，工資待遇也不一樣。

    她本來是沒抱什么希望的，畢竟這時候的大學生可是天之驕子，學校包分配呢，那么多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和國企，為什么要來一個民營企業(yè)呢？

    但告示才貼出去一個星期，居然就接到好幾個咨詢電話，都是大學生。

    衛(wèi)孟喜實在沒想到，自己的第一批招聘居然這么順利。但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這時候東北國企下崗的消息開始傳來，多少國企破產(chǎn)倒閉，老工人都沒法安置，誰還有多余崗位招大學生?。?/br>
    況且，大學生們也有自己的考量，他們第一次開始思考——鐵飯碗真的夠鐵嗎？可要是真鐵的話，為什么還有人丟飯碗，單位不管，街道辦不管，勞動局不管……那種焦慮，也會蔓延到即將就業(yè)的年輕人身上。

    于是，但凡是有招工的地方都有人去咨詢，干不干先不說，先了解一下企業(yè)規(guī)模和待遇也沒啥。

    每次接到這樣的電話，衛(wèi)孟喜都很耐心，不僅事無巨細的宣傳自家企業(yè)，要是有迷茫的她還會出一些簡單的就業(yè)指導。

    當然，她自己閱歷有限，也不敢說太專業(yè)的，只是安慰一下他們，讓他們不要放棄對未來的信心而已，如果實在覺得沒有去處，那長壽山礦泉水廠永遠向他們敞開大門。

    衛(wèi)孟喜也沒想到，她只是這么一說，卻居然真有人來報名，不僅來了兩個大學生，還有七八個從東北來的下崗工人。

    準確來說，先是一名叫兵的大學生打電話來咨詢，順口提了一下東北下崗的事，但是被衛(wèi)孟喜安慰了好久，他的信心回來了，但又隨口一問，自家有個堂哥本來在東北的某個大型水廠里上班，上個月被買斷工齡了，但買斷的錢一直沒拿到，現(xiàn)在一家老小被迫搬出職工宿舍，小孩念完這個學期就要遷出子弟學校，問他這樣的情況能不能來長壽山試試。

    衛(wèi)孟喜一聽，拖家?guī)Э诘?，不讓來吧，買斷工齡的錢還沒下來，孩子馬上就要沒學上了，來吧，自己這邊又沒子弟學?？梢越o孩子上，于是就說讓他們來試試，人她是招的，只是學校沒辦法解決。

    兵這小伙子立馬跟堂哥一說，而老家的親戚呢，都以為他是被騙了，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瞌睡就遇枕頭，怕不是被騙了，很多東北老鄉(xiāng)就被騙去南方黑磚窯的……一合計，來了七八個壯膽的。

    而經(jīng)過他們親自考察和研判，所有人都留下了，說既然衛(wèi)老板開工資，那他們就在這邊先干一段時間試試。

    這幾人都是沾親帶故在水廠上班的，既然要招就只能一起招，而衛(wèi)孟喜也不是無條件的，她的要求是，八個人需要分成兩批，一批去飯店，一批在水廠，而在水廠的，她也給分別安排在不同的車間部門。

    這種沾親帶故的，其實她作為老板是最怕的，一旦他們共同待在同一個科室，又仗著是老技術(shù)工，任何一個老板都很有可能會被架空。

    幸好，她遇到這幾個人品是不錯的，里頭也算人才輩出，有會開車的，有專門做凈水處理的，有做空氣凈化的，有做水源保護的……這一圈算下來，倒是衛(wèi)孟喜白白撿了幾個大師傅。

    于是，有了這幾個大師傅，工作就很好開展了，黎安華跟修路的工程隊簽好合同的時候，王慶玉的貸款也終于批下來了，讓衛(wèi)孟喜去簽字。

    整整五百萬。

    衛(wèi)孟喜長這么大，還沒一次性見過這么多的錢，雖然不是現(xiàn)金，但看著那數(shù)字，她手都有點微微顫抖。

    她花了整整十二年，沒成為五百萬富婆，卻成了能向銀行貸款五百萬的負婆！

    簽了合同，再兌換成美金，趕緊給孟仲平那邊匯過去，設備就快能出廠了。

    就在她緊鑼密鼓的籌備中，大崽們高一結(jié)束，很快進入了高二年紀，而老閨女也升上初三，馬上就能考高中了。

    這一年里，好消息是貸款批下來，廠子建設按部就班，孩子順利升學，一切井井有條，壞消息是——韋向南的孩子沒保住。

    或者說，她不想保了。

    剛開始，雖然孕吐嚴重，但只要一想到多了個小生命，她這極簡主義者的家里，也會多一些溫暖的雞飛狗跳，有美好愿望支撐著，她精神狀態(tài)還可以。

    就是所有人和醫(yī)生也以為，“只要熬過前幾個月就好了”，“吐著吐著就習慣了”，“隨著月份越來越大，會慢慢好轉(zhuǎn)的”，就像衛(wèi)孟喜本人一樣，都是慢慢就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關(guān)鍵是，她躺著也吐，坐著也吐，短短幾個月，本來近百斤的人，被折騰得只剩七十幾斤，這還是有個五個月的大肚子呢！

    別說尚永志，就是衛(wèi)孟喜也急得嘴角起泡，韋向東兄弟倆也早早的過來，加上尚永志，三個男人只有一個念頭——如果還是不好，那就引產(chǎn)吧，孩子不要了。

    衛(wèi)孟喜心頭一跳，不敢吱聲。

    以侯愛琴張大娘為首的老一派們，則是覺著不忍心，馬上都六個月了，再堅持一個月說不定就能剖腹產(chǎn)了，不是說“七活八不活”嗎？

    尚永志韋向東眼睛都紅了，吼她們：按照目前這個體重下降的趨勢，不到七個月，向南就活不了了！

    她們被吼得也不敢說話了，最后只能來問柳迎春的意見，柳迎春行醫(yī)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遇到孕吐這么嚴重的，畢竟是一個小生命，她也不敢輕易下決定，最終又把決定權(quán)推回韋向南手里。

    這時候，讓衛(wèi)孟喜意外的是，韋向南用了一個夜晚的時間決定引產(chǎn)。

    兩口子這么大的年紀，期盼了那么久好容易才懷上的孩子，已經(jīng)在肚子里共存了這么久的孩子……衛(wèi)孟喜心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但不得不說，她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如果生育是以母親的生命為代價，那不生也罷。如果母親的命都保不住了，肚子里的孩子又能保住嗎？即使僥幸保住了，以后他（她）知道自己是寄生在母親身上，奪走母親生命的人，他們又能心安理得的享受人生嗎？

    不要把成年人的想法強加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覺得愛他們啥的，等他們懂事的時候，如果愿意他們還真不一定愿意做這個寄生者。

    衛(wèi)孟喜只能這么安慰韋向南，引產(chǎn)也是大手術(shù)，也得坐月子，希望她不要悲傷過度，到時候哭壞了眼睛，更加得不償失。

    但幸好，韋向南難過是難過，但過了那一陣之后，身體也居然奇跡般的好起來，能吃能睡了，再也不吐了，沒幾天體重就長了點。

    就連醫(yī)生也覺得這種現(xiàn)象簡直是個奇跡。

    但好在，尚家沒有老人，韋家兩老雖然氣急敗壞鬧過一段時間，但在韋向東和韋向北的強壓下，也只能偃旗息鼓——人家親爹娘都沒權(quán)利決定的話，你們當外公外婆的又算啥？

    他們是真愛向南嗎？不是的，只不過是向東不愿成家，他們把抱孫子的愿望寄托在向南身上而已。

    衛(wèi)孟喜心說，難怪向南姐這么多年都沒回過老家，即使回去也只去大哥小弟在城里的家。

    尚永志能保住老婆就謝天謝地了，也不想什么生孩子了，當即去把結(jié)扎手術(shù)給做了，以后要實在想養(yǎng)，就去外面抱一個回來。

    這個想法也得到了韋向南的認同，死里逃生之后她也覺得養(yǎng)個“現(xiàn)成的”其實挺好。

    就在這些或喜悅或悲傷的事件里，一轉(zhuǎn)眼時間又到來年三月份中旬，衛(wèi)孟喜忽然接到小姑子的電話。

    “三嫂這個周末有空嗎？”

    衛(wèi)孟喜本來是要去長壽山看施工進度的，但聽她聲音不對勁，還是暫時把事情放一邊，“有，你來家里坐坐？”

    “好。”

    第138章

    小姑子的聲音歷來都是那種字正腔圓的, 慷慨激昂的，猶如她十七歲那年邊走邊唱《五月的鮮花》一樣，她就像一棵小小的挺拔的白楊, 張揚而又努力的, 用自己的方式成長著。

    這么多年，她在沒有什么靠山, 沒有什么師父領進門的前提下，能自己一步一個腳印的硬干，愣是從一個小小的縣城婦聯(lián)干事，干到現(xiàn)在省里三號人物的秘書, 這誰不佩服呢？

    一般能在仕途上走得遠的, 要么就是出身二代，家里有現(xiàn)成的關(guān)系和資源，要么是投誠到某位大人物門下, 有師父領進門，要么是通過婚姻聯(lián)姻找到靠山, 即使都沒有, 那如果外貌占優(yōu)勢的話也能算一個加分項……可惜, 陸廣梅都沒有。

    她從一個貧窮落后的小山旮旯, 從一個極度重男輕女沒有任何道德感的家庭里走出來, 外貌可以說跟“漂亮”一點不沾邊, 甚至身材行為習慣都粗獷得像個男人, 任何見到她第一眼的人, 都不會把她往省委秘書，還是三號的秘書上聯(lián)想。

    因為這不可能的啊, 不像啊, 不合理啊……

    可就是這樣的姑娘, 愣是走到了現(xiàn)今的高度，知道的誰不說一聲“厲害”呢？

    這就是后天努力型選手，一旦選定目標就能堅定不移的沖著目標前進，即使是跑，是跳，是跪，是爬，也要爬到目的地的人。

    這樣的姑娘，衛(wèi)孟喜居然在她聲音里聽出一絲脆弱和哽咽，當即就覺得這事怕不簡單。

    可廣梅跟她三哥的脾氣很像，都是非常能裝得住事兒，衛(wèi)孟喜問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也不多說，只說到時候來詳談。

    “也不知道這兩年她過得怎么樣？讓她來家里玩，她也總說沒時間，咱們以后還是多去看看她吧。”晚上躺在床上，衛(wèi)孟喜這么跟老陸說，出于對一個無依無靠的姑娘的同情。

    “嗯，到時候就你費心問問她。”

    老陸揉揉太陽xue，眼睛閉上，準備睡了。

    衛(wèi)孟喜看他滿臉疲態(tài)，忙問是不是工作太累了，不行就給自己放兩天假吧。這么疲勞的狀態(tài)下，即使躺床上也不是馬上就能入睡，睡著以后也是多夢易醒，睡個垃圾覺沒意思。

    “來，躺好，別動?！毙l(wèi)孟喜直接坐起身，將他頭抱到自己腿上。

    兩根細長的手指按他太陽xue上，輕柔的，緩慢的，順時針揉按。

    她的手指真的跟光滑細膩毫無關(guān)系，但力道掌控得很好，就這么輕輕的揉按幾下，老陸的眉頭就慢慢舒展開了。